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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2章 四十二良師難求 文 / 召南余歌

    「先生不是說人不能只求溫飽麼?」無視老者殷切的眼神,沈少卿淡然道。

    「這……難道那小子一天只給你吃兩頓飯?」被他這麼一問,老頭語塞了一會,隨後見沈少卿絲毫沒有下廚做飯的意思,反而往氣定神閒地往裡屋走去,不由痛心地猜測道。

    「少吃一頓有什麼?忍一忍也就過去了,還是讀書要緊。」見老者剛一貶完季宣懷,便又關心起午飯來,縱然脾氣再好,沈少卿也忍不住有些氣悶,拜師時的熱情一下子降低了許多,此時見他因為誤以為沒有午飯吃,而現出一臉的苦色,沈少卿索性順著他的話說道。

    「唉,廢寢忘食固然可敬,可先生我已是風燭殘年,又勞累了整整一個晌午,此時腹中無粒米,怕是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慚愧慚愧啊。」老者聞言像是聽到了什麼噩耗一般,做的筆直端正的身板一下塌下來,靠在椅背上無措了半晌,見沈少卿當真在裡屋誦起書來,終是忍不住示弱道。

    「像先生這樣人人敬重的飽學之人,也不能避免口腹之慾麼?」見他也進了裡屋,唉聲歎氣地看著自己,沈少卿終於裝不下去了,放下手中的書,先將他誇讚了一番,然後故作不解地問道。

    「民以食為天,就是聖人,也要吃飯啊。」雖然從沈少卿的話裡,老者已經明白他是在替季宣懷抱不平了,可肚子都餓的快唱空城計了,他只好識時務地告饒道,「說實話,季宣懷那小子的手藝實在不錯,害得老夫回去之後,吃什麼都味同嚼蠟,要不然怎麼會搬來這裡呢。」

    「即便都由他來做,也不見得餐餐都合您的口味。」見老者果然是奔著季宣懷的手藝來的,而且絲毫沒有身為長者的穩重,季宣懷除了那幾樣拿手菜,別的都還在學習中,而他們又不可能每天都吃那些好菜,沈少卿怕他日後又鬧什麼意見,於是事先提醒他道。

    「哈哈,雖然的確還有一些不足,但就憑他那天做的幾道菜,他的手藝我還是信得過的,只要他沉得下心來,肯吃苦,日後定然也是差不了的。雖然我對他並不瞭解,可他所做的菜式,絕非鄉野中該有的,不知道師從何處啊?」老者大笑著搖了搖頭,撫鬚回道。

    「他沒有拜師,那些都是根據我娘教他的菜譜,自己琢磨出來的。我家以前是在雲州開酒樓的,可惜到了傳到了我娘這裡,就只剩下菜譜了,宣懷很喜歡廚藝,靠著它維持生計,讓我能整日安坐家中,專一讀書。」沈少卿也不瞞他。

    「這麼說,那小子還是自學成才了,確實難得。」老者突然動容地說道,「怪不得你那麼護短,容不得我說他半句了。」

    「先生明白就好,他是我兄長,自然不能任人輕視。」沈少卿坦然道。

    「先前是我失言了,如此有天賦,又有義氣的孩子,理當敬佩。」老者一臉莊重地道,然後回味沈少卿剛才的話,瞭解季宣懷目前還缺乏人指點,略微沉吟,幾次要開口,卻仍然選擇了沉默,只是暗自歎了口氣。

    「我方才聽先生的,先生既然看得出來他哪裡不足,是不是也懂得廚藝,不知能不能教導他一二,學生感激不盡。」沈少卿邊觀察老者的神態,邊再次詢問道。雖然之前老者已經否認了自己會廚藝,而且做出一副不屑於顧的樣子,可見他在聽說季宣懷完全是自學,並無師父從旁指點之後,欲言又止,一臉惋惜地歎著氣,說他一點不懂,還是難以讓沈少卿信服。

    「呃,老夫平生就是有個貪嘴的毛病,只會對著佳餚評頭論足,哪裡懂什麼廚藝,說了這麼半天,不知這午飯到底怎麼解決吶?」老者眼神飄忽,轉移話題道。

    「哦,這個……」見他不肯說,沈少卿也不好再逼問,便要告訴他有關午飯的安排,哪知剛一開口,就被院子裡傳來的敲門聲給打斷了。

    自從上次去張掌櫃家,因為季宣懷的去留問題,令他們一家多少有些失望,因此,儘管他們還是極力要求沈少卿去家裡用飯,聲稱對兩人只是如一般親戚看待,可兩人哪裡好意思再去麻煩。

    所以兩人商量了一番之後,決定每日中午的時候,由沈少卿前往酒樓,在供廚子們喝水歇息的屋子裡吃飯。

    這雖然不算是什麼大事,可一向坦蕩的季宣懷,還是決定和王老闆說一聲,省得惹人議論。

    自從季宣懷在周老爺家裡大受賞識之後,簡直是身價倍漲,不僅工錢漲了半成,每次王老闆看到他時,也都是好聲好氣,笑臉相迎,與季宣懷的不鹹不淡相比,還真有些說不好誰更像老闆。因此,當季宣懷說明了來意之後,王老闆不僅沒有絲毫異議,更是大手一揮,指定了一名夥計,每日中午將飯菜送到家裡去,省得沈少卿來回跑。

    見王老闆不容推辭,而從酒樓到家並不遠,來回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季宣懷便答應了。

    所以此刻前來敲門的,必然是送飯的夥計了。只是往日都只有他一個人,現在突然多出來一個,夥計又不會算,帶來的飯菜必然是不夠的,那個夥計倒也好說話,見狀便要回去再取一份,可沈少卿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他,便決定自己親自去一趟,卻沒想到老者比他還要積極,將拿到手的食盒往他手裡一塞,便主動拉著夥計出門去了。

    沈少卿拎著食盒,站在門口,看著漸行漸遠的兩人,越發覺得這個突然登門的老者十分可疑,他如此有興致的要往酒樓的後廚去,就像哪裡堆著金山銀山似的,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吃飯麼?

    但他也並不十分在意,既然老者能進入縣學執教,說明肯定是考過功名的,而縣學是秀才讀書的地方,所以他的才學絕對在秀才之上,否則是不可能被聘用的。而能取得這種資格的人,必然是寒窗苦讀之士,哪裡又會有閒心學廚藝呢?更不用說讀書人都講究「君子遠庖廚」了。

    也許他真的只是比較會吃而已,哪裡能指望一個

    便宜先生,既能教自己讀書,又能教季宣懷做菜呢?沈少卿看著兩人消失的背影,斂了斂神,關門往屋裡走去。

    打開食盒,去處裡面的飯菜,分別是兩碗米飯,一小碟醬牛肉,一小碟芹菜肉絲,還有一份芙蓉豆腐羹,雖然耽誤了這麼久,可隨著天氣越來越熱,飯菜也涼的慢了,此時吃著倒是正好。

    牛肉色澤紅潤,而且每一片都是筋肉相連,肉質緊實筋道,切口平滑,看上去猶如帶著暗紋的緞面一般,更兼五香醇厚;芹菜與肉絲相配,彷彿萬綠叢中綴著點點粉紅,鮮嫩的香芹在肉絲與熱油的激發之下,特有的清香更加濃郁;再加上一份清淡適口的羹湯,絕對令人味蕾頓開。

    這份飯菜無論怎麼看,做的人都可以說是盡心盡力了,而且的確算得上是美味,可即便沈少卿再是門外漢,也可以看出一點不足之處來,那就是每一片醬牛肉的厚薄不同,肉絲的粗細、芹菜的長短各異,用季宣懷進來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來說,就是刀功不夠好。

    雖然他並不能理解,這些細微的詫異除了外觀,還能有什麼影響,可看季宣懷如此在意,而且自從後廚裡的人願意教他基本功之後,他每夜回來之後還要刻苦練習,比自己讀書還要用功,他下意識便也上心起來,總希望他能夠尋到個好師父,這才對擅自登門的老者抱著某種期待。

    可是名師哪裡是那麼好找的呢?他放下碗筷之後,將老者仍然沒有回來,便決定先讀書去了,這個地方還是太小了,若是他們能早一日離開這裡,機會便會多一分,所以自己還是用功讀好書,待三年之後,一舉得中才是,要不然,還不知道要在這裡耗到什麼時候。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等看書看得入神的沈少卿聽到敲門聲,並快步去將門打開時,見老者一臉怒容地進了屋,坐下之後便逕自倒了茶,悶頭喝了起來,也不搭理他,使得默然站在一旁的他也弄不明白,對方如此生氣,是不是自己的門開得太晚了的緣故。

    「站在這裡作甚?隨我進去用功。」第三盞茶喝完之後,老者終於抬眼看了看他,臉色略微緩和了些,邊背著雙手往屋裡走,邊對他說道。

    「先生剛才為何那般生氣,是在門外等得太久了麼?」經過這麼大半天的相處,沈少卿也算大致瞭解了這位老者的脾氣,任性使氣地像個孩童一般,所以便直言相問道。

    「你好生讀書吧,那小子是難以指望了。」老者聞言,彷彿受了什麼內傷一般,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吐出幾口淤血來,腳步停滯了片刻,背對著他擺了擺手,虛弱地說道。

    「您是說宣懷?他怎麼了?」被他這麼含糊一說,本來沒當回事的沈少卿突然緊張起來,一下跑到了他的面前,攔住他追問道。

    「唉,我早就看出他基本功較弱,但想著他年紀尚小,當初我如他一般時,還不曾……咳咳,我以為他只是缺乏磨練而已,卻沒想到他是一竅不通,還跟著一群庸廚亂學,能摸索到那幾樣菜的法門,已經很不容易了,再想有所成,是難如登天了。」他轉身又走了出去,看著沈少卿吃剩下的飯菜,有些失落地說道。

    「這些菜,除了刀功不夠純熟之外,還有什麼大問題麼?」見他的視線落在飯菜上,沈少卿緊接著問道。

    「身為一個廚子,連菜都切不好,還做什麼菜!」老者語氣有些沖地回了一句,隨後也覺察到自己失態了,於是緩了口氣,示意他先坐下,然後耐著性子和他解釋道:「你看這道芹菜肉絲,芹菜用的是直切法,烹炒時難以入味不說,還不易熟,等徹底將它炒熟入味時,已經不復鮮嫩清脆了。」

    「再看這肉絲,粗細不勻也就罷了,反正炒芹菜的時間已經夠長了,不管多粗,都保證吵的熟,可竟然是順著紋路切的,入鍋一翻炒,極易碎成肉渣,哪裡還能叫肉絲。」

    「雖然脆性的蔬菜多用直刀法,但做芹菜肉絲這種急火快炒之菜時,應用坡刀法,使切口變大,容易入味烹熟,減少炒制時間,使之保持鮮嫩,而豬肉的肉質教嫩,肉中少筋,橫切易碎,豎切則易老,唯有斜著紋路切,才是最佳。」

    「連這些最基本的都不懂,怎能炒得出好菜來?老夫要是早知如此,寧願在縣學中吃我的粗茶淡飯,也不來此受煎熬了。」老者越說越是激憤,到後來直接頓足起來。

    「先生將這些和宣懷說了麼?」聽完老者的話,再去看盤中的菜,果然如他所說,芹菜熟的有些過,吃著不太清脆,肉絲也有許多肉渣,想不到做個菜還有這麼多的講究,再一想自己連刀都拿不好,不由汗顏地看了老者一眼,但想到這些對季宣懷有益,便忍不住急切地問道。

    「他有那兩個師父在,哪裡容得著我多言,再說了,我不過是個食客,隨口發發牢騷罷了,教導聖人之言才是我的本職啊。」將心中的鬱悶全部發洩出來之後,老者頓覺心中一輕,於是又和顏悅色地說道,「看你的年紀,兩三年之內,便要進考場的,該惜取光陰,靜心攻讀才是,莫為小事分心。」

    「若是你能連中三元,少年得志,將來說不定還能助他尋得良師。」

    說完之後,他便率先進屋去了,拿起沈少卿放在桌面上的書,準備與他講解起來。

    雖然還有滿腹的疑問,可見他幾次三番的拒絕,沈少卿只好暫時作罷,更何況他說的也沒錯,若是他將來真的能平步青雲,相信天下之大,總能替季宣懷找到名師的。

    再者,老者既然無處可去,即便他真的精通廚藝,也不急於這一時,以後慢慢再說便是。

    於是,天氣晴好,師生相得,一眨眼的功夫,夜幕便已降臨了。

    等季宣懷回來的時候,略感疲憊的老者已經回去歇著了,獨留沈少卿猶自伏案苦思他留下來的題目。

    學了

    整整一個下午,沈少卿也覺得有些累了,於是便趁著季宣懷做飯的空隙,稍微放鬆一下,順便說說新先生的情況。

    「沒想到他看著一副不怎麼正經的模樣,倒還真有些本事,既然你覺得他教的好,那明日便去學館說一聲,告訴他們不去了。」聽完他的話後,季宣懷也替他高興道。

    「他今天去後廚了,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從先生那裡得不到確切答案,沈少卿又問起他來。

    「嗯,夥計帶他進去的時候,還把我嚇了一跳,以為家裡出了什麼事呢,不然他怎麼直接找到酒樓裡去了。而且他古怪得很,進去的時候雙眼直冒光,就像我當初剛進去時一樣,看什麼都新鮮,可不一會,就黑著臉吃飯去了,走時也沒跟我說一聲,都不知道哪裡又惹著他了。」

    「結果他們都說讀書人就是架子大,脾氣古怪,可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往廚房裡找不自在。」季宣懷也是一頭霧水地說道。

    「他為什麼生氣,我倒是知道一些。」聞言沈少卿笑了笑,邊往懷裡掏著什麼,邊邀功似的對他說道。

    「為什麼?難道是飯菜不合口味?」聽見那先生生氣是有原因的,季宣懷忍不住猜測道,「可前面的客人吃的也是那些啊,又沒有單單對他偷工減料。」

    「原因我都寫下來了,他說你們切菜的方法不對,我讀給你聽聽,你看有沒有用。」雖然對先生說的那些什麼刀法不太理解,但好在他的記性不錯,當場將話一字不落地記下來之後,便趁先生不備,在紙上寫了下來。

    聽他讀完紙上的內容之後,季宣懷已經有些目瞪口呆了,差點連灶底的火都忘了看管,等回過神來之後,他一把將沈少卿手中的紙搶了過去,可翻過來倒過去了幾遍,愣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只好又還回去,按捺著內心的激動,讓沈少卿把紙上的內容再念一遍。

    紙上提到的刀法他也不是全都明白,可就覺得非常在理,自從他開始和廚房裡的人學習廚藝以來,在埋頭苦練的同時,疑惑也是越來越多,可那些人並不能完全可他解釋清楚。

    比如直切、滾切、推切這些刀法,具體到怎麼用,適合切什麼樣的菜,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一切都靠個人的悟性,他們也只是怎麼順手怎麼來。

    現在聽了這番有理有據的話,心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黑夜中看到一點燈光,卻又摸不到、抓不著一般,讓人心癢難耐。

    「你還是先把晚飯做好吧,一會叫他過來吃飯,當面問個明白就是了。」見鍋中的水兀自翻滾著,季宣懷卻是一臉的沉思,沈少卿提醒他道,忍饑挨餓是小,他生怕這鍋不耐燒,也被燒壞了。

    得了沈少卿的話,求教心切的季宣懷原本想盡快做好飯,可略一思索,還是耐著性子來了。

    「這粥熬的不錯,米油全部出來了,綿軟清香,你的刀功雖差太多,可在火候上卻有十足的天賦。」一言不發地吃完飯後,見季宣懷和沈少卿都盯著他看,先生心情頗好地說道,「如意卷的蛋皮煎的也不錯,肉餡不油不柴,香軟可口,難得你能這般用心,跟著那一班連半桶水都沒有得師父,真是屈才了。」

    「我聽了你和少卿說的那些,覺得很有道理,希望先生能夠教我。」季宣懷也不跟他繞彎子,開門見山地懇求道。

    「這……」見他一臉的堅毅和誠懇,先生為難地來回走了兩步,對他二人說道:「實不相瞞,我的確略通廚藝,可卻被它所誤,以致碌碌一生,上愧對父母,下有負於知己,因此曾指天發誓,此生絕不再碰廚刀,也不單傳人廚藝。」

    「你既踏實肯學,又有天賦,的確極為難得,我也有心想指點一二,無奈誓言難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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