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1章 文 / 允
王子騰特地早早回家,一進門就聽小廝報:「太太帶了姑娘回來了。」他點點頭,進去換下官服,在前廳坐不一會,果然見王子騰夫人帶著幾個貼身的丫鬟過來,一見他,那眼淚又簌簌落下,忙擦拭一會,將一日之經過細細說了,又道:「老爺是沒見著,可憐鳳兒幾時受過這樣罪?我見她時,臉色青白,兩手上做活都做出繭子來了,可恨那邢氏,一心竟是鑽進錢眼裡了!連我們王家的女兒也敢這樣折辱,也不看看她有幾斤幾兩!老爺可一定要好好同親家說說,好生給那賤人一個教訓,還有女婿也是,就這麼乾站著,全無素日的伶俐樣兒,他現是個白身,父親又丟了爵位,日後還不是要靠我們家裡,這會兒就敢這個模樣,還敢斥我鳳兒,老爺可要好好說他一頓才是!」
王子騰聽他夫人這麼一說,那怒氣也不免上來,只是他當官多年,自有城府,捋鬚道:「我省得——你叫人送我的帖子去那府上,請妹夫和親家過來,不,先不要下帖子,我們自己等著,他們自己就要過來了。」
王子騰夫人還要再說,王子騰道:「你放心,他們欺負鳳兒,就是看不起我王某人,我自然要討個說法的,你只管專心照看鳳兒,再叫仁兒媳婦多去看看她。」
王子騰夫人得了他的准信,方收了眼淚,回到後院去了。
鳳姐一回王府,那臉上氣色便立時好了幾分,與一眾舊日姊妹親戚說了會話,推說頭疼,自己躺了一會,平兒自己也與府裡相熟的丫鬟們各自說完話回來,見鳳姐躺在榻上,一個小丫頭在替她捶腿,平兒就接過東西,把小丫頭打發出去了,鳳姐眼睛未睜,卻似看見了一般,輕聲道:「怎麼樣了?」
平兒也輕聲回道:「老爺想等那邊大老爺和二老爺親自上門給個說法,太太的意思,也只是要好好教訓那邊太太和賈璉。」鳳姐尤可,平兒如今不知怎地,竟是恨透了賈璉,口內提起,連個爺字也不稱了,鳳姐聽見,張開眼笑道:「我都還沒改口,你這麼激憤做什麼?」
平兒恨恨道:「旁的人都算了,他這麼做,實在令人不齒!姑娘當初那麼攢錢為的難道只是自己麼?他在外花天酒地,還攢私房,那些錢都是哪來的,難道不是姑娘千方百計摳出來再漏給他的?他倒是要臉,自己在外一個接一個地討小的,惹了一身官司,回來再怪姑娘帶累了他!」
鳳姐一笑,平靜地道:「這也是人之常情,若換了我是他,我也會這樣做的。」
平兒跺腳道:「姑娘莫非還對他有執念?這麼個人…這麼個人,只除了有副好皮囊以外,還有什麼值得人高看他一眼的?連那皮囊如今也給虛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稀罕麼!」
鳳姐道:「也看你在誰那裡比,若是在當今這些個男人裡面,他還是個不好不壞的,若是在京中這些舊家子弟裡比,他竟還是好的了,又能打理家業,又能賺錢,做人也算有幾分良心,只是終究難免涼薄……」見平兒氣都粗了,失笑道:「你素日那麼個安分守時的樣子,怎麼如今動不動就氣呢?倒好像我和你的性子換了似的。」
平兒倏然就平靜下來了,低下頭,輕聲道:「是我心急了,求奶奶莫怪。」她又用回了原來的稱呼,只是眼角眉梢,到底難掩氣憤。
鳳姐見了,笑著搖搖頭,問道:「我哥哥回來沒?」
平兒道:「我去的時候還沒,我已經囑咐前頭了,大爺一回來,應當就來報的。」
鳳姐微笑道:「你還說那個人,你看我哥哥,不也是一樣鎮日在外流蕩,不務正業的麼?我哥還要更狠,幾百兩銀子一收,自己親妹妹都丟到腦後了,反倒幫著外人來對付我。」
平兒道:「當時那人畢竟還是姑爺,再說,大爺當時怕也沒想到姑娘竟當真打算要告了那人吧?」
鳳姐冷笑道:「他怎麼不知道?他一心裡,只是認錢,不過這也也好,我如今倒認清了他的人品,免得日後還要遭自己親哥哥的騙!」
平兒聽她如此說,眼睛莫名地就紅了,越發地把頭低下去,兩手力道重了,鳳姐輕輕叫了一聲,她慌忙又鬆了勁,這回卻又太輕,鳳姐道:「你去門口看看我哥吧,這裡不用你伺候。」
平兒方滿懷心事地出去了,不多時回來道:「大爺回房換件衣裳就過來。」
果然片刻之後,王仁就進來,兄妹相見,少不得互相問了幾句,王仁替鳳姐罵了幾句邢夫人並賈璉,見她並不搭話,把眼一挑,笑問鳳姐道:「妹妹…打算叫他們家怎麼賠禮?」
鳳姐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道:「我想與賈璉和離。」
她說前幾個字的時候,王仁還耐心聽著,臉上帶笑,一派世家公子的端莊模樣,等她說完,王仁眨了眨眼,似是不信這就沒了,然而鳳姐的的確確只說了這幾個字,說完又繼續端著茶抿,連個正眼也沒給王仁一下。
王仁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好半晌才道:「和離?妹妹,我們這樣的人家,怎麼會有…和離…這樣的事?」
鳳姐慢悠悠道:「我和離了,不就有了麼?」
王仁勉力堆笑道:「妹妹可是嫌棄妹夫丟了官爵?沒關係,等風頭過了,我再替妹夫謀個官就是,他若想要實缺也使得,左不過多花些銀子罷了,自己親戚,難道還計較這麼些?」
鳳姐道:「他便是官居一品,和我也沒關係,我不想與他過下去了,就要和離,哥哥要幫我。」
王仁臉上的笑就全消失了,摸了摸自己並未蓄須的下巴道:「老爺太太都不會同意的,我也不同意。」不說兩家都是豪門權貴,丟不起這個人,單只說賈府還有個元春在宮裡,賈政瞧上去也並未失去聖心,他就不敢這麼著,再說,出嫁的女兒又回來,按本朝律法,那是可以分家產
的,王仁怎麼盤算,鳳姐和離於他都有弊無利。
鳳姐只一眼就看出王仁在想什麼,嘲諷地一笑,眼光向外一掃,看見平兒在門口一動不動的站著看守,隔了這麼遠,她卻一眼就看出平兒的耳朵微微在動——平兒只要在凝神聽人說話的時候,耳朵就喜歡動。
鳳姐不知怎地,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王仁摸不著頭腦,只好端出大哥的架子道:「妹妹受了委屈,我們都知道,也必要替妹妹討說法的。只是和離這事實在太荒唐,恕我不能幫妹妹,天晚了,妹妹早些安置,我先回去了。」抬腳要走,只聽背後鳳姐漫不經心地道:「哥哥如今領著實缺辦差,忙裡忙外,實在辛苦,不知家裡的生意,還是哥哥在掌管麼?」
王仁不知她到底要說什麼,又站住道:「為官一任,自然無暇再打理那些瑣事。」
鳳姐笑道:「是麼?那哥哥就願意放任這些個進錢的勾當給了別的人管?」
王仁凝神看她,只見鳳姐一雙美目直勾勾地看進他心裡,王仁瞇著眼道:「都是自己家裡人,怎麼叫給了別人呢?」
鳳姐就大笑起來,這一笑,倒帶上了幾分少年意氣,像是王仁熟悉的那個小妹妹了,他不覺就往回走了幾步,問道:「妹妹不妨再細說說。」
鳳姐笑了好一會,才正色道:「哥哥是知道賈府的,那府裡早入不敷出了,偏偏花銷還大,我管家那會兒,每天愁的都是要怎麼去籌錢來應付這些個開銷,也是天可憐見,竟叫我管了這麼些年也沒出個大紕漏,不但如此,我還替他們賺了不少錢呢。」
王仁道:「那是你放印子錢放的,我若肯去幹這個,賺的只怕不比你少。」
鳳姐笑道:「可是哥哥不能,不是麼?再說了,放印子錢倒還是小頭,如那擺佈官司、商路抽成,才是賺錢的大頭。可惜哥哥自己是個官兒,不大好出面,只能收些相熟的人的銀錢,替他們從中說合,不但錢來得少,而且也麻煩,倒不如統一找個人來安排,哥哥只要遞出幾個名帖,坐在家裡收錢,又不必擔了其中的干係,豈不是極好?」
王仁道:「你若還在賈府,不也能替我做這個麼?」
鳳姐笑道:「先不說那府裡的規矩禮節,到時我有沒有空做這些,只說一樣,我做什麼,賈璉是我的丈夫,他能不知?他知道了,哥哥能不分一點給他?這多個人分成不說,其中牽涉又大了,再說了,賈璉的為人,哥哥是知道的,他難道是個靠得住的?哪日喝多了,把這些事嚷嚷出來,不說叫外人聽見,但凡父親聽見了,只怕也饒不了哥哥罷?」
王仁沉思不語。
鳳姐見他似有所動,又加緊道:「哥哥顧慮的,一是我們府裡的名聲,二是我這出嫁的女兒又回來,怕分了父母的家產寵愛。然而哥哥想過沒有,那府裡二房還好,大房已是這副模樣,遲早要敗,到時候老的小的,上門來打秋風,打發吧,是個沒底的事,不打發吧,又鬧得沒意思,倒不如先早斷了,到時候反而還有由頭不幫忙,至於家產之事嘛…一則我也不能再嫁,無兒無女的,我一個人,能用多少錢呢?二嘛,我若回來,嫁妝自然是要回來了,那些錢已經夠我用一輩子了,不但夠我用,等我死了,又沒留個後人,還不是留給哥哥的兒女?且我的才幹,哥哥是知道的,叫我打理府中生意也好,替哥哥聯絡外邊也好,總不會虧了哥哥你的。」
王仁早已又不自禁地走近幾步,靠得離鳳姐極近了,然而他自己並沒有半分察覺,沉吟片刻,又問:「你說得是不錯,我只怕老爺太太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