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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節目錄 51第五十一章 文 / 雙面人

    賈璉從平安州回來時,薛蟠亦回來了,倒比他早一日,還說認了柳湘蓮做兄弟,偏生自己水土不服當即病了,臥床靜養,榮國府各處聽說後,忙都打發人去看。

    黛玉是親戚家的女孩兒,又定了親,對此很避諱,倒不必,鳳姐卻是嫡親的表姐,打發人去探望回來後,聽說薛姨媽忙著給柳湘蓮置辦房子成親,不覺冷冷一笑。

    鳳姐時時派人留意小花枝巷子裡的事情,恨得抓心撓肺,只是在容嬤嬤壓制下不動聲色,當得知賈璉從賈珍處拿了幾十兩銀子給尤三姐預備妝奩嫁妝,又聽說許的是柳湘蓮,便道:「柳湘蓮再不濟,也是個世家子弟,不曾想竟願意做這剩王八!」

    小紅站在一側,輕聲道:「大約柳二爺不知底細才應了。」

    小紅原是裡的三等丫頭,因有三分容貌著實想往上高攀,奈何裡的大小丫頭們個個都是烏眼雞似的盯著,一時不得機遇,又被罵了一頓,隨即灰了心,兼之和賈芸互換了帕子,便趁著鳳姐賞識跟了鳳姐,她言語簡便,生性伶俐,性子又忠心耿耿,如魚得水,現今已經和平兒豐兒一般地位了,鳳姐品度多時,近來打探消息傳話,都是叫她去辦。

    鳳姐冷笑道:「咱們這位二爺我還不知道,必然是沒跟柳湘蓮說明白,哄得柳湘蓮應了。我倒要瞧瞧,等柳湘蓮進了京,知曉了那一對淫、婦、浪、女的所作所為後還願意不願意!」

    鳳姐已將尤二姐的來歷打聽得清清楚楚,十九歲,早定了親已經退了,她雖然性子狠,手段毒,然而卻十分鄙棄行為放蕩不守婦道之女,對賈璉亦是忠貞不二,不然不會設計整治賈瑞一番,只是沒想到賈瑞一次兩次不改,就此喪命,故鳳姐瞧不上尤氏姐妹先和賈珍賈蓉父子廝混,後又和賈璉拜天地,不過是個嫌貧愛富的婊、子,偏還要立牌坊!

    提起這個,鳳姐心中亦恨寧國府賈珍父子夫妻,虧他們好了一場,自己處處偏疼賈蓉賈薔幾個,多少機密事交給他們辦,沒想到都是白眼狼,竟作那火上添油之事,恐怕尤氏早把尤二姐和尤三姐當成燙手山芋了,既然賈璉不怕髒地惦記著,樂意將她送出去。

    小紅聽了,垂首不語,她也十分不屑尤氏姐妹的所作所為。

    鳳姐好半日方壓住怒火,乃對小紅道:「咱們裡頭都是死人,個個被瞞得嚴嚴實實,叫旺兒給我盯著那邊,倘或叫別人曉得我知道了這件事,可仔細他的皮!」

    小紅答應了一聲,道:「奶奶只管放心,我已經囑咐過旺兒了。」

    容嬤嬤默默地看著鳳姐,等小紅出去了,方上前點評鳳姐的言行舉止,對於鳳姐時不時踩著門檻子挽著袖子罵人動不動就親手給人耳光,粗俗無禮,容嬤嬤覺得實在不像大家出身,就是榮國府下面的丫鬟也沒有這樣的,且連一點應酬交際的手段都沒,明面上長袖善舞圓滑周到,實際上處處不妥,故她一面教導鳳姐道理,一面糾正鳳姐禮儀。

    如今府裡有人管家,並非只有自己能管,賈璉的心被尤二姐勾了去,還詛咒自己死,自己病歪歪的只有一個巧姐也常常生病,雖有幾個心腹,可誰知道將來自己失勢後會不會還對自己忠心,鳳姐聽完容嬤嬤的教導,忍不住拉著容嬤嬤的衣袖哭。

    容嬤嬤歎了一口氣,摟著鳳姐安慰,正如黛玉曾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作為教習嬤嬤,容嬤嬤教導了不少達官顯貴家的女孩子,其中就有後來被姬妾外室逼得幾乎瘋魔了的女子,那個女子從小兒敬愛她,容嬤嬤也當她是女兒一般,可惜當時那個男人外放,等容嬤嬤知道後,她已經死了。

    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情,容嬤嬤無論如何都難以忘懷,對於外室深惡痛絕。

    容嬤嬤自梳不嫁,未嘗不是因為見慣了這些事,對世間男人早覺得失望透頂,且自己出宮年紀老大,故在賈璉偷娶一事上,容嬤嬤十分偏心鳳姐,亦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鳳姐哭完,容嬤嬤叫人送了熱水上來,小紅服侍鳳姐洗臉淨手後,仍是赫赫揚揚的璉二奶奶,面上不見一絲軟弱之色。

    晚間賈璉並沒有回來,只吩咐小廝過來說在寧國府和賈珍有事相商。

    鳳姐冷笑一聲,知他去小花枝巷子了,遂留容嬤嬤同睡,反叫平兒回自房安歇。

    容嬤嬤在枕畔間細細教導了她無數事情,也告訴了她許多道理,當她聽到容嬤嬤陳述重利盤剝和包攬訴訟兩層大罪時,鳳姐頓感驚心動魄,不過她雖請容嬤嬤教導自己,卻並沒有將此事吐露出來,只當容嬤嬤在教導她如何做好一位當家主母,避免這些事情。

    鳳姐畢竟是本性難改,雖然現今有些害怕,但是卻並不後悔做過這些事,她自認依靠四大家族之勢,自己父親王子騰位高權重,沒人敢翻這些舊賬。

    容嬤嬤暗暗歎息,唯恐鳳姐手上再添人命,便勸她別當尤二姐是一回事,道:「二爺那性子,最是喜新厭舊,過個一年半載,有了新人,哪裡還記得舊人?況且,國孝家孝中停妻再娶,還真能當一回事地稟告祖宗不成?就是生了兒子,也不過是個外室子,連庶子都比不上呢!現今奶奶只管養身子,添了兒子,有了底氣,到時候懲治誰都名正言順。」

    鳳姐道:「嬤嬤說的我懂,只是這心裡跟針紮了似的,我縱有一輩子不好,可也有兩三日好的時候,在這屋裡,竟成了賊一般!舊年我生日,他那樣給我沒臉,和個下人媳婦就在我們屋裡鬼混,恨不得我立時就死了。」

    說著不禁淚如雨下,道:「嬤嬤也聽了打探來的消息,一眼就愛上了,竟將我一筆勾倒。」

    鳳姐生日那事發生之際,容嬤嬤和張嬤嬤陪著黛玉在山海關,故不在場,回來後倒聽說過,不禁歎道:「二奶奶更該為自己著想,追根究底,就是因為奶奶沒有兒子傍身,行事底氣不足,男人靠不住,就靠兒女。」

    鳳姐重重地點了點頭,遲疑了片刻,道:「方纔嬤嬤說二爺喜新厭舊,我倒是有個主意。」

    容嬤嬤便問是什麼主意。

    鳳姐道:「他既然喜新厭舊,我就給他兩個新人,先叫他厭了那個尤二姐,那尤二姐是個花為肚腸雪作肌膚,性子又軟,說不定我不必出手,她自己就先自憐自艾絕了命了。」

    容嬤嬤卻道:「二奶奶本就眼裡揉不得沙子,何必再叫屋裡添上這麼幾個人刺自己的心?橫豎二爺是改不了的性子,不必二奶奶動手,早晚得弄出些什麼來,二奶奶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到時候尤二姐出了些什麼事情,豈不是就有人循著由頭反說璉二奶奶的所作所為導致尤二姐之難?二爺若知道了,少不得對璉二奶奶再添一層憤恨。」

    鳳姐聽了,滿臉不甘,道:「嬤嬤也太心慈手軟了,自古以來妻妾之爭本就是你死我活。」

    容嬤嬤歎息一聲,勸道:「雖說是你死我活,可何必自己出手?二奶奶且等等看,再說二爺不是十月還得去平安州一趟?等二爺回來,若二奶奶不改主意,到那時再說罷。」

    鳳姐方答應下來。

    轉眼間進了八月裡,鳳姐從園子裡出來,她現今不在插手管家,平時清閒得很,常去園子閒逛,聞得柳湘蓮來拜會薛姨媽,彼時薛蟠未癒,遇見了薛蝌,便請他進臥室相見,薛姨媽想著柳湘蓮對兒子的救命之恩,也不怪他舊年打過薛蟠一頓,兼之挨打後薛蟠反而上進了,故心中感激不盡,治了酒席拜謝。

    聽到柳湘蓮回來的消息,鳳姐便想起了尤三姐,隨即想起了尤二姐,挑眉一笑,折斷手中的鮮花,投入水中,眉眼間儘是冷意,對小紅道:「明兒就有好戲看了,咱們且等著,先叫他們自己亂將起來。」

    柳湘蓮既歸,必然不久後就會知道尤氏姐妹的好事,哪個男人能容自己妻子是別人嫖過了的,尤其柳湘蓮乃是世家子弟,就是他自己不在意,外面的閒言碎語也如潮水一般。

    在賈璉外室處侍候過的小廝沒一個嘴嚴的,尤氏姐妹和賈珍父子並賈璉等人說過什麼私話,早傳了許多出來,鳳姐命旺兒細細一打聽,自然知道尤三姐要會會自己,不過是個外室的妹子,竟然先想弄倒自己讓自己姐姐進來做正室,端的無恥老辣,雖然對她嫖弄賈珍等人暗暗解氣,但是自己也不容別人來挑釁。

    小紅扶著她順著沁芳橋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雖說痛改前非大善,但是尤家三姐兒這樣的名聲柳二爺豈能真不在意?何況還是自己擇配,非得別人答應不成?」

    鳳姐點頭道:「尤家再窮,能有邢大姑娘家窮?人家連房子都是租的,邢大姑娘還不是端雅穩重的好女孩兒?她們尤家又不是沒飯吃,尤老娘養兩個女兒這樣,不過更想榮華富貴罷了。尤二姐水性楊花,尤三姐倒是個人物,可惜了,既然心中有人還自甘墮落,可見是吃不了苦受不了貧,若能潔身自好等著柳湘蓮,我倒能高看她一眼。別說什麼無力反抗,正經拿出氣勢來,珍大爺色厲內荏,若她以死相逼,還真敢欺負她不成?就是死了也比受人玷辱了的強,現今不是做得極好?非是男人嫖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可見起先也不是不能。」

    據打探來的消息說,若不是尤二姐見尤三姐胡鬧得厲害,連賈璉都捎帶上了,想著給她找人家嫁出去好好過日子,賈珍又得了新的相好,恐怕尤三姐這會子還不想嫁人呢。

    小紅聽得忍不住一笑,甚為贊同。

    主僕兩個正走著,忽見雪雁迎頭過來,鳳姐方掩住適才的話,她素喜黛玉主僕二人,笑問道:「聽說你病了,可大好了?不然怎麼有空來園子裡。」

    雪雁笑道:「多謝二奶奶記掛,早好了,只是姑娘叫我靜養,好容易才放我出來。」

    鳳姐道:「林妹妹也是心疼你,你操勞了這麼些時候,闔府上下就沒人不知道你對林妹妹忠心耿耿,正經讓人伺候你幾日又如何?」又見她手裡拿著東西,便問她去哪裡。

    雪雁道:「二奶奶誇得我越發臊了,我哪有那麼好,那些都是我該做的。」

    言罷,方舉起手裡的香囊,笑道:「我去櫳翠庵,前兒妙玉師父說姑娘的香袋兒做得好,姑娘特特將先前做的兩個叫我送過去給妙玉師父。」

    鳳姐詫異道:「妙玉是個出家人,還愛這些不成?」

    雪雁笑道:「說到底,妙玉師父也是個女孩兒家呢,哪裡不愛這些精緻物事?瞧瞧櫳翠庵裡的東西,連府裡都比不上呢!」

    鳳姐一想也是,當初賈母帶劉姥姥遊園,劉姥姥用過的成窯五彩小蓋鍾說不要便不要了,擺擺手,道:「既然如此,你快去,別耽擱了。」

    雪雁方告辭,逕自往櫳翠庵去,見途中處處綠瘦紅稀,唯有天邊流雲依舊,不覺感歎了幾句,方進櫳翠庵,見了妙玉,送上香囊。

    妙玉乃是出家的尼姑,精於佛法,亦通文墨,然而於針線活兒就不大精通了,身邊老嬤嬤和小丫頭也不善此道,十分羨慕黛玉做的小物件,黛玉本就不當她是尼姑,便叫雪雁送來,妙玉見了,果然歡喜,笑道:「你們姑娘真真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可巧邢岫煙也在,她原是來同妙玉論書的,見狀聞言,道:「你拿著這個像什麼?僧不僧俗不俗,虧得你說自己是檻外人。」

    妙玉淡淡一笑,道:「林姑娘就看得透,你反不及她。」

    檻外人,檻內人,不過一檻之隔而已。

    邢岫煙笑道:「從前都說林姑娘如何小性兒愛刻薄人,我倒覺得林姑娘行事落落大方不見俗氣,不說送的不厚不薄,當初琴妹妹得了老太太的斗篷,連寶姑娘都說了兩句,現今回來會了林姑娘,倒是親如姐妹一般。」

    雖說邢岫煙和寶釵好,皆因寶釵處處幫她,典當了衣服寶釵也默不作聲地送來,但是黛玉也一樣好,當初黛玉回來時帶來的禮物她得了一份和眾姐妹相同的,開春天冷,自己衣服典當了出去,全靠那些貂皮又悄悄做了一件襖兒方沒凍著。

    妙玉道:「琴姑娘也是個有福氣的,性子倒好。」

    邢岫煙聽了,道:「想來你也覺得好,所以舊年才送了那麼些梅花。」

    妙玉點點頭,轉頭對雪雁道:「你怎麼還沒走?」

    雪雁笑道:「才說要走,師父和邢大姑娘這樣說話,我哪裡來得及說?」

    妙玉不在意,便叫她回去,邢岫煙起身道:「我也該回去了,倒是和她同路罷。」

    妙玉依了。

    雪雁跟著邢岫煙一起出了櫳翠庵,見邢岫煙衣著清雅,並無奢華之物,連一件飾物都沒,自己打扮得都比她好,當然自己尚因南華之死,穿著亦極素淡,但是首飾卻並不缺,不過邢岫煙行動間自有一種閒雲野鶴之氣,令人心馳。

    走到沁芳閘,兩人分手,一個往迎春那裡,一個出了園子。

    雪雁見黛玉房裡無端多了兩盆白海棠,冰清玉潔,搖曳生姿,竟比那一年在寶玉處見到的還好些,不禁問道:「哪裡來的?出門前還沒見。」

    黛玉卻不在眼前,紫鵑笑道:「姑爺才打發人送來的。」

    雪雁聽了,會心一笑。

    周鴻本就不拘泥於禮數,指婚後,在山海關便時常送東西給黛玉,如今回了京城,身上職務一概免去,閒置在家中,更有這份閒心和黛玉來往了。

    他本人又是書香世家出身,相當有才氣,書法更是一絕,因此這些日子裡,他每每打發管家媳婦來,或送兩盆花,或送幾盒點心,或是一籃鮮果,或是抄錄的一些孤本絕書,尤其後者乃是黛玉最愛,往往還在書裡夾著花箋子,上面或是一詩,或是一詩,或是一聯,或是一謎,或是偶然得來的好句,或者家常的隻言片語,心思十分細緻。

    黛玉本性也愛這些,兼之他們名分早定,皆過了長輩之眼,算不得私相授受,故也回些東西,倒是詩詞和針線兩樣居多,別的都不大回送。

    雪雁走進黛玉臥室,見她正在伏案寫字,便問道:「姑爺這回只送了海棠花兒來?」

    黛玉回頭見到她,臉上一紅,搖頭道:「虧他有閒心,在花間掛了一張粉箋子,寫的卻是近日苦思不得的謎語,我已得了謎底,一會子叫人送東西時捎過去。」

    雪雁撲哧一笑,樂開了懷。

    看到他們兩個你來我往,雖然光風霽月,但是難掩情意綿綿,雪雁從心裡替她歡喜。

    黛玉見狀,啐了她一口,復又回身將將謎底寫下,端詳再三,方嘴角含笑地叫雪雁拿出自己做的一條石青色抹額,打發人一併送去。

    周鴻得到後,忽而一笑,似乎黛玉認定了他更配雄鷹,連抹額上繡以鷹紋。

    周灩躡手躡腳地悄悄從後面過來,正欲探身去看,便聽到周鴻道:「你再這樣淘氣,仔細我跟母親說一聲,給你請兩個教習嬤嬤來。」

    周灩停下動作,撇嘴道:「大哥好容易回來,偏還這樣慣會威脅人。」

    說完,湊到周鴻眼前,卻見他已經將東西收了,不禁大失所望,道:「我就是看看林姐姐送了大哥什麼,大哥這樣小氣不給人看。」

    周鴻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起身出門。

    周灩聽了,連忙跟上,問道:「大哥要出門去?別是因為我要看林姐姐送的東西罷?」

    周鴻淡淡地道:「今日不出門,明日出去,去西山打獵。」他固然閒置在家,但是並沒有放下弓箭騎射,每日五更天起來還得練一個時辰的武功,想著如今已經進了秋季,正是獵物皮毛肥厚華美之時,打上一些回來,給父母弟妹和黛玉做一件冬衣倒好。

    周夫人聽說他要去打獵,自己本就不把兒子拘束於家中,忙命人預備他出行之物。

    不妨周衍和周漣也知道了,遂跑過來央求一起跟去。

    周夫人對此做不得主,只看著周鴻,問道:「你兩個兄弟跟去可使得?若是不好,你就自個兒去,留他們兩個在家讀書。」

    周鴻摸了摸兩個弟弟的頭,抬頭對周夫人正色道:「科舉也是一件費心勞力的事情,哪一年不從貢院裡抬出許多學子來?衍兒和漣兒自小也學騎射,正好,趁著我在家,明兒去打獵,好好考校一番,瞧他們有沒有長進。」

    周夫人聞言,頓時放下心來。

    次日一早,周衍和周漣兩個整裝待發,牽著自己的小馬,兩人自從周鴻答應後,喜不自勝,一夜都不曾睡好,清晨慌裡慌張地起來,匆匆吃畢早飯便往馬廄來,就怕晚了。

    卻見周鴻不慌不忙地從內院裡出來,穿著青蟒箭袖,束著同色抹額,披著一件大紅披風,越發顯得氣勢卓然,壓倒眾人。

    兄弟兩個趕忙送了馬韁,上前行禮。

    周鴻將手一擺,道:「自家兄弟如此作甚?」逕自走進馬廄,斟酌半晌,選出一匹照夜玉獅子來,和他在山海關沒有帶回來的寶馬不相上下。

    周漣先是見周鴻身上的活計精巧,披風上的黑鷹活靈活現,若不是他們靠的近,只當眼前真有一隻雄鷹展翅,不禁道:「這些都是嫂嫂做的罷?果然好。我聽說昨兒個嫂嫂就送了一挑抹額,瞧大哥今兒迫不及待地就戴上了。」

    接著,他又見這匹馬挨著周鴻親親熱熱,頓時羨慕不已,道:「這匹馬我早看上了,可惜太高,性子又烈,都不肯叫我靠近,咱們家就只有大哥才能騎它。」

    周鴻回身打量了他一下,一本正經地道:「你好好練功,再過個十年,玉獅子就跟你了。」

    周漣聽了,頓時悲憤道:「大哥,你是在笑我年小個矮功夫低罷?」

    周衍忍不住莞爾,道:「三弟,你再這麼著,一會子大哥就不帶你我去打獵了。」

    周漣立刻捂嘴不語。

    周鴻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將弓箭水囊傷藥等物掛在馬鞍畔,叫上僕從,出了府才翻身上馬,帶著兩個兄弟徑往城外西山疾馳而去,披風掀起於風中,更增威勢。

    周鴻常年征戰沙場,於山林極是熟悉,況少年時沒少進過西山,故帶著兩個弟弟深入其中,只揀皮毛肥厚華美的野獸打。

    周漣好奇地問道:「大哥,你怎麼只打這些?咱們家的皮子多得很。」

    周漣年紀小,性子卻伶俐得很,見到這些獵物便知是為了取身上的皮子。

    周衍在旁邊瞥了他一眼,眼瞅著周鴻離得遠,方道:「家裡的皮子雖然也是大哥以往得的,可是哪裡有今日親手打的新皮子好?我跟你說,這些皮子,咱們能得一身衣裳就極好了,其他的大哥肯定是送到榮國府給嫂子。」

    周漣恍然大悟,坐在馬上呵呵大笑。

    周鴻一箭射死一隻急於撲來的金錢豹,不甚滿意地叫下人收起來。

    越往裡深入,獵物越多,午間眾人便在水邊烤肉而食,至晚間,方滿載而歸。

    周漣跟在後面喜得眉開眼笑,在回去的路上一個勁地道:「我打了好幾隻獵物呢,有野雞,有野兔,回去叫廚房整治了,咱們一道吃。」

    周鴻只聽不言,面容一如既往地冷肅非常。

    越過一座小小破廟,已將近城,忽見前面有一人走來,彷彿失魂落魄一般,雙眼無神,卻是認得的柳湘蓮,周鴻素知柳湘蓮武藝高強,此時倒像是被魘了似的,不禁大喝一聲,斷然開口道:「二郎,往哪裡去?」

    柳湘蓮一驚而醒,反而吃驚道:「不是薛大哥打發小廝來請我麼?」

    話音剛落,自己先回過神來,哪裡是什麼薛家的小廝以及薛家給自己預備的新房,明明就在城郊之外,遠處只有一座破廟。

    周鴻跳下馬,皺眉道:「你這是怎麼了?失魂落魄地像什麼樣子?」

    柳湘蓮定睛一瞧,見是周鴻,長歎一聲,默然不語。

    周鴻雖然是大學士之子,也和一干世家子弟常有來往,至今未斷,柳家雖然敗落了,柳湘蓮無緣結交權貴之子,但是卻因武功高強很得周鴻另眼相看,稱不上熱絡,倒也認得,道:「我逢大難,亦未如你一般,你如今這副模樣,果然一蹶不振了不成?」

    柳湘蓮聽了,頓時想起周鴻下獄判刑,後又閒置於家,不覺心中一動,道:「一言難盡。」

    周鴻便道:「說出來也許心裡的郁氣就散了。」

    說著叫人在路邊草地上設一大氈,送上酒袋,席地而坐,朝柳湘蓮作勢相邀,柳湘蓮見狀,反而不說離去,跟了過來,坐在他對面,喝了半袋酒,絮絮叨叨地說開了,將自己如何打了薛蟠後遠走他鄉,回來如何救了薛蟠,又如何遇到賈璉定親,直至尤三姐之死都說了。

    周鴻聽完,冷笑一聲,道:「往日我看你也聰明,如何反糊塗起來了?」

    柳湘蓮不解,問道:「我怎麼糊塗了?」

    周鴻淡淡地道:「自古以來,娶妻娶賢,你知尤姑娘不妥退親,乃是理所當然,難道還要去做那等剩王八?與其說尤氏不堪你退婚之辱而死,倒不如說痛改前非而不得羞憤自盡。我問你,你只聽賈寶玉一番話,可曾詳細打聽過尤氏姐妹的為人?」

    柳湘蓮搖頭道:「當初我只聽說璉二爺為了子嗣娶了二房,乃是妻妹,哪裡想到是從寧國府出來了,後來知道後立即去退親了,倒不曾打聽。可是尤氏竟是十分剛烈,自刎而死。」

    周漣在旁邊聽完,撲哧一笑。

    柳湘蓮看過去,不知他在笑什麼。

    彷彿看出了柳湘蓮的疑惑,周衍搶先笑道:「如今正值國孝,聽說寧國府裡的敬老爺也死了,兩重孝下,璉二爺竟然背著父母停妻再娶,可見其為人,和他們鬼混過的能有什麼好東西?那尤姑娘自盡,你認為她剛烈,真真是好笑,若沒做過那些事,怎會羞憤?別說你退婚理所當然,就是別人知道她有這樣的名聲,做過那樣的事,也只有退婚一個道理。難道只許他們痛改前非擇你為配,就不許你為了名聲而退婚?你若真答應了,那才成了笑話呢!」

    柳湘蓮本就心痛地糊塗了,聽了這麼一番話,細細一想,似覺無理,又似覺無理。

    周鴻心中關懷黛玉,回來後立即派人打探,於寧榮國府裡的事情無有不知,看著柳湘蓮道:「我倒也聽說過幾分,實不堪為你良配,你為此失魂落魄,倒也好笑。」

    柳湘蓮一怔,他本後悔莫及,聽著他們的意思,自己退婚也是有理?

    周鴻淡淡地道:「多說無益,你若覺得後悔,不妨去打探打探那尤姑娘為人,回頭再來告訴我你是後悔不後悔。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兒,做這小兒女之態作甚?若真是個好的,你如此也罷了,偏連我都聽說了,你倒不如好好去建功立業,也算是光宗耀祖。」

    柳湘蓮聞言一呆,看著周鴻起身離去。

    過了良久,柳湘蓮低頭看著手裡的酒袋,心中不知想到了什麼,起身並沒有繼續往前走,而是轉頭回城去打聽了,他沒有去找別人,只因和賴尚榮好,又因今日天晚了,便第二日去找賴大,想必賴大知曉的清楚。

    賴大聽了他的陳述,不禁跌足道:「虧得你來找我。」說著將尤氏姐妹之事細細說了。

    柳湘蓮歎道:「我只當她是潔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我冤枉了她為人方自刎而死,沒想到她並不清白,不過她改過自新極為難得,可見也是剛烈之人,若不是我,她也不會死。」

    賴大嗤笑一聲,道:「你也是個癡心癡意的,改過自新有什麼用?既犯了這個淫,那就是一輩子失足,憑她有多少好處,也都被抹沒了。何況誰不知道她是因為自己姐姐有了終身之靠,看不過她時時轄制珍大爺父子和璉二爺,想著給她找人家,方想起你來,不然只怕還在跟爺們鬼混呢!你好好個世家子弟,縱然一貧如洗,還有個名聲在,娶不到千金小姐,怎麼著也比她強些,何況還有你姑母,豈能真不在意你終身如何?不是我說,那尤氏娘兒們都不是好的,臭名昭著,你若是娶了她才好看呢,滿京城裡笑話死你!」

    說完,喝了一口茶,又道:「此事原也有你的不是,婚姻大事何等要緊,你不打探打探只聽說是古今絕色就那樣鬆手由人做主,也不想想璉二爺平素都做些什麼,孝裡娶親真當是好事了?有什麼值得你信的?你既先應了,事後又反悔,也非大丈夫。」

    柳湘蓮不忍尤三姐受此誤解,歎息為之辯駁道:「人常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都是世人誤了她,也誤了我。醉中貪歡,放浪形骸,不過是為權勢所逼,非她所願,偏她改過了,卻又為世人所不容,我又退了親,故唯有一死可昭日月。」

    賴大聽了,卻不苟同,道:「世間皆是如此,不說這些好聽的話,我只問你,你若果然娶了她,可抵得過世人眼光?一日兩日不會,三年五載呢?」

    柳湘蓮自認無法忍受世人如此眼光,苦笑一聲,道:「果然是世情如刀要人命。」

    說畢,辭別賴大,逕自去找周鴻。

    周鴻正吩咐下人將皮子硝制了,聞聲忙命請進來,問道:「如何?」

    柳湘蓮坐在椅子上,歎道:「我已經打探過了,反倒更心疼她,如今越發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世人總是如此,我竟有些厭倦了,倒不如棄了紅塵,反得清淨。」

    周鴻冷冷一笑,道:「只為了這麼一件事這麼一個人,就令你柳家就此絕後,不顧你姑母素來疼你如子,倒讓我不屑了。情之一字固然要緊,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亦是人生樂事,但是難道家業、父母親人就不要緊了?兩廂本就相宜,何必捨此就彼。」

    柳湘蓮頓時如醍醐灌頂,胸中豁然開朗,驀地起身作揖,羞愧道:「是我糊塗了。」到柳家就剩自己一根獨苗,若就此斷絕,哪裡對得起父母之在天之靈?

    周鴻面不改色地受了,端詳他一番,道:「你眼下可有什麼打算?」

    柳湘蓮道:「我想先辭了薛家,然後去外面走走。」

    周鴻道:「我瞧你一身武藝,十分高強,願不願意從軍?柳家本也是行伍出身,你若立下功勞來,何愁家業不振?你若無意就罷了,若是有意,我書信一封,向桑老元帥舉薦你,到了山海關,必定有你的用武之地,與其為情所困庸庸碌碌,倒不如保家衛國,也算盡心。」

    柳湘蓮想了想,橫豎眼下十分厭倦,倒不如去看看,道:「既如此,那就多謝籌謀了。」

    周鴻當下修書一封,給了柳湘蓮。

    柳湘蓮臨走之前,忽道:「我聽說世兄已定了榮國府之表親林家小姐為妻,倒不如聽我一言,等出了國孝,早些成親。你既深知尤氏之事,想來也知道賈家表面是金粉玉飾的詩書世家,實則是道德淪喪的虎狼之地,竟是早早出來要緊。」

    周鴻一怔,柳湘蓮已揚長而去。

    柳湘蓮走後,前去薛家作辭,聞得尤三姐已死,他要去關外,薛蟠十分不捨,奈何柳湘蓮心意已決,只得撇下為他預備成親的新房,贈送了許多盤纏,方放他離去。

    寶釵從園子裡回來,聽他唉聲歎氣,又見薛姨媽猜疑,問出端的後,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乃是他們前生命定,這些日子咱們也盡心了,由他們去罷。再說,別人的事你管什麼?柳二爺既去建功立業,哥哥該為他歡喜才是,怎麼反傷心起來了?倒是正經先去酬謝了陪你東奔西走的掌櫃夥計,不然瞧著太過無理。」

    薛蟠方想起此事,自是答應了,才說著,外面夥計就送了薛蟠特特帶來給母親妹妹的土儀等物,聽得薛姨媽和寶釵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這都一二十日了才送來,還說是特特送來的,若不是,豈不是要等到年底了?」

    寶釵回去將禮物分給諸位姐妹,獨黛玉加厚一倍。

    見到家鄉之物,黛玉不覺有些傷感,乃對雪雁道:「那一年你也買了好些,倒比寶姐姐送來的精緻,擱置在屋裡,我每常想看,卻又不敢,唯恐勾起思鄉之情。」

    雪雁忙安慰道:「這有什麼?姑娘想家,等明兒姑爺得空,陪著姑爺走一趟便是。」

    黛玉聽了,啐道:「你這丫頭,嘴裡就是胡說!」

    說完,逕自去找李紈,雪雁連忙跟上,不想李紈不在家,問丫頭,說去王夫人那裡了,便只好轉到回來,路過鳳姐的院落,進去只聽得鳳姐一陣大笑,十分痛快。

    黛玉心中狐疑,笑道:「什麼喜事,樂成這樣?」

    鳳姐帶著容嬤嬤小紅出來,道:「妹妹怎麼有空來?才知道一件好事,故笑了。」

    黛玉隨著她進去,坐下吃了茶,才笑問何事。

    鳳姐生性掐尖要強,不肯示弱於人,亦不願別人知道賈璉偷娶二房並發嫁尤三姐諸事,她不知黛玉早已知道了,只不知尤三姐一事,便只含糊道:「聽說那邊尤大奶奶的三妹子自選了柳二爺,偏人家退親,一把劍自刎死了。」

    黛玉聽了,便知鳳姐必定知道了尤二姐之事,方能聞尤三姐之死而喜。然而她不知尤三姐之死的來龍去脈,忙問其故。

    鳳姐示意小紅說了,黛玉聽完卻覺悲慘,歎道:「她是改過自新之人,你也痛改前非,世人這樣看她倒罷了,你如何也這樣看她?豈不聞兔死狐悲?」較之鳳姐,尤三姐雖淫奔無恥,卻無人命在手。

    鳳姐聽說後,不覺怔怔出神,再無一點笑意。

    作者有話要說:險些忘記了,我終於會弄按鈕了,據說收藏了能加積分,大吼一聲,求包養o(n_n)o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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