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文 / 允
寶釵見黛玉固執,只好道:「人與人的情分,誰說得準?我見你親切,因此和你走得近些,難道不是正常的?你這麼刨根問底地做什麼?」
黛玉偏頭道:「我也不是糾纏,就是…覺得怪怪的。」
這回是寶釵側過來,兩個臉對著臉,寶釵道:「有什麼怪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就是…總想和姐姐在一處,見不到姐姐,寶玉來了,我都只嫌他煩,從前我可不是這麼孤僻的樣兒,姐姐來了,卻變成這樣,不好。」
寶釵笑道:「傻孩子,寶玉和你的年紀,你們原不該過分親暱了才是。至於其他人,大約和你性情不符,所以你不想和她們處罷了——這話只你我兩個說,對別人再不要提起。」
黛玉道:「才不是你說的這樣。我…我和幾個姐妹都聊得來的,只是和你不是聊得來的那種。」她們靠得這麼近,黛玉談吐之間香氣皆侵到寶釵口鼻,寶釵是經過人事的,竟隱約生出幾分意動之情,初時不覺,還笑著去摟黛玉的腰,待黛玉說到『不是聊得來的那種』,忽有所感,臉上變色,心內驚濤駭浪一般,又不敢確定,喚一聲:「林妹妹。」
黛玉懵懂應道:「怎麼?」
寶釵口乾舌燥,望著黛玉只是說不出話——她前世如守活寡一般熬了那麼些年,於自己的身子自然熟稔之至,萬般消解之法皆在心中,然而黛玉在此,自然不好有所動作。再則,她本以為那種情思,該是做了婦人才有,怎地自己連小日子都沒來過,忽然竟有了這樣念頭,且又是和閨中姐妹玩笑之時倏然興起,這尷尬又比她獨坐家中,忽爾有感來得要烈十倍,滿心惶惑,心念百轉,手不知不覺收回去,道:「沒什麼,我困了,睡了。」
黛玉見她前一刻還溫柔繾綣,下一刻便冷了臉,還伸手去撈她道:「寶姐姐,你怎麼了?」
寶釵被她手指一帶,全身一顫,慌忙道:「沒什麼,只是有些不舒服。」
不說還好,一說黛玉便急了,趴過去看她臉道:「是那勞什子熱毒犯了麼?可要拿冷香丸來?」又要叫值夜的,被寶釵連忙拉住道:「不要。」怕她鬧得外面人都來了,又緊緊抱住她道:「我冷,你讓我抱會子就好了。」
黛玉當真是莫名其妙,讓她摟著,覺得她身子漸漸發熱,頭一側想要說話,寶釵忙喝道:「別動。」黛玉只好又不動了。兩人*辣靠在一處,寶釵的呼吸自緩至急,又自急至緩,始終不肯說一個字,黛玉恐她有什麼深意,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寒夜秋雨淅瀝瀝地在窗外下著,室內卻滿溢著令人安心的香氣。寶釵的懷抱既溫暖又舒適,黛玉在這樣的懷裡窩著,睡意漸濃,心中還只想捱過這一陣,眼皮卻不由自主地黏上,沉入夢鄉。
寶釵靜靜地躺著,那一點小小悸動來得快,去得卻也快,這一會工夫她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抱著黛玉,還側支起頭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斜靠著枕頭,身子微微弓起,她素日都睡得規整,今日卻散亂了頭髮歪在床上,顯得分外稚嫩可愛。
寶釵確定黛玉熟睡以後方長舒一口氣。這麼短短時間,她全身已經出了好幾層汗,衣襟透濕,還不敢叫人,悄悄從被子裡斜撐著出來,把黛玉換過一個被窩,自己仰面躺著。這時節回想起方纔的情形,臉上才後知後覺地開始發燙——她而今已經滿了十三歲,有那等春思須算不得什麼,然而在與自家姊妹玩鬧之時發生,難免覺得羞恥。
最羞恥的是,方才最厲害的時候,她竟情不自禁地挨緊了黛玉,妄圖從她那裡得到安慰!
前世寶釵守了那麼些年活寡,未嘗沒動過假鳳虛凰的念頭,可是不知為何,縱便是相熟的女子,她竟也無法生出一絲一毫的親近之意,如今卻近了黛玉,叫她怎能不心驚?
秋雨依舊密密地下著,催得人心煩意亂,寶釵在床上反覆翻了不知多少次,索性披衣而起,步出外間,鶯兒被她驚醒,揉著眼道:「姑娘?」
寶釵示意她不要說話,慢慢點了盞燈,見桌上殘墨猶在,信手提筆,將寫時忽然又頓了一頓,將一管紫毫拋開,對鶯兒道:「不要告訴媽我起來了。」
鶯兒倦意甚濃,呵欠著點頭,寶釵徐徐回到內間,重新躺好。
這副鋪蓋潮濕冰涼,比方才黛玉在時真如天壤之別,寶釵臥在裡面,聽見黛玉均勻的呼吸,滿心想的,卻只記憶中黛玉說的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輾轉一夜,思慮萬千,早上頭上便有些沉重。黛玉見她遲遲不起,想到昨晚她似有不適,急忙探問,寶釵卻已經低低發起燒來,綿軟無力,虛汗心悸,頃刻間諸般症狀,皆已添全。
黛玉只當是昨晚自己鬧得她感風,滿面羞慚,忙內忙外地指派丫鬟,又親端茶倒水,慇勤備至。
寶釵心下明白,不好開口,任她在跟前伏侍了一日,好容易打發她回去,又有鳳姐打發平兒,並李紈、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結伴前來問候。寶釵只得穿上衣裳,勉強見過。那一時卻又有賈母派鴛鴦、王夫人派金釧兒來,寶釵見了金釧,忽然又想起她前世投井的事,本想說些什麼,轉念一想,自己與她來往不多,她已是生成的性子,也無法強改,與其勸她凡事看開,不如規束寶玉的好。且前世榮府大多數罪名都著落在寶玉與鳳姐身上,鳳姐獨斷專行,不是自己可以勸諫,寶玉近來倒是頗有改觀,書社裡勉強背了《古觀止》,章已有了些眉目,與學裡諸風流頑童相交也漸少了,反是仰慕柳湘蓮那等堂堂男子,不如還依舊在他身上下功夫,叫他謹言慎行,少招惹內奼女眷方是正經。
寶釵想得雖多,應對卻只在一瞬之間,笑和鴛鴦、金釧說了幾句,鴛鴦兩個見她精神不濟,也恐打擾,各自退出。
這一日自早至晚,換了幾次衣服,又要遮掩著
著見大夫,又要打起精神寬慰長輩,還要和同輩們敘話,疲累之下,那失眠竟自己好了,倚著被褥昏昏沉沉之間,恍似有人過來,迷濛中睜眼,但見十餘名少女過來,這個喚「姐姐」,那個喊「妹妹」,把寶釵竟團團圍住。寶釵正是不解之間,忽然寶玉又錦衣玉帶地過來,對著她作揖道:「是我對不住姐姐,在這裡向姐姐賠罪。」說完又跪下磕頭,寶釵慌忙要扶他,兩手卻直直穿過寶玉。
寶玉笑道:「我等皆是幻化至此,姐姐如今是*凡胎,碰不著我們的。」
寶釵因問:「你說對不住我,又是從何說起?」
寶玉道:「灌溉絳珠妹子的是姐姐,她的眼淚卻被我得去了,所以是我對不起姐姐。」
寶釵聽他說得沒頭沒腦的,正在懊惱,倏然景色又變,黛玉穿一身錦繡衣裳,笑吟吟過來,喚她:「寶釵。」
寶釵訝然道:「你怎麼直呼我的名字?」黛玉卻笑道:「我為何喚不得你的名字?」寶釵被她一笑晃花了眼,不知為何就忘了前因,只顧與她拉手頑笑,黛玉以手指摩挲她的手背,漸漸向上,寶釵亦漸漸拉著她近前,輕輕喚道:「顰卿。」倏然間狂風驟雨,將眼前黛玉吹散,連寶釵亦捲入那陣雨之中,茫然失措,驚聲高叫:「顰兒!」冷汗如漿湧出,猛然睜眼,才覺是一夢而已,此刻天尚且明亮,室內馨香如故,黛玉坐在床邊低聲哭泣,見她叫著自己的名字醒來,忙止了淚喚道:「寶姐姐?」
寶釵但覺頭暈目眩,似有千軍萬馬在耳邊奔騰不休,心跳如三千響錘擂鼓齊振,胸悶氣短,忍了一會才道:「不是讓你先回去麼?」
黛玉道:「你都睡了幾日了,我今天是才來。」
寶釵訝然道:「那螃蟹可忘了給你送去了。」
黛玉嗔道:「多大點事,叫你記到現在!書社在大嫂子那裡對付了一日,螃蟹也送在那邊。」
寶釵聽她語氣,問道:「你沒去麼?」
黛玉道:「我身上不大好,去坐了坐就走了。」
寶釵追問道:「你怎麼身上又不大好了?」見她確是消瘦了些,坐起來要說她,黛玉眼見她要嘮叨,忙道:「我想著你,所以沒心思去。」一句話把寶釵說得眉歡眼笑,靠坐起來,待要拉一拉黛玉的手,到底又收回去,連笑意也慢慢斂了,斟酌道:「我這是什麼病灶,大夫可有說過?」問的時候眉眼低垂,心內忐忑,只恐請了個厲害的大夫,診出她因春思入夢而得病。
黛玉不察,只道:「說是鬱結致使肝虛。」她這幾日守候在此,舉凡病例、病因、藥方、煎藥等事皆爛熟在胸,又見寶釵有興,便嘰嘰喳喳一一細述,寶釵聽見並無一言追究病因,鬆了口氣,又要了藥方再看一回,果然說是肝虛——原來寶釵此症原系出汗所致,誰知她自重生以來便心事重重,思慮萬端,內裡早伏下病根,此次以感風反倒誘出鬱結之症,郎中又不大敢開狠發散的方兒,便只從肝虛入手徐徐溫補,這方子裡四平八穩的金貴藥多,真正疏散的有用之物倒少,寶釵於醫理也通一些,看完方子,知道這大夫不過尋常,心道「僥倖」,再看黛玉,心上卻又緊緊繃出一根弦來,喚一聲:「顰兒。」黛玉笑著應了,寶釵道:「這幾日勞煩你,瞧你眼下都是青的,快回去睡覺吧。」
她素日最不許黛玉白日安眠,且又是極喜歡留黛玉在側的,忽然開口說這一句,黛玉免不了把她打量一眼,道:「姐姐好些了,我也該回去了。」正好薛姨媽得信匆匆過來,黛玉便與薛姨媽別過,捏著帕子慢悠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