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文 / 允
卻說自早上分別,寶釵這裡思念不說,黛玉卻也坐臥不寧,午飯後與幾個姐妹在賈母外間頑笑,連迎春都說了好些話,只她一個坐在旁邊,和鋸了嘴的葫蘆一般,一言不發,惜春最小,就拿手來捏她臉道:「林姐姐今日怎麼了?無精打采的。」
迎春道:「只怕是累了。」
探春笑道:「我看不是累了,是在想寶姐姐呢。」又故意道:「林姐姐整天和寶姐姐粘在一處,每回想找你,你都不得空,好不容易寶姐姐走了,能和你在一塊處處,你又不說話了,同是姐妹,相待竟如天壤。」
黛玉不知她真惱假惱,忙道:「都是姐妹,不過我們住得近,所以來往得多些,哪有什麼分別,你快莫瞎說。」
這話說得虧心,連迎春都來打趣她道:「原來我們竟是和寶姐姐沒有分別的,那我也要托林姐姐做個荷包,每日也要你給我念幾句詩,早上一起去老太太屋裡坐,晚上去林姐姐屋裡睡。」
黛玉聽前面尤可,聽到最後一句,那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嬌嗔道:「一天到晚瞎說些什麼呢?你是姐姐,別在妹妹們面前做榜樣。」
探春笑道:「不得了不得了,林姐姐端起姐姐架子了,若說姐姐,寶姐姐那才是最大的姐姐,我們偏偏要和她學。」說著就撲上去鬧黛玉,又叫惜春、迎春幫忙,惜春早笑嘻嘻一團鑽到黛玉懷裡了,迎春在旁站著抿嘴笑,見黛玉要從旁逃脫,就輕輕巧巧一站,堵得黛玉離開不得,被探春、惜春兩個一前一後,撓得連連求饒。
探春幾個鬧到賈母歇午才罷,黛玉趕忙出來,鬢髮紛紛,也無心整理,就在屋裡坐一回,想了一回寶釵,又想了一回父親,由父親又想到薛蟠,由薛蟠又想到寶玉,由寶玉再又想到賈府,不免憂心忡忡——寶釵是和寶玉過了一世的,因此對寶玉的才人品倒還相信,黛玉拿寶玉與寶釵一比,卻覺得他實在靠不大住,因喚過紫鵑,吩咐道:「這幾日不用你值夜,晚上你就家去吧,倘若你家有人來,便馬上來回我,若是沒有,你叫你哥哥自己去那府裡走一趟也使得。」
紫鵑故意道:「姑娘這話說得好不明白,我家日日都有人來的,姑娘說的到底是哪位呢?我哥哥去那府上,那府上又是哪府上?」
黛玉跺腳道:「連你也來取笑我!」
紫鵑笑道:「我可不敢取笑姑娘,我笑的是寶姑娘,這都一整天不見姑娘了,不知道她這會兒急成了什麼樣,我家門口送信的只怕都要排出一條街去了。」
黛玉橫她一眼,紫鵑見她當真羞了,才放過她,黛玉又取了一錠銀子賞她哥哥,叫她悄悄帶出門去。紫鵑堅辭不受,一路跑著出去了。
黛玉坐著無事,便往寶玉那裡去,才進院子就聽小丫頭子議論,說寶玉「也不知中了什麼邪,白天黑夜的只是讀書,那時候見到那些書就要燒了撕了,這會子幾本破書竟比那些姑娘們還親了」。
黛玉聽了微微點頭,進了屋子,果然見寶玉在背書——從前他應付賈政,一讀書恨不能全府裡都知道,這會子真看進去了,卻是微微仰頭,瞇著雙眼,口中唸唸有詞,連黛玉進來都沒看見。
黛玉不好打擾,正要出去,不防被襲人一把拉住,道:「姑娘勸勸我們爺。」
黛玉見襲人、茜雪、秋紋、麝月四個大丫頭全都圍上來,訝然道:「怎麼了?」又問:「怎麼是你們幾個,晴雯呢?」
麝月小聲道:「還不是我們這位祖宗爺爺!不用功的時候大板子打著也不肯寫一個字,用起功來竟是不要命了,連著十幾日不分白天黑夜地背書,除了老太太與太太那,竟是一步門也沒出過,我們怕他傷了身子,勸了幾句,被他一頓罵回來,晴雯哭得和什麼似的,這會兒還在床上躺著呢。」
黛玉道:「他肯上進,那是好事,你們素日不也總勸他麼?」
襲人道:「上進自然是好事,只是這麼著也太入魔了!萬一和珠大爺似的…」她住了嘴,眼圈也漸漸紅起來,麝月忙從旁道:「老太太太太都忙著娘娘的事,府裡也沒個長輩管他,我們想素日裡只有林姑娘的話他還肯聽進去一點,所以求姑娘勸勸他,哪怕一日歇一個時辰呢,總比每天這麼拚命的好。」
黛玉點點頭,又扭身回去,繞到寶玉身後,劈手扯寶玉的書,誰知寶玉太過入神,她竟沒搶過來,一本《四書集注》被撕成兩半,寶玉不知是黛玉,大怒之下順手一推,把黛玉推了個踉蹌,待見是黛玉,嚇得急忙急火地要叫人,被黛玉揮手止了,襲人幾個早過來扶著黛玉慢慢站定,黛玉緩了半晌方道:「說你是呆子,你還真呆,你以為這麼閉門讀死書,就能中舉麼?你要考的是章,不是明經,書背得再好,章寫不出來,也是白瞎!」
寶玉道:「我…我只覺得,不讀書難過。」
黛玉見他眼窩深陷,目下青黑,整個人比先竟瘦了一大圈,話再出口時便柔和了些,道:「你想上進的心,我們都知道,只是上進也有上進的法子,不是一味死讀書就好的。我勸你倒還是去族學裡頭,若是你嫌太爺不在,請老爺替你延一位先生也好,總比你一個人在這裡悶著強。」
寶玉何嘗不知她說的這些道理?只是因為聽到寶釵說辭,心中難過,唯有讀書派遣而已,被黛玉一說,便低頭道:「我省得,過幾日,等老爺閒了,就去和他說,現在還先在家裡自己把四書背起來罷。」
黛玉正色道:「你讀書是大事,老爺再忙,也是有空的,你不如早和他說了,他早些替你打算,你也可以早些入學,其實李祭酒家家風甚嚴,若是你能去他家附學,到時候再請我父親指點指點,幾場之內,總能高中的——只是你還顧惜著些自己,不要同你哥哥一樣,有心振作,無力回天。」
她的話寶玉倒是聽得進
去,當下果然由丫頭們服侍著去歇了。黛玉眼看著寶玉倒在床上睡下,才被襲人幾個千恩萬謝地送出來,回屋之後,卻越覺寶玉之不肖,深感從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和他相處甚諧,又益發地思念起寶釵來,獨坐窗前,至晚才睡。
次日紫鵑一進來,黛玉便趕著她問:「有人到你家麼?」
紫鵑笑嘻嘻打開隨身包袱,黛玉先見裡頭有燕窩,頓時掛了臉,待見了鹹菜蘿蔔,方歡喜起來,面上還道:「就這些麼?」
紫鵑道:「我家的來人說,以後姑娘想要什麼,不必走咱們府裡,從那邊去就行,寶姑娘已經備下了一頭騾子,專門替姑娘跑腿。」
黛玉越發笑開了,丟下一句:「算她有良心。」相思之情方算少解了。
因賈母、邢夫人、王夫人連續十數日忙著入宮等事,雖有寶釵不斷攛掇,薛姨媽也直到冬至之後才乘車來這邊拜訪姐妹,黛玉早從紫鵑那裡得了消息,清晨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到三春所住抱廈裡,那三姐妹見她如此熱情,無不詫異,及至寶釵忙忙趕來,方都釋然。
寶釵一見黛玉,眼睛只管釘在她身上,嘴角不知不覺帶出笑來,卻對探春道:「三妹妹一向可好?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探春笑道:「我好不好是不大所謂的,林姐姐好就行了。」
一句話把寶釵和黛玉都鬧了個大紅臉,怕著痕跡,特地坐得遠遠的,卻不知這樣越發叫三個姐妹都看在眼裡,拿她兩個打趣個不住,直到薛姨媽要走了,竟是一次單獨相處也沒有,把寶釵急得不了,慌張間推說出恭,轉到外頭,黛玉便忙說頭暈要回去,方轉出來,兩人在恭桶邊見了,一句話不說,先抱了一抱,寶釵顧不上再多親熱,忙忙和黛玉道:「那幾日只顧著喜歡你了,正經事都忘了說,我想了些好些法子,你看合適不合適。」
黛玉也道:「我這幾日也想了一回,有許多話要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