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文 / 允
寶釵雖然隱去許多故事,寶玉卻依舊聽得心驚膽戰。他對家中境況並非一無所覺,黛玉與寶釵幾次三番地點醒他,便是老太太,都常常感慨今時不同往時,家裡姐妹們的排場較之賈敏要遠遠遜色了。然而他總想著家中再怎麼敗落,也不至於短了他和黛玉兩人的去,至不濟不成親生子,一輩子做個田舍翁,也能快快活活地度過這一生。
可是寶釵所描述的景象,是寶玉這輩子根本就不會想,想也想不到的淒慘。
寶釵說賈府敗落的時候,寶玉還問:「敗得怎樣?比賴大家裡還窮麼?」賴大是他家僕,如今家裡也起了宅子,兒子捐了個小小官兒,寶玉本想若是賴大那樣,倒也可以。
誰知寶釵冷笑一聲,根本不想回他。寶玉只好又問一遍:「那比秦鍾家裡如何?」
黛玉道:「連官兒都沒得做了,你怎麼還盡往人家當官的家裡比呢?」
寶玉這時方覺得驚悚起來,小心地問:「總不至於…比襲人家還差吧?」家中丫頭,他到如今只去過襲人家。
寶釵笑了:「那時節你還靠她接濟過一段日子,你說呢?」
寶玉怔住了,以他畢生的處境,怎麼也想不出比襲人家裡還慘,會是個什麼模樣。
黛玉見他呆愣的模樣,撲哧一笑,從懷裡取出一枚銅錢,在寶玉面前晃了一晃,道:「認識麼?」
寶玉便是驚恐的時節,也不悅地道:「你莫取笑我,這不是制錢麼?」
黛玉笑著又從懷裡掏出一點碎銀,小小的,指頭尖兒般的一顆,問寶玉:「你知道這是多少銀子?」
寶玉哪裡識得銀子斤兩?只是搖頭不答。
黛玉一邊拿著銀子拋接玩耍,一邊笑道:「這是五錢銀子,抵得三五百銅錢,夠中等之家花用小半個月,——你落魄的時候,替人抄寫十日的書,才得這麼點銀子,這麼個銅錢掉在泥堆裡,你也要親手刨出來,貼肉收好,只因這麼小小的一錢,值得你花費好幾頁筆墨。」
寶玉道:「我不信!我家再落魄,那也是開國元勳之後,世代簪纓之族,朝廷體恤元老,斷不至此!」
寶釵道:「你是個爺們,常在外頭走動,難道不見義忠親王的後人怎麼樣麼?宗室尚且如此,何況你家不過是個降等的公爵,你還不是這家裡的長子嫡孫。」
寶玉道:「我家那麼多親朋故舊,難道都眼見著我們流落不成?」
寶釵道:「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常常自誇讀書多,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再說了,世情冷暖,你在這府裡還沒見麼?你那些好哥哥好弟弟好侄兒上門打秋風的時候,下面奴才是怎麼待他們的,你當真一點不見?那些個子侄輩見了你恨不能比自己親生父親還親,你道都是出於本心?別說到時候人家肯不肯接濟你,只怕你自己都恥於上門。」
寶玉訥訥不語。
寶釵又道:「我索性與你說開了罷,哪怕你發憤圖強,考出個官兒,授了七品之職——國朝縣令,一年俸祿亦不過二十餘兩,刨去衙中雜役師爺等使費,還要供養家人,開發僕從,維持場面,你自己算算,照你素日這樣花銷,夠是不夠?你家的幾個莊子,連田產生意門人,我都替你算過,一年至多不過幾萬銀子,家中大大小小,主子便有二三十個,每個都有一二十個使喚人,若是如大老爺那般內寵多的,只會更多,這一項就是上萬開銷,家生子上千,每年月錢、衣裳、時令賞賜也要上萬,此外還有人情往來、幾位老爺少爺當官的使費、老太太太太姑娘們的首飾衣裳、家廟修葺、宗祠維持、族學、族人年例、園子府邸開銷,樁樁件件,哪裡不是用錢的地方?更別說那等貪墨污損的事了,你就算家裡不敗,一年要有多少入賬,才能維持這樣一份家業?若是再抄了家呢?你想想。」
寶玉額上已是冷汗如漿,抖著聲音道:「你…不過是做了個夢罷了…我姐姐…我姐姐她身子好得很,我父親…我父親也好得很…大伯,大伯他雖然內幃裡荒唐了些,在外頭還是好的,璉哥哥還是同知呢…同知…」他的聲音漸漸衰落下去,眼睛發直,只是盯著黛玉手裡那一顆小小的碎銀出神。
他出門隨便帶著一袋零錢,便有十好幾兩,有時候買東西買得急,茗煙都不數數目,直接從錢袋裡摸出一塊就給,他也不認得戥子,憑店家說一兩便是一兩,二兩便是二兩,從不在意。
幾曾想過,這小小的一塊銀子,竟就是他十天半個月的口糧?不,不止是口糧,還是衣裳,還是日常的草藥,他一年無病,也要看好幾回郎中,有一回是他們這裡給的錢,給的是一兩,還是二兩來著?總之比這塊要大得多了。
那麼,他過著那樣的日子,病了可怎麼辦呢?寶釵沒說他夢裡的妻子是誰,寶玉直覺地就覺得那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她這樣金尊玉貴的小姐身子,跟了自己受了那樣的苦,也毋怪寶釵自從做了那個夢以後,看自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連他自己想來,都覺得羞赧!
寶釵見寶玉模樣,只怕今日這貼猛藥嚇著了他,他本是體弱的人,給這麼一嚇嚇出病來可不好,尤其自己和黛玉還在這裡,到時候鬧將起來,兩個人都脫不了干係。寶釵便捉住黛玉作怪的手,從她手裡收過那塊銀子,遞給寶玉,道:「你自己好生想想,我們不打攪了。」
寶玉木然地接過那塊他從來看不上眼的小小白物,連送別也不記得,只是出神。
黛玉見狀,吐吐舌頭,也拉著寶釵快步出去,到了自己屋裡,卻又問寶釵道:「寶姐姐,我怎麼瞧著寶玉也大靠得住,瞧他那經不住事的樣兒。」
寶釵在她鼻子上一刮道:「你當初聽我說這事,好幾個晚上睡不著
覺,這回倒都忘了,只顧著取笑旁人了?」
黛玉道:「那我也沒和他那般呆子似的樣兒。」
寶釵笑道:「我黛兒百十年間只這麼一個,自然是與眾不同的。」
黛玉聽見誇她,露齒一笑,被寶釵在頭上一拍,道:「不許得意忘形!」
黛玉就又吐吐舌頭,拉著寶釵和她說迎春的新棋譜去了。
卻說賈璉還在江南籌措銀子,這邊賈赦已經逼著人量土地、盤算這園子大小了。
因家中實在無錢,到底沒前世那般鋪張奢華,雖還是一里半的地,內裡亭台閣榭,較之前世,已經少了不少。
薛姨媽見這裡人來人往,又是堆牆,又是種樹,又是起屋舍,吵鬧不已,她和寶釵孤兒寡母兩個,實在不便,因和王夫人說,要收拾京中老宅,搬出去住。
寶釵不想薛姨媽如今想了這麼一出,大是不願,然而事涉內宅,薛姨媽竟罕見的堅定,說不幾日,老宅管家已經前來回報,說一切打點停當,可以搬去了。
寶釵無法,只能含淚捨了黛玉,約好幾日必來相見,方隨著薛姨媽一步一回頭地去出了門。
薛家老宅,與賈府相去倒不遠,地方雖不及寧榮二府的大,勝在先祖是清貴出身,屋舍清,寶釵入得自己那一處院子,見裡頭薛姨媽精心使人陳設,打扮得越發致,頗有當年瀟湘館的樣子,頓時勾起愁腸,離別不過半日,已經悄悄叫鶯兒來:「讓你哥哥去賈府後頭紫鵑家裡帶個話,若是紫鵑回家,叫她替我問她家姑娘好,以後紫鵑家裡要是來人,直接到你家,別走門上。」
鶯兒應下,正要走時,寶釵又叫住她道:「馬上要冬至,你取上回我們自己做的那個脆蘿蔔來,羊肉隔了夜不好,蘿蔔倒還好放放,叫她拿來配飯,冬天她總嫌那邊大廚房都是些大葷大油的,不愛吃飯,那這個好賴對付著吃一點子也好。連酒也拿一罈子去,一日喝一點,暖暖身子最好的——這時節冬筍該上了吧?再拿點子筍去,不,她又沒個地方做,還是下回媽要過去的時候,叫廚房現做了提一盒子給她罷,方才廚房說有蒸的現成的梅花糕,竟不能給她了,可惜!可惜!」
鶯兒站住聽完,方問:「我弟弟還沒當差,我叫他每日去紫鵑家問一趟,若是紫鵑在了,且叫她等一等,我們現拿一份子點心去也使得。」
寶釵道:「也好,你叫他去家裡領個走騾,來去快些,以後叫廚房日日蒸梅花糕,連山藥棗泥糕也備著,她胃不好,吃這個好克化。」
鶯兒一一記下,還不就走,果然寶釵又叫住她道:「你去問問,她燕窩還夠不夠?不夠了只管叫人來拿就是的,她要是見外,就說都從她分紅裡扣呢,不,你現就拿點子去,上回我托哥哥從南邊買了些好血燕,正好叫她不要吃那些個破落貨了。」
那破落貨也是巴巴尋來給黛玉的,如今倒被她說得一錢不值,只聽得鶯兒要笑又不敢笑,再站一會,見她別無他話,方出去細細叮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