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8 荼蘼 文 / 九箏
白菱湖那邊的中巴車傍晚時分就已經休班,何念西坐了十幾年來最長的一次出租車,心疼地付給司機一百多塊錢,呼吸著湖邊潔淨卻寒涼的空氣,背著書包進了屋。
在市區住了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像今夜這般皎潔的月亮,明晃晃投射在景觀牆的紗窗上,寂然無聲,華光橫溢。
如此皎潔的月色,辜負了實在太不應該。
何念西收回剛剛觸摸到開關的那隻手,走到巨幅玻璃牆邊,嘩啦一聲,拉開一邊簾子,讓月色沒有阻礙地照進室內。
又去拉開另一邊,於是,滿屋子便寂靜清明地跟室外一樣了。
原來,遠離喧囂和人群,遠離燈光和噪音,人的心境,竟然可以如此清晰和明淨。
何念西忽然間就什麼也不想做了,只想安安靜靜坐下來,好好兒地享受這滿室清輝。
在沙發上坐下,想了想又躺下,睜著眼睛,呆呆地看那一窗華光。
恍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天,陽光燦爛明媚,在乾隆行宮閑靜雍容的空氣中,她甜笑嫣然,在人群中挽住他得臂彎。
藍天白雲下,芳草如茵,禮樂悠然迴響,伴隨著人們的掌聲和祝福,她與刑震謙甜蜜相對,臉上的笑容幸福得無與倫比。
她挽著他的臂彎,兩人一步一步走過專為新人而設的紅地毯,他專門邀請巴黎頂尖級婚紗設計師為她設計的那件曳地長紗穿在她身上,顯得她那般嬌俏動人。
那雙眸子盛滿純淨和懵懂,讓他忍不住動了情,喃喃地笑了一句: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當時都沒怎麼在意,現在忽然想起這個小細節,大約是因為她沒想到他那個粗悍霸氣慣了的人,竟然還會背詩吧?
緊緊依在他身邊,微微仰頭看著他那張俊挺英傲的臉,眼中的柔情燦爛若乾隆行宮華貴牆壁上,翠郁荔蘿生出的細碎花朵,彼情彼景熏染之下,漸漸渾噩了頭腦,恨不得生生世世只為他綻放荼靡。
只可惜,現在想來,那雙深邃眼眸裡,如水般濃厚漫展的神情多半不是為她而生——而更悲哀的是,她竟然那麼後知後覺,直到被殘酷的現實戳痛了心扉,才恍然驚醒,開始自我審視,他說出的那兩個成語,究竟是想起了誰?
那時候她被四周慶賀的盛景蒙蔽了耳目,只顧著沉淪和陶醉,哪裡還能心生旁騖地去琢磨他深埋的心思?
如果,沒有夏天的那場相遇,是否這一刻,便不會有涼徹心骨般細細碎碎碾過她身體每一個細胞的深深傷感?
何念西在寂靜的屋子裡忽然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
傷感?
她這是在傷感嗎?
好愚蠢!
她曾經傻乎乎想過要寄托終生的人,床頭枕畔擁著她,那般激情似火的一個人,末了,被一個橫空蹦出的女人一招手,還不就那麼輕易地跟著去了。
把她丟在這裡,孤零零地躺在沙發上看月光!
她蠢,他更蠢!就不去動腦子想一想,當年江小喬從倒塌的建築下被救走,到了美國又是搶救又是全身大面積整容,除非她肚皮是鐵皮做的,還能保住肚裡的孩子!
傻瓜白癡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到了精明強悍的戰狼特種大隊大隊長眼裡,竟然就那麼悄無聲息地被忽視了!
額……或許,愛得太深,即使喜當爹,也不會在乎,是的吧?
呵呵……
忽然間就又想與他初遇的夏天,這個城市的空氣中充斥著金合歡的輕甜,法國梧桐樹葉在馬路兩邊形成濃密的樹蔭,斑駁陸離的光影中,他霸道蠻橫地把她壓在要送給客戶的汽車上,深邃雙眸內黠光波動,光天化日之下百般吃豆腐!
不停地告訴自己,跟他的婚姻只是一場不得已而為之的烏龍事件。
可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滋生,如同二月新生的嫩芽,就著春風的牽動,不可抑制地密密麻麻開始四下蔓延。
她的心意已經如同籐蔓一般翠郁蔥蘢,現在,該要怎麼樣一寸寸咬牙剪斷?
她該怎麼辦?離開這裡,對了,是應該離開這裡!
可是,離開之後,去哪裡?
何念西覺得自己此刻彷彿掉進了一片無底的懸崖,數不清的籐蔓牽扯著她,將她吊在半空,既不能痛痛快快的掉下去,也不能攀上去獲得重生。
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痛,細細碎碎碾過她的心,彷彿鈍刀子割肉一般疼痛難忍。
一點一點,她在接受凌遲。
不對……好像並不是渾身痛,而是,可以具體到某個部位。
何念西恍然回過神來,在沙發上坐起,看到自己下意識地緊緊按壓在胸前的手,才明白原來是自己的胃在疼痛。
疼痛能使人保持清醒,這話說得果然沒錯。
要不是胃痛得厲害,她一時半會兒恐怕還陷在渾渾噩噩的凌亂思維中醒不來呢。
站起來打開燈,牆壁上的掛鐘已經指向零點。
她嚇了一跳,天哪,就這麼無所事事地在沙發上躺了兩個多小時!
以前的她,可從來都不會這麼浪費時間的,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在等待她,洗衣做飯、去醫院、去打工的地方、去學校……那時就就連偶爾坐下來喘口氣都覺得是一種幸福,哪裡敢這麼躺著揮霍時光?
勉強苦笑著安慰自己:今天情況特殊,就算是給自己一點安撫吧,世事煩雜多變,何必給自己太多壓力。
既然沒人心疼,那麼從今天開始,就必須開始自己心疼自己。
再也不是可以趴在爺爺膝蓋上,被他老人家用骨節嚴重變形的手輕撫著腦袋疼惜的小孩子,也再不是躺在那健碩雄壯的懷抱中,被抱著親著暖著疼寵不夠的小妻子!
什麼都不是了,只好自己照顧自己。
何念西出門,踩著月光透過光禿禿的樹枝投射到地面上的斑駁碎影,往生活區走去。
這裡沒有藥店,別指望三更半夜能買到胃藥,不過小超市倒是有暖寶寶,她白天一天粒米未進,空腹的情況下,晚上又喝了酸奶,胃痛,多半是因為寒涼而起,沒有藥,那就買個暖寶寶貼到胸口捂一捂,沒準兒就能減輕胃痛。
她這個邏輯是從大姨媽護理方式啟發而來,來大姨媽的時候肚子痛,貼上暖寶寶就可以緩解許多,她覺得胃痛應該也可以嘗試一下這種方法。
白菱湖靜則靜矣,不過安保設施卻絕對堪稱頂尖級,晚上有保安在院子裡不停地巡邏,角角落落都佈滿了密密麻麻的攝像頭,安全級別幾乎可以用固若金湯來形容。
所以,何念西走在湖邊小路上,倒也不是很害怕。
在小超市拿了幾帖暖寶寶,走到收銀台打算付款,恰好晚上值班的是認識她的那位大姐。
立即驚訝地叫到:「呀!怎麼大半夜的一個人出來買暖寶寶?」
然後看到何念西臉色不太好,又覺得自己是不是說錯了話,連忙進行補償式安慰,笑著說:「其實你老公平時好體貼的,昨天還不是一大早來給你買護墊嘛,多好的男人!只不過男人到底心粗,也沒想到女人需要護墊的時候多半也需要暖寶寶,早知道我應該提醒他一下,也就省得你這大晚上還得出門了,呵呵……」
何念西苦澀地笑笑:「今天晚上月光很好,我想出來走走,順道。」
交完錢,拿著暖寶寶,逃也似的離開了小超市。
本來已經稍稍平靜的心,隨即又被這一出小插曲攪弄得翻湧起來!
想到晚上在日式料理店時,江小喬說的話,她大姨媽臨近尾聲,確實需要用護墊的吧?
那麼,刑震謙一大早在便利店買的護墊,是專門給江小喬送去的?
媽的!無恥!
疼痛,酸楚,憤怒!
各種負面情緒交織著,劈頭蓋臉砸下來,狠狠地敲打著何念西的腦袋瓜,她手指顫抖得連指紋鎖的位置都對不妥帖,刷了兩三遍才得以進門。
直接走進浴室,放了滿滿一缸熱水,把自己泡進去,渾身包裹著熱水,顫抖,終於逐漸平息。
望著玻璃頂上面璀璨繁密的星空,回想起她和刑震謙曾經在那套小公寓的陽台上,對著星星背歪詩的情景,心裡越來越煩躁,覺得這個夜晚怎麼就這麼漫長,都躺在沙發上想了那麼久的事情,天竟然還不亮!
明明已經是冬天,不知為什麼,何念西忽然想起春末十分開放的一種花:荼蘼。
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
她人生中最驚心動魄最難忘的回憶,是時候該劃上休止符了。
所有的甜蜜記憶終於在這一刻如同煙花般走到盡頭,化為滿天飛灰,狼狽不堪灑落在沉重的天穹上,如同漫天閃爍的繁星一般,遠遠望著璀璨一片,實際上每一顆之間都間隔著很遙遠的距離,每一顆,都只是一個寂寥的存在。
她拿過手機,顧不得手指頭還是濕的,就去撥那個已經背熟的電話號碼。
屏幕上,「刑石頭」三個字閃爍了許久,才接通。
她還沒來得急對他說自己打算徹底瞭解的決定呢,就聽到他急急燥燥地說:「這會兒正忙!回頭跟你解釋!」
啪,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