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2章 文 / 允
王仁從鳳姐屋子裡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初冬的夜晚很冷,而且偏偏又下起雪來。王仁一出屋子,便免不了打個噴嚏,門口有人遞過來一把傘道:「大爺拿著這個。」
王仁一回頭,見是鳳姐貼身的大丫頭,小時候也常與他們兄妹一塊處的,然而鳳姐嫁出去久了,他一時竟沒想起這人的名字,便只一笑,伸手接傘的時候,看見傘柄上那一隻算不得白皙,卻也纖細動人的手掌,方才又抬起頭仔細打量起她來——這丫鬟生著杏仁眼、柳葉眉,粗看不過是較尋常丫鬟們更美貌些罷了,細看之下,卻又覺她眉目靈動,雖是溫柔嫻靜的長相,卻又處處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嬌俏勁。王仁心念一動,正要開口調笑兩句,想起妹妹的性子,便忍住了,對她一笑,接過傘,旁邊自有婆子掌著燈籠,伺候他離開。
平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外面,這是今冬第一場雪,只下了一小會兒就已經停了,院子裡的雪都化成了水,淅瀝瀝地淌著,幾個老婆子邊抱怨著邊走出來拿大掃帚掃水。
一盞燈光由遠至近,一晃一晃地過來了,待到極近,才見是豐兒穿著斗笠走過來。
平兒忙接過她手裡的燈,小丫頭們替她把斗笠摘了收起,平兒低聲問道:「如何?」
豐兒悄聲道:「大爺從我們這裡出去,就去找老爺了,這會子還沒出來,老爺跟前的人都打發開了,從窗戶上看,老爺似是發了一會火,大爺跪下去,一直沒起來。」
平兒點點頭,囑咐她道:「你換件衣裳,去回姑娘吧。」
豐兒便進去了,不多時換了件衣服出來,道:「姑娘叫你。」
平兒便叫豐兒守著,自己進去,一入內,就見鳳姐穿著一件象牙白的單裙,坐在床沿,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她早已不塗胭脂,一張臉兒素白素白的,看著又憔悴,又可人憐,裙子已經大了,鬆垮垮地披在身上,略動一動,就露出肩膀來,那肩膀不如裙子白,卻比做裙子的絲緞要更光滑瑩潤,鳳姐沒有穿鞋,光腳踩在腳凳上,她腳掌較常人要細長,手掌也是如此。
屋內溫暖如夏,平兒只進來這麼一會兒,就覺得頭上已經要蒸出汗來了,然而她依舊擔心地看了鳳姐一眼,輕聲道:「外頭都下雪了,姑娘還是多穿件衣裳吧。」
鳳姐道:「這屋裡悶,不穿。」竟是如同少女時候那般同她耍起賴來了。
平兒搖了搖頭,走到窗台邊,伸手將窗戶支起來一點,涼風透過那一條窄窄的縫隙鑽進來,瞬間吹散了她心頭那一點不切實際地想法,平兒把窗子定住,正要再叫鳳姐加衣服,一回頭,只見鳳姐背著手站在自己身後,微微瞇著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平兒嚇了一跳,整個人一退,自己撞到牆上,口內卻只道:「天冷,姑娘穿鞋。」
鳳姐一努嘴,平兒順著她的眼光看下去,才見她原是趿了鞋子的——鳳姐的左腿直直抬起,左腳離地數寸,腳尖上一隻繡鞋晃晃蕩蕩地掛著,那鞋還是平兒替鳳姐做的,已經穿舊了,早幾個月便被她收了起來,不知誰又給翻出來,還讓鳳姐又穿上了。
鳳姐見平兒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又是一笑,笑著笑著,卻又歎了口氣道:「不知哥哥這兩年有沒有長進,能不能打動老爺。」
平兒道:「大爺一貫能幹,姑娘又把說辭都想好了,一句句教的,應當無礙。」
鳳姐的眼睛轉向窗外,慢慢道:「成與不成,這幾日內,也該有個結果了。」
平兒知道她性子急,有些耐不得等,因此心裡焦躁,怕她只管想著這事,晚上睡不著,便笑道:「姑娘許久都沒染指甲了,我剛好從太太身邊人那裡要了些花汁子,替姑娘塗一塗?」
鳳姐是愛美之人,為了顯得自己憔悴,許久不曾施一點粉黛,平兒不提指甲還好,一提,她便心癢起來,不但要塗指甲,大晚上的,還催著平兒替她施粉,平兒只要她喜歡,什麼不願意做?當下鳳姐就披著衣裳,坐到妝台前,平兒替她挽髮修眉,塗脂抹粉,將她一張素白臉兒重又抹得鮮艷異常,鳳姐對鏡自照,頗覺自得,便對平兒道:「我倒覺得,我這幾月,養得比從前還好看了些。」許久不見回答,扭頭一看,只見平兒怔怔望著自己,鳳姐便越發得意,對著鏡子又細細看了好幾遍,推平兒道:「你也覺得我好看得緊,對吧?」
平兒給她一推,方醒過神來,忙道:「姑娘一向都很好看——姑娘把手伸出來罷。」
鳳姐便將手擺在妝台上。若論白皙豐潤,鳳姐不及寶釵,論纖細嬌柔,她又不及黛玉,然而若論起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她便將那兩人都比下去了,區區一雙手掌攤開,竟似展開了一面旌旗一般,上面還昭昭地刻著「巾幗英雄」四字。
平兒被鳳姐一個小小動作又震得立了一會,想起來自己沒拿東西,忙轉身去找,慌亂中踢到了一個繡墩,差點跌在地上,鳳姐一把拉住她道:「怎麼這麼不當心?」
平兒低著頭,不言聲,鳳姐見她這樣,也沒了法子,只好放手叫她快去。
平兒頃刻間便回來,捧著一大碗調好的花汁,要替鳳姐染,鳳姐卻忽然又收回手,道:「這幾日還要扮個可憐樣兒,手先不染了,替我染了腳上吧。」
平兒依言半蹲半跪下去,鳳姐便把一雙腳放到繡墩上,十趾雖不如手指那樣纖纖細長,卻也像初筍一般細嫩可愛。
鳳姐又將裙子撩起,露出一截小腿來,平兒慌忙道:「冷呢。」
鳳姐道:「不冷,不冷,地龍烘得我心裡燒得慌,這麼散一散倒還好些。」
平兒的臉就騰地紅了,不敢抬頭,只慢慢捉住鳳姐的腳,替她一個趾
頭一個趾頭地染上鮮艷的紅色,染了右腳,再弄那頭不大方便,她便完全跪在地上,身子傾向前頭,又替鳳姐染了左腳。
鳳姐一直靜靜坐著,一動不動,平兒側著身子,上身不可避免地貼在了她的脛骨上,柔軟處貼著她的小腿,來回摩擦,擦得鳳姐越發地熱了。
鳳姐斜著眼望向平兒,平兒握腳的手都在抖,若是此刻忽然叫她回頭,只怕她雙眼都要是紅的罷。這念頭一起來,鳳姐就輕輕地笑了,輕咳一聲,喚道:「平兒!」
平兒的身子猛然一顫,回頭看鳳姐,眼睛倒是不紅,只是裡面有著奇異的神采。
鳳姐見過這樣的神采,新婚之夜,賈璉剛挑開她蓋頭的時候,在寧府遇見賈瑞的時候,那些男人們的眼神就和現在平兒的眼神一模一樣——貪婪,渴望,好像恨不能跪下來,舔她一舔。
然而平兒的眼神,卻比那些男人們看起來,要順眼得多了。
鳳姐又得意地笑起來,這回她笑出了聲,腳一動,腳尖上的紅色暈開了,平兒正要替她擦拭,鳳姐卻已經抬起腳,腳尖劃過平兒的臉,大拇指用力地摁下去,在她臉頰上摁出一個深深的印子。
這回平兒的眼睛紅了,不知是惱的,還是燒的,然而她畢竟也只是微微轉身,向鳳姐這頭跪著,低眉順眼地道:「姑娘不喜歡?」
不喜歡什麼?顏色?手勁?還是不喜歡她染到了別處?平兒沒細問,鳳姐也沒細答,她只是用腳尖在平兒臉上來回地劃了一圈,小心地控制著力道,沒有重到留下疤痕,卻也沒有輕到一點也不疼。
平兒默默地受著,臉上沒有半分怨色,這讓鳳姐有些感慨,又有些得意,兩腳一收,放過了平兒的臉,又將兩手伸出來看了一看,心裡可惜著現在不能染手指甲,口內漫不經心地道:「說吧,你對我,到底有什麼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