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0章 文 / 允
賈府雖遭貶斥,賈母的封誥與賈政的爵位尤在,王子騰夫人倒也不敢造次,依舊如從前一般遞了拜帖去賈母處,彼時賈母正招王夫人說些家務,聽見外頭報說,蹙眉道:「她怎麼忽然就來了?」
王夫人心知必是為的鳳姐之事,便笑道:「她怕是許久未見,特地來看看老太太罷。」
賈母卻以為是為了之前那場風波,眉眼舒展,笑道:「想不到竟是他家裡先來。」王家在賈府的親戚中是數一數二的有權有勢,往來之時,賈母難免有些不大自在,如今見王子騰夫人不避嫌疑,頭一個上門看望,心中欣喜,忙命人好生請進來。
王子騰夫人大步進來,問候賈母一句,環顧一周,見邢夫人、王夫人、李紈、探春、尤氏都在,開口便道:「怎麼不見鳳哥兒?」
賈母道:「她這些日子總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叫她先歇著。」
王子騰夫人挑眉道:「不舒服?可曾請郎中看過了?」
賈母見她言語中似有不善之意,皺起眉頭道:「自然是請人看過了…」眼光轉向邢夫人,見她目光閃爍,那眉頭便皺緊了,問道:「怎麼,莫非你沒有請人給她看?」
邢夫人低頭道:「起先是請了,後來說沒什麼大事,就沒再請,老太太也知道家裡如今這境況,沒什麼事,輕易不大好驚動外面。」
賈母哪裡不知道她?只外人面前,不大好發作,便笑道:「即便是沒什麼大事,也還是叫人隔一日看看,年紀輕輕的,最是要調養,我這裡也還有些藥材,若缺了什麼,只管來和我拿就是。」
邢夫人訥訥不語,賈母又對王子騰夫人笑道:「我這兒媳婦,有時做事就是太拘謹,不大變通,如今家裡遭了這樣事,她又急,難免有些疏漏,倒叫你笑話了。」
邢夫人與王子騰夫人都是同齡同輩,見賈母這麼說自己,越發不自在了,正要尋個由子退出去,卻聽王子騰夫人冷笑一聲,道:「我倒怕她不是太拘謹,而是太不拘謹了!」
賈母不悅道:「你這是說哪裡話?」
王子騰夫人便叫一個婆子出來道:「你說。」
那婆子不過三十餘歲,一見就是伶牙俐齒的模樣,向眾人行了禮,就跪在地上,直著身子道:「奴婢孫氏,有個女兒,是從前同平姐兒一處當差的,前些時候平姐兒的家裡人去看她,聽見說她們那裡日夜做活,連姑娘都熬得眼都看不清了,就來回了我們太太,太太起先還不信,說叫奴婢去打聽打聽,是哪裡的黑心肝遭雷劈的奴才敢這麼造謠,敗壞親家府裡名聲,奴婢就找了平常認識的幾個姐妹,誰知不問還好,一問才知道,我們姑娘在貴府裡頭正受著莫大的苦呢!」
說到這裡,看王子騰夫人一眼,見她點點頭,方繼續道:「別的倒也不說,單只說做活一項,貴府大老爺如今雖沒了差事,然而莊子田土總少不了罷?至不濟,削減些下人用度也就是了,再說我們姑娘自己也還有些嫁妝,貼補貼補,日子倒也過得,誰知這裡倒好,倒叫我們姑娘做起活計來了。你想我們姑娘打小兒養得嬌氣,衣服用度,與府裡小爺並無二致,那針線上的活計,不過學來看個新鮮,幾時真有東西要叫她做了?嫁到貴府,哪怕如今姑爺沒了官位,她也是長房長媳,削減她的下人用度也就罷了,如今倒還叫姑娘做起活來了,還是這樣沒日沒夜地熬油燈似的熬著做,老太太評評,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說前面的時候,賈母已經直拿眼看邢夫人,邢夫人先還笑道:「並沒有此事。」待聽那孫氏又將某月某日,叫鳳姐做了多少衣裳,繡了多少花,並逐了她多少下人、減了多少用度都說出來,又抵賴道:「我並沒有單叫她一人做,如今家裡這模樣,上下都要做活的,不獨是她…」話音未畢,已經被賈母狠狠瞪了一眼,賈母之意,還是此事是賈家家事,不好在王子騰夫人面前說得,便對她道:「此事是我這媳婦不對,回頭我就叫她改了。」又要打發她走,王子騰夫人卻不依不饒道:「不瞞您老,我實是有些放心不下,要親眼見了鳳兒才行。」
賈母說不過她,只好叫鴛鴦親自去請鳳姐。
誰知鴛鴦去了許久也不見回來,再打發人時,只回來報道:「二奶奶忽然吐血了。」
賈母這一驚非同小可,忙要站起來,卻是一陣頭暈眼花,站立不穩,王夫人忙扶住她,又急叫周瑞家的道:「愣著幹什麼?快去請郎中!」一面和李紈幾個要把賈母扶到床上躺著,王子騰夫人見賈母如此,因道:「我自己去瞧瞧鳳兒。」竟是帶著婆子就往那頭走了。
邢夫人一頭看賈母,回頭見王子騰夫人往那邊去了,情急之下,竟喝眾人道:「攔住她!」
府中下人本來不大服她的,又見對方是王子騰夫人,個個畏畏縮縮,束著手不敢動,只有邢夫人幾個陪房慢吞吞上去作勢阻攔,被王子騰夫人帶來的婆子幾下都推開,王夫人百忙中又回頭厲聲喝道:「親家太太你們都敢動手麼!」
震得那幾個陪房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動了,王夫人就叫李紈陪著王子騰夫人向鳳姐屋子裡去,王子騰夫人心繫鳳姐,一路大步流星,但凡有人敢攔,只一律叫婆子們拿下。
就這麼橫衝直撞地到了鳳姐門口,只見豐兒、平兒兩個在門口放聲大哭,哭得王子騰夫人的心也跟著一顫一顫的,連聲問:「鳳兒怎麼樣了?」卻有些不敢進去了。
平兒抽噎半晌,才止住淚道:「才吐了血,如今只在床上躺著,還不知有沒有氣呢!」
王子騰夫人大怒道:「都這麼樣了,怎麼連個大夫都沒有?」
豐兒道:「我們想去,誰知門上攔著不讓,回太太,太太也沒消息。」
王子騰夫人又是
氣,又是怒,伸手就拍了平兒一下,惱道:「沒用的東西!」一步跨進去,見裡面鴛鴦正立在那,指使著小丫頭們給鳳姐灌水、打扇,氣才順些,走近一看,但見鳳姐面如金紙,委頓在床,生死不知。
王子騰夫人的眼淚就止不住落下,喊一聲兒啊,撲過去抱住鳳姐,又發狠叫婆子們去請大夫,叫賈母,又說「快叫那個遭雷劈遭狗吃心肝的混賬婆婆過來,我鳳兒若死了,我也要叫她抵命!」
她一說,平兒、豐兒兩個哭得就越發大聲了,豐兒撲過來抱著王子騰夫人的腿,滿口只道:「夫人,我們奶奶苦啊!」一面將邢夫人如何虐待鳳姐,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彼時賈母已經扶著眾人走了過來,見這場面,差點沒一口氣背過去,敲一敲拐棍,恨得對邢夫人道:「你做的好事!」
王夫人亦怒目而視,李紈、探春幾個小輩不然瞪她,卻也個個都面露不忍,看邢夫人的目光中都帶著不贊同。
邢夫人自覺不過叫鳳姐做些活計,誰知她竟如此嬌氣,這麼樣就受不住了,心內又愧又悔又恨,一張老臉漲紅,低著頭不說話。
一時外面小廝領著幾個大夫一路衝進來,嚇得探春、李紈趕緊避開,幾個長輩此刻倒也都鼓不得避嫌,都立在門口等大夫們看過,三個大夫,倒有三個說法,一個說「肝郁」,一個說「陰虛」,一個說「脾盛」,三人爭執一會,還沒結果,鳳姐倒悠悠醒轉,喚一聲「娘」,王子騰夫人慌忙靠過去,握著她手,淚水漣漣。
邢夫人也趕緊湊過去,道:「你沒事吧?」
鳳姐冷冷看了她一眼,對王子騰夫人道:「我想回家。」
王子騰夫人見她開口,含淚道:「好,我帶你回家。」轉頭對賈母道:「老太太,我先帶鳳兒回去住幾日。改日再上門討個說法。」
賈母道:「嫁出去的女兒,哪有回娘家住的道理!」還要和王子騰夫人辯,王子騰夫人只是叫婆子們扶著鳳姐要走,連平兒、豐兒兩個一起,賈母急得連連以枴杖捶地,忽然想起,又喝問道:「璉兒呢?」
外面小廝一齊道:「二爺才得了信,就來了。」
說話間只見賈璉衣冠不整地衝過來,一身酒氣,見了王子騰夫人,趕緊一拜,又見鳳姐被人抬著,還不知她要走,只是蹙眉道:「你不好好在屋裡待著,又出來做什麼?」
鳳姐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催道:「我想快些回家。」聲音微弱,全無往日之風采。
王子騰夫人聽她一句,只覺心都碎了,瞪了賈璉一眼,罵道:「你們是死人麼?姑娘都這樣了,還怎麼走?」平兒聽見,及時道:「屋裡有張椅子,把姑娘抬出去吧。」
幾個婆子便把那椅子抬過來,把鳳姐扶在上面,抬著飛快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