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文 / 允
寶釵見黛玉還只站著,料她必要走,忙喚人拿那蓑衣,不要丫頭們動手,自己親手給她披上,因見黛玉兀自兩眼發紅,胸膛起伏不止,特地慢慢給她穿衣束帶,好讓她緩緩。黛玉立了一會,果然心氣平和了些,自悔冒失,面上不覺帶出愧色,寶釵趁機挽著她手軟語道:「好妹妹,倘或我哪裡做的不好,你只管說就是,自己在那裡生悶氣又是何苦呢?這麼大雨天,路又滑,天也黑,你這麼氣沖沖地只管出去了,一個不妨頭跌一跤可怎麼辦呢?」
她一字一句說得溫存婉轉,黛玉本來還不如何,被她這麼一說,那淚珠兒反而撲簌簌落下,寶釵忙拿了帕子給她拭淚,又把她額前頭髮捋一捋道:「一夏天哭了四五回了,都怪寶玉給你起什麼『顰兒』『顰顰』的,累得好好的一個姑娘家,見了花也傷心,對了月也落淚,回頭我就去罵他。」
黛玉忍不住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哭與他何干?你又扯上他做什麼?」
寶釵道:「好好好,他和你不相干,門口涼,你坐進來再哭,好不好?」拿手牽一牽黛玉的手,黛玉不動,抽抽搭搭辯白道:「我並不是那等無端由悲春傷秋的人。」
寶釵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你是有慈悲心,見著花瓣兒,憐它們顛沛流離,不知要被哪裡的俗人糟踐,所以親手葬了,讓它們有個歸宿,見著燕子,怕它們為了生計奔忙,又無寄身之所,所以多加照顧,待燕子回來才關紗籠,你的心我都知道,並不是強作愁腸,只是愁情不放過你。」
黛玉聽她一語,又比以往大不相同,不僅是同病相憐、同氣相惜,竟真是如見了自己的心一般明白,且不但連一絲怪自己任性的口氣也沒有,反而替自己開脫,愧色便益重了,自己拿帕子擦了淚,只因方才哭了一陣,又站在門口激了冷氣,一下打起嗝來。
寶釵急忙推她去裡面坐定,解開蓑衣,外頭再拿自己的衣裳裹了一層,又總看著幾個丫頭一個去重新燙了茶,一個替她把木屐子脫掉,再一個替她順背,又問紫鵑:「今日的藥是什麼時候喝的?」
紫鵑道:「總有一二個時辰了。」
寶釵才親捧著茶喂黛玉。黛玉喝了一口就推開,只坐在那不好意思,把頭壓得低低的,寶釵彎腰撫她臉,不令她再哭,又道:「眼睛腫得這麼大,叫老太太看見必要問的,不如就在我這裡吃了晚飯再去,好不好?」
見她還不說話,又道:「你若還惱我,和媽吃去,我在裡屋,不和你們一起,總成了吧。」說著要去吩咐,被黛玉扯住道:「我和你一道吃。」
寶釵便笑了,挨著她坐下,左手握著黛玉的左手,右手有一下沒一下拍著她的背道:「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一會子就生氣了?是嫌點心不好吃,還是嫌我沒顧得上理你呢?同我講一講好不好?下回我一定改的。」
黛玉見她又使出哄小孩子的語氣,把左手抽出來一拍她道:「你不要總當我是小孩子,管這管那的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自然愛惜,沒那麼嬌弱。」
她說一句,寶釵只是應,等她說完,寶釵誠懇地道:「這是我的疏忽,以後再不會了,你若想自己辦,就自己辦,我只帶著一張嘴去吃喝,帶雙眼睛去品書,別的通不管,好不好?」
黛玉偏作怪道:「你只有眼睛和嘴巴,要怎麼來呢?難道眼睛和嘴巴自己跑過來不成?」
寶釵道:「那也要你准許,我才帶著腿、帶著手、帶著身子、帶整個人來,你許帶什麼,我就帶什麼,多的東西一分也不帶來,好不好?」
黛玉被她說得一笑,又趕緊斂了,寶釵把她臉轉向自己,迫她抬頭,見她小臉兒哭得霎白,兩頰卻泛出紅暈,又喊人打水。
紫鵑幾個早端著水盆過來,寶釵便擰帕子給她擦臉,黛玉要躲,被她按住了,卻閉著眼睛,是為無顏面見之意。
寶釵一邊擦一邊道:「你的性子我知道,旁人隨他怎樣你都隨他,越是親近的,反而要責備求全,所以你在我這愛耍個小脾氣,正是你同我親近之意,我反而歡喜的很,你不要不好意思。」
黛玉仰著臉道:「誰不好意思了?我怕你笨手笨腳,擦到我眼睛,所以才閉著。」
寶釵笑笑而已。
黛玉等她手拿開了方偷偷睜眼看,正見寶釵手拿著茉莉粉笑吟吟看著自己,忙要再閉上,又覺刻意,便哼出一聲,任寶釵施為。
寶釵只笑著給黛玉施粉,她比黛玉略高些,抹粉的時候黛玉仰著臉,兩眼轉來轉去,半晌突然問出一句:「寶姐姐,你為何待我這樣好呢?」卻是今日第二次問這話了。
寶釵替她妝扮停當,正在審看,聽她天外飛來一句,也怔了怔,原來她也未想過內中緣由,被黛玉一下倒被問住了,思索片刻,把頭略低一些,目光轉向黛玉,黛玉靨上帶著紅暈,正似荷花含露一般,她平常便已是絕色,此刻更添一種嫵媚風情,又是小女兒嬌滴滴的說話口氣,嫵媚中帶著天真,把寶釵看得怔住,情不自禁要將心事全部說與她,脫口便道:「林妹妹,你信前世今生之說麼?」
黛玉道:「前世不記,後世未見,誰說得準呢。」
寶釵有千萬般言語要與她剖白,最終卻只道:「我一見你,就覺得你面善,彷彿和我有緣似的,想來我們是前生有緣,所以今世特別要好吧。」
黛玉聽她這般說,微微又惱起來:「一個寶玉倒也罷了,怎麼你也把這些神仙話兒掛在嘴邊?若說緣分,我們這一大家子上下幾百口人在一起,誰和誰沒點子緣分?怎麼偏偏就和你好了呢!」
寶釵也悵然道:「是呀,怎麼偏偏就和你好了呢!」前世她和黛玉都喜歡寶玉,寶玉卻一心只念著黛玉,她心中
未必沒有酸澀之意,卻偏偏依舊能和黛玉相知相惜,黛玉淚盡而亡,不獨寶玉,便是她也嗟歎感傷,寶玉出家之後,她倒思念黛玉多些,此中種種,當初只以為是感懷知己,推及己身而已。誰知重生一回,寶玉依舊可愛,卻再無那等男女相思之情,反而和黛玉越走越近,凡有閒暇,想到的第一是如何為母、兄籌謀,第二便是黛玉,前時不自知,被黛玉一說,方覺怪異,又想起方才瞧黛玉時那種不由自主的親近之意,越發不明瞭了,呆坐在那,自沉吟嗟呀,黛玉亦托腮出神。
兩個各懷心事,對坐無語,冷不防外頭人道:「太太來了。」
只見薛姨媽冒雨而來,見了兩人就笑道:「好了好了,我說她們兩個一時就要好的。」她身邊王二家的笑道:「還是太太見的是,倒是我們多心了。」
寶釵黛玉猛然起身,一個道:「媽怎麼來了?」
一個道:「這麼大雨,姨媽又走來?」兩人又對看一眼,都轉臉不看對方,薛姨媽笑道:「我聽說寶丫頭又惹了黛丫頭了,就趕忙來了。寶丫頭平常最是曉事的,怎麼一遇見你妹妹就糊塗了?」又把黛玉摟在懷裡道:「我的兒,你有委屈只管和我說,我來替你罵她。」
黛玉低頭道:「是我不好,姨媽別說姐姐。」
寶釵卻道:「媽說的是,以後我不惹她。」
黛玉便瞄她一眼,窩在薛姨媽懷裡,薛姨媽見她淚容還未全收,百般撫慰摩挲,黛玉倒不好意思,在薛姨媽懷裡縮得越緊了。
寶釵見她模樣,笑著喊人擺飯,三人草草用過,那雨越發下得大,薛姨媽對黛玉道:「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了,你就住在這裡,和我睡罷。」
寶釵道:「媽,我還有事要和她說,晚上讓她住在我這吧。」
薛姨媽道:「那你可不許再惹她。」
寶釵笑道:「媽這樣子,倒好像她才是你親生的呢。」
薛姨媽只管摟著黛玉不撒手道:「她是我親生的倒好了,我的兒,你快叫我一聲媽,我來疼你。」
黛玉就在薛姨媽懷裡笑,又喊:「媽。」又對寶釵道:「這下你可是外甥女兒了。」
寶釵作勢去撓她,黛玉就往薛姨媽身後躲,兩個一追一趕,把薛姨媽帶得轉了幾個圈才停住,薛姨媽見她們和好如初,才放心離開,留著兩個小的你看我我看你,寶釵催著黛玉去睡,黛玉還要看書,寶釵就先叫人打水,親自動手去收她的書,黛玉掣著書左突右支,敵不過寶釵是地主,被寶釵帶丫頭抄在牆角,繳了書本不說,連人也脫了外衣,塞到床上,裡面早烘得熱熱的,黛玉先是不肯進來,進來就窩著,待寶釵洗漱後就側著臉看她,追著她道:「寶姐姐還沒告訴我,為何要待我這麼好?」
寶釵見她揪住不放,在她鼻子上刮一下道:「你為何要吃飯,為何要睡覺?都說得出理由,我再告訴你。」
黛玉理直氣壯地道:「你不說,我就不睡,還叫你也不睡。」她們本是分了兩條被子,黛玉一溜就鑽到寶釵的被子裡,巴著她把寶釵撓她的癢癢全都還回去,寶釵連忙還手,抵不得黛玉佔了先機,被她撓得告饒道:「好妹妹,我說還不成麼?」
黛玉方住手道:「你說。」寶釵道:「你先躺下。」
黛玉就躺下,寶釵驀然翻身,兩手伸往黛玉兩側笑道:「你可中計了。」這回輪到黛玉無反抗之力,求饒未果,捂著心道:「哎喲。」
寶釵怕她不舒服,急忙停手,又被黛玉按下去。黛玉體弱,這麼一來一回,已經用盡力氣,趴在她身上喘氣道:「快說!」
寶釵聽她呼吸,先拍拍她道:「你緩緩我再說。」摸著她肩胛上瘦骨嶙峋,忍不住抱怨道:「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還不好好吃飯!」
黛玉道:「在你這吃得最多了,你還抱怨!」見寶釵一頭烏油油的頭髮散在那裡,伸出手指轉了她一綹頭髮,一手撐著上身,一手拿頭髮去瘙寶釵的臉。寶釵忍不過,伸手把她一拉,道:「你就安生些早點睡了罷。」
黛玉道:「我要睡你的枕頭。」
寶釵就把自己的枕頭遞給她,黛玉道:「你的給我了,便不是你的,是我的了,不要。」
寶釵無奈道:「那你要怎麼樣?」
黛玉就笑著往她身邊一靠,兩人枕在一處,相去不到一寸,黛玉的呼吸都吐在寶釵臉上,寶釵驀地臉紅心跳起來,推黛玉道:「睡就好好睡。」
黛玉道:「你不和我說,我再不睡的。你也休想睡。」擺出抵死糾纏的架勢,眼見寶釵不說,她是再不肯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