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3章 文 / 允
不獨鳳姐疑惑,平兒自己也常常疑心自己這是怎麼了。
倒不是說她不知道自己對鳳姐的心思——她早已不是黃花閨女,對床笫之事熟門熟路,對自己身子的變化也一清二楚。
她疑心的,是這心思到底是怎麼起的,又是何時起的。
平兒是王家的家生子,從小兒被選去陪侍小姐,一塊長到出嫁的年紀,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陪房,那時她於鳳姐,不過是個貼心卻不大愛出風頭的木訥丫鬟,鳳姐自己能幹,那時手上得用的人又多,平兒雖是一等丫頭,與鳳姐卻還沒現在這麼親密。
後來與平兒一起陪進賈府的丫頭們見賈璉少年俊俏,又是慣愛撩三挑四的,免不了暗地裡都有了首尾,那時鳳姐年輕氣盛,也不管是家裡帶來的還是打小一處的,一律都乾脆利落地處置了,這時節平兒素日謹慎的好處才顯露出來,鳳姐也漸漸地開始倚仗她、器重她,平兒也沒辜負這樣的器重,慢慢地從一個貼身伺候主子奶奶的丫頭,變成了賈府裡面第一等有頭有臉的人物。鳳姐不信別人,只信平兒,從不與別人說的話,都說給平兒,從不對別人發的脾氣,都發在平兒那裡,就連鳳姐自己的丈夫,任誰都不能染指,卻也…分給了平兒。
平兒謹小慎微地守護著這份信重,畢恭畢敬地侍奉鳳姐,家中父母兄弟的聯繫漸漸少了,與鳳姐的話卻越來越多,有自己主意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對鳳姐卻越來越言聽計從。鳳姐是她的天,超過了地、親、君、師的天,她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天存在,無論是身、是心。
平兒想,或許是她真的和鳳姐處得太久、太親密,以至於後來,呼吸行動間自然地就會想到她。鳳姐病了,賭氣強撐著不肯示弱,她偷偷地去尋醫問藥,甚至花了大價錢去拜託那個馬道婆。鳳姐有心事,她跟著在旁傷心落淚,卻藏著掖著不肯叫人知道。鳳姐要做驚世駭俗的事,她為著鳳姐好,勸了數次,一旦見鳳姐鐵了心要做,她便也馬上改了主意,成為最勤快、最上心的那個人。
平兒一度以為,這樣的感情,已經是世上主僕間所能有的最為深刻、最為緊密的感情了。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世上最深刻、最緊密的感情,還遠不止於此。
賈璉離開的那段時間,是平兒最幸福也最憂心的時候。
幸福是因著她自己,憂心則是因著鳳姐。而因為憂心是為了鳳姐,那一點點小小的自己的幸福便再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沒放在心上,並不是沒有。這一點小小的幸福的種子在平兒的心上隱秘地而茁壯地生長著,從一個小小的芽兒,長成一朵巨大的慾念之花。
忽然從某一個時候起,平兒的心就再也不屬於她自己了。看見鳳姐一笑,便會不由自主地跟著笑,看見鳳姐蹙眉,又會情不自禁地憂傷。鳳姐一個手勢,便能叫她心跳如擂鼓,而鳳姐一個眼神,又能叫她心沉如止水。
平兒終於發現自己對鳳姐的熱忱並非一般的,丫鬟對主子的忠誠,也並不是閨中姐妹或是青梅竹馬這樣的情分,她對鳳姐已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渴望,一種想要觸碰、想要佔有的渴望,屬於男女之間的……渴望。
這是她與賈璉相處時,從未有過的事。也是她一直深埋在心口,不敢讓任何人知曉的秘密。
可是鳳姐只用一個眼神,一句話,就叫她無可抑止地,想要將這秘密傾吐出來了。
平兒沒有多做思索,她只是整了整衣衫,又稍稍地轉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得以整齊而方正地跪立在鳳姐面前,她抬起了頭,眼睛直直地看著鳳姐,不像從前那樣恭謹,卻也沒有狂放無禮。
「如果一定要說我對姑娘的居心,那大約就是…我喜歡姑娘吧。」平兒平平淡淡地開了口,語氣不輕不重,聲音不緊不慢,「不是奴才對主子的喜歡,是從前姑娘喜歡賈璉那樣的喜歡。」
「誰說我喜歡他了?」鳳姐一邊的眉毛挑起來,頭微微側著,俾睨而視,腳尖卻還依舊在平兒的臉上上下揉著。她的腳尖有與平兒身上一樣的香氣,因為這香脂本就是平兒替她擦的,她的腳趾艷艷地紅著,每一寸肌膚方才都被平兒撫弄過。
平兒覺得她的心雖是鎮定的,身子卻已經沸騰了,喉嚨發乾,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眼,要吞吞不下,要吐吐不出,眼中發燒,燒得她幾乎都看不清鳳姐的臉,屋中的一切好像都變成了幻影,唯一真實的只有那股她再熟悉不過的香氣,哦,還有鳳姐那白嫩嫩腳趾上一點鮮艷的朱紅色。
那抹紅色簡直像血一樣刺眼,鳳姐的腳在動,那抹紅色也隨之晃動,晃得平兒的眼神都跟著動了,上上下下,手已經伸出去,抓住了那隻腳,想要放到嘴邊親一親,然而那點子紅色忽然就消失了,再回過神時,鳳姐已經穿好鞋子,氣急敗壞地站在地上,叉著腰罵:「你是狗麼!還要咬人了!」
平兒愣了一下,沒想到鳳姐對她方才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竟只是這麼個反應。她本以為鳳姐會勃然大怒,派人將她這膽大包天的奴才叉出去亂棍打死,至不濟,也是個被攆出府的下場,她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只待鳳姐下了決斷,她就也做她自己該做的事去,誰知道臨了臨了,鳳姐只是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罵的還不是她對鳳姐的心思,而是…那麼個丟人的行為。
平兒忽然於絕境之中窺見了一絲希望,她悄悄瞥了下鳳姐的臉——鳳姐臉上雖怒,卻並不是那種動真格的怒,而是一種哭笑不得的、帶著幾分無可奈何的…嗔怒。
平兒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膽子,頭慢慢地低下去,膝行到鳳姐面前,又慢慢地抬起。她那雙杏核眼直勾勾地看著鳳姐,看得鳳姐不自在地別過臉去,才小聲道:「姑娘說我是狗,那我就是狗,姑娘是喜歡毛茸茸的西洋花點子哈巴兒狗,還是凶巴巴的獒犬
,或者是聰明俊俏的胡犬?世上的狗兒,姑娘只管說,姑娘說了,那我就是了。」——此刻她的臉才後知後覺地臊紅了,然而儘管臉上這樣燒,她到底還是老著臉皮,用盡她平生最真摯的語氣,說出了這些怎麼聽怎麼像是**的話,接著又帶著一股像是待嫁女兒般的嬌羞和期待,兩手抱著鳳姐的腿,頭靠在鳳姐的兩腿之間,輕輕地、緩緩地,蹭了一蹭。
鳳姐自問她不是那等胡亂心軟、憐惜弱小的人。就連一般女兒家會喜歡的那些個貓兒狗兒鳥兒魚兒,於她眼中,也不過是值錢或不值錢的物件罷了,可是平兒這麼小小的一個動作,卻像是撩到她心裡的某根弦一般,將她的心撥得一跳,一股憐惜之情自然而然地生出來,又自然而然地對她的手下了命令,害得她竟然伸出手去,摸住了平兒的臉。
這一摸上去,就再也拿不開了。
明明是司空見慣的那張臉,手上的感覺也平淡無奇,可是偏偏就像是有奇異的力量將她的手按在了平兒的臉上一般,她怎麼掙都掙脫不開,不但掙不開,她居然還彎下腰去,以便自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平兒的眼睛。
自然,不看也可知道,平兒的眼裡全是她。但是鳳姐偏偏就是忍不住要去細看,這一看,又看出了許多不得了的東西:平兒的眼神裡有戀慕、有癡情、有不捨,還有一股叫鳳姐看了就心驚肉跳的決然,那平平淡淡的兩隻眼睛,卻似兩泓深潭一般,活像要把人吸進去。鳳姐叫這眼睛看得害怕,想要轉開臉,卻始終下不定決心。她總想著再多看一眼,然而每多看一次,那眼睛就多增一分光彩,對她的吸引也更多了一分,鳳姐沉湎在這致命的吸引中,情不自禁地越湊越近,最後兩人鼻子對著鼻子,嘴巴幾乎貼住嘴巴,一模一樣的香氣在四目之間流轉,連呼吸中都滿溢著旖旎的風情。
鳳姐驚恐地一推,碰到平兒的時候,立刻又收住了力道,然而這一下也足以叫平兒倒在地上,鳳姐慌地又要伸手拉她,手出到一半又停住,被鼻孔裡噴出的一聲冷哼給嚇得又縮回來,手指還不住地在抖。
鳳姐覺得自己簡直已經是瘋魔了,眼和鼻,鼻和嘴,嘴和心,心和手,沒有一個是同一個主意,這些明明都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卻又好像和她無關一樣,全然不聽她的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