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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章 十三臨終托付 文 / 召南余歌

    又到十一月,秋收早已結束,秋耕尚未開始,只剩下一片片齊整的稻茬,以及衰敗的野草的田間,顯得空曠而寂寥,而一群群衝著地裡遺落的稻穀、稻茬上新發的嫩芽而來的鵝群,則為其增添了不少生氣。

    稻田里,被鐮刀截下的稻茬約莫半尺來長,外表已經枯黃,卻仍能在這越見清冷肅殺的季節裡,以同樣半尺來高,翠□□滴的新苗,昭示著它執著而頑強的生命力,成為這片即將陷入沉睡的土地的最後一絲光彩。

    此時遠遠望去,翠綠的秧苗,潔白的鵝群,如果沒有季宣懷趕來的強勢而招搖的鴨群和雞群,倒是一副清新而祥和的美景。

    「幹得好!花將軍就靠你了,啄死那只呆頭鵝!」見對方之前還氣焰囂張的頭鵝,在自家雄壯勇猛的花色公雞的啄、撓之下節節敗退,季宣懷得意地叫喊道,「後面的跟著上啊,趕跑了他們,這一大塊地盤就是咱們的了,讓它們回家吃糟糠去!」

    「你別高興的太早,看我不打斷它的脖子!」見自家的鵝對著一群矮小上許多的雞鴨,竟然要敗下陣來,對方不由氣急敗壞地道,並且說著便舉起手中的竹竿,要去打那只對頭鵝緊追不放的公雞。只是由於場面太過混亂,一時有些瞄不準,生怕誤傷了自家的鵝,於是又忍不住憤憤地罵道:「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東西,一群禍害!」

    「少唧唧歪歪的,有種就衝我來!跟一隻畜生打,你還真給自己長臉!」原本見對方違背規則,季宣懷就已經忍不住了,聞言冷哼了一聲,將手中的鐵鍬往地裡一插,話還沒說完,便將對方按到了地上,反剪著他的雙手,不緊不慢地說道:「挑事打賭的是你,輸了耍賴的也是你,嘴巴這麼不乾不淨,不如讓我用泥巴好好給你洗洗!」

    「我……大哥、二哥,季宣懷他打我,你們快來幫忙啊!」原本想討饒的他一見正下學回來的兄弟,立即掙扎著搬起救兵來。

    「狗仗人勢!」季宣懷聞言狠狠地罵了他一句,隨後轉過頭來,怒視來人道:「誰敢……」哪知惡狠狠的警告才開了一個頭,卻在看清楚來人時一愣,生生將下面的話都嚥了下去。

    「大哥,快給我報仇!季宣懷這兔崽子不讓我在這邊放鵝!」被按在地上的人見他竟然被嚇住了,當下也不覺得奇怪,只是卯足了勁叫喚道。

    「願賭服輸,這回便饒了你,以後要是再敢在我眼前找不痛快,看我怎麼修理你!」季宣懷不僅沒有再次被激怒,反而極為平靜地說道,說完呢便站起身來,若無其事地收攏自家的家畜去了。

    「你憑什麼!別人都是來放鵝,就你偏要趕著一群雞鴨來湊熱鬧,來就來吧,就沒有見過像你這麼獨的,還有那群瘟雞、瘟鴨,土匪投胎似的,哪塊地好往哪跑,誰家的鵝靠的近了一點,就紅著眼來掐,這地又不是你家的,憑什麼就讓你霸著!」見有人替他撐腰,他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一身的泥土,憤憤不平地指責季宣懷道。

    「人家都能放,就你事多,不就是仗著你家鵝多想佔便宜麼,鵝鬥不過雞,人又打不過我,輸了還想賴賬,我懶得跟你計較,你還來勁了!」面對對方的指責,季宣懷一把拔起插在地上的鐵鍬,做出一副隨時都會過去拍人的架勢,卻只是抬了抬眼皮,沉聲說道。

    「你……」

    「長武!別在這丟人現眼了,回家!」

    對方還不服氣,只是剛一張嘴便讓被他叫做大哥的人打斷了,隨後便趕著鵝群率先離開了,只是仍然心有不甘地跟同伴嘀咕著。

    「大哥,你幹嘛不趁機好好教訓教訓那小子,要不是被他禍害了,還反過來罵我?」

    「就你厲害,有本事自己打去!」

    「我……我不也是想替咱家出氣麼,要不是因為他這個禍害,咱家租的地怎麼會沒了?」

    「哼!就你沉不住氣,咱家沒了,他家不也沒了麼?要是那家人再病下去,看他還能橫幾天!」

    「哦……」

    雖然他們的聲音不算大,可由於離的並不算遠,季宣懷還是聽了個一清二楚,他抿了抿唇,隨手挖了一鍬土朝遠處扔去,發洩著內心的憋屈。

    「娘一個人在家該擔心了,回去吧。」幾乎與那些孩子同時趕到,一直旁觀著的沈少卿終於開口道。

    「嗯。」季宣懷迅速地瞥了他一眼,簡潔地回應道,然後趕著早就等著回家,已經擠擠地蹲在一起的雞鴨往前走去。

    由於先前斗的太專注了,以至於他們都沒有發現下學的那群人,直到被他按趴下的季長武喊出聲來,他轉頭去發警告的時候,才發現沈少卿也正站在那些人的身後,正面無表情地盯著他,想起對方比喜歡他跟那些人針鋒相對,這才將到了嘴邊的狠話嚥了下去,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姿態來。可笑竟然被季長武那狗崽子當做露怯,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自從知道沈少卿不喜歡以後,雖然他心裡不贊同,嘴上也沒服軟,可但凡遇上事,還是下意識地開始約束自己,不會完全像以前那般,不管對錯,先打了再說。可自從沈母病倒,並且越來越嚴重以來,他實在是憋的太難受了!

    在沈母將家底交給他以後,看著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錢,且基本上只有出沒有進,直把原本粗枝大葉的他逼的開始精打細算了起來,盡可能地省下哪怕一的冤枉錢。

    以往沈家都是直接將糧食全部折成現錢,然後再根據需要買現成的米面,而不是像村裡人那般,自己用石碾來磨,以致不僅要多花錢,在買了雞崽、鴨仔之後,竟然連餵養它們的糟糠、麩皮都沒處找,面對著三十隻雞和三十隻鴨,全部喂糧食別說養不起,就是養的起也能心疼死他。捨不得糧食,他只好另尋他法,每

    天扛著鐵鍬,身後跟著這麼一群,到處給它們挖蚯蚓、蟲子吃,再加上河蚌、田螺,以及少量的糧食,倒是把它們養的比別人家的都要膘肥體壯。

    除此之外,為了節省開支,家裡吃的蔬菜全部都是他種的,除了偶爾買一些肉和排骨之類的,其他的如樹上的木耳、鳥蛋,水塘裡的魚蝦、茭白,田里的野雞、野菜,但凡是能吃的,他都不會放過。可即便一錢的菜都不買,沈母的湯藥、沈少卿的筆墨紙硯、換季的衣裳……,還是讓他愁的連覺都睡不安穩。

    他連做夢都在想著怎麼賺錢,然而殘酷的是,別說沒有門路了,即便有他也難以分開身來,每天做飯、洗刷、熬藥、照顧雞鴨和菜園,哪裡還能有精力幹別的?於是,在沈母的病越來越重,服用的湯藥越來越貴之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塊塊的田地被賣掉,當看著那些先前謾罵他,在得到賣地的消息後,又一臉討好的找上門來的人,他沒有絲毫的快意,反而是徹骨的冰冷,好像一些都是他的罪過一般,哪怕是沈母一再的安慰,也不能打消他的鬱結。

    家裡的錢又剩的不多了,早就臥床不起的沈母不僅沒有絲毫好轉的跡象,反而越來越虛弱了,錢是萬萬斷不得的,可是家裡連地都幾乎被賣完了,難道也要像他以前的家那樣,連房子都要賣了麼?可現在不是他一個人,沒了房子住哪裡呢?

    這是第一次,他覺得老天爺待他不薄,讓他在那樣挨打受罵、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裡,也沒有生過什麼大病,仍然好好的活著,可到了沈母,老天爺怎麼就不再開一次眼呢?雖然目前還能吃飽穿暖,然而自打不得不賣地開始,每天都為著錢、為著以後的生活發愁,卻又無能無力,這讓他覺得比過去的十三年都要憋屈、無奈。

    而這種無處發洩的憋悶,終於在季長武的挑撥下爆發了。對方以為自家有二十來只鵝便能穩穩地佔上風,便敢打賭輸了的人以後不准再在南邊的地裡出現,卻不知道由於每天都跟在他後面搶食,生存上的競爭頗為激烈,以至於這群雞鴨雖然在他這位飼主面前頗為溫順,可一旦遇到別的搶食者,絕對是一致對外,而且無比凶悍,村裡凡是被它們掐過的,無一不見之繞道。

    好不容易藉著由頭出了一口惡氣,可還沒發洩徹底,一臉的凶狠卻被沈少卿撞個正著,忍了這麼久算是全都白費了。看著眼前雖然得了勝,卻也犧牲了不少毛的隊伍,季宣懷不禁又糾結地偷瞄了身旁的沈少卿一眼,見對方仍然板著一張滴水不漏、看不出絲毫情緒的臉,不由有些氣惱地想道:別人的兄弟能幫忙,自己的兄弟卻只會幫倒忙,真是沒處說理去!

    只是眼看著回去的比以往晚了,想著家中的沈母,兩人也都沒有再說什麼,都加快了腳步往回走去。

    哪知他們剛到家門口,便被正靠著大門往外張望的沈母嚇了一跳,要知道自從幾個月之前,沈母便只能靠著人扶才能起的來,此時竟然自己走到了門口,雖然還要靠著門才能站穩,可這已經足夠他們吃驚的了。只是吃驚過後,自然是喜出望外,能站起來不就是快要好了麼?只要人沒事,以後的日子總會好起來的,這麼想著,各自都難得的歡喜了起來。

    「這帶餡的玉米貼餅子倒是比包子還要合我胃口,裡面包的是薺菜吧,外面微焦帶著玉米的清香,裡面的餡料軟糯的同時又帶著另一種清香,開胃不膩,能把不怎麼黏的玉米面做成這般皮薄餡多,壓的扁平的餅子,比蒸窩窩要難的多了,肯定讓你費了不少的心思,卻讓我們撿了個現成!」沈母看起來時真的要好了,不僅胃口大開,連精神都一下子好了許多,面對著季宣懷用心準備的晚飯,竟然又頗有興致地品評起來。

    「也沒什麼,就是多費些功夫,嬸子你愛吃,以後我天天給你做。」季宣懷不以為意地說道,雖然費力做這種精緻的貼餅子的初衷,就是因為沈母被湯藥敗壞的毫無胃口,吃什麼都覺得不香,又嫌油膩,可現在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沈母身上,只要沈母的病能好,別說是貼餅子了,就是現在讓他去河裡抓魚,他都絲毫沒有二話。

    「當初收留了你,怕是嬸子這一生中做過的最好的決定,也讓我在少卿他姥姥走了以後,還能再次享有這種被家人細心照顧的福份,除了那個欠了我們沈家的人還沒有得到報應之外,我也真的知足了。」吃完最後一口,沈母略顯疲憊地往身後的被褥上一靠,心情複雜地感慨道。

    「嬸子你還是養病要緊,他讀書那麼用功,以後肯定能告的贏那個壞人的!」聽的有些傷感的季宣懷趕緊寬慰她道。

    「少卿、宣懷你們兩個都過來,趁著這會還有些精力,我有些話要與你們說。」沈母聞言只是笑著看了看他,隨後對他倆招收道。

    「嬸子你要不要先歇一會?」聞言季宣懷邊將桌子撤到一邊,邊勸說到。不知為什麼,從剛才開始,他突然有一絲不詳的預感,覺得心裡有些毛毛的。

    「不用,我覺得現在好多了,有些話不說,總怕以後就忘了。」沈母搖了搖頭道,隨後看著坐到床前的兩人,握著他們的手說道:「是我沒用,不僅沒把你們照顧好,反倒將好好的一個家,拖累到這般地步。現如今,不管我以後好不好得了,怕是都不中用了,宣懷你大了少卿一歲,這個家裡有多虧有你操持,所以從今以後,僅剩的兩畝地、十八兩銀子,連著這座宅子,就都交給你了,你願意怎麼支配都隨意,就是少卿也無權過問。」

    「我不……」

    「聽嬸子說完。」見季宣懷下意識就要推拒,沈母握了握他的手,出言阻止道,「少卿雖然是我親生,可憑著良心說,若不是有你在,我們母子今天是個什麼模樣,我是想都不敢想,這些都是你應得的,嬸子只恨留下的太少,虧待了你。」

    「少卿雖然性子冷清了些,可也是個好孩子,是我逼得他太苦了,可我也是沒辦法啊,除了他,沈家的仇還有什麼指望呢?我只希望他以後不要怨我。」沈母說的雖然是沈少卿,可話

    卻是對著季宣懷說的。

    「不會的,他心寬著呢,肯定不會怨你的。」見沈少卿雖然眼角泛著淚光,卻仍然一言不發,季宣懷連忙替他說道。

    「我自己的兒子,我總是知道的。」沈母不置可否地說了句,隨後話鋒一轉,接著說道:「最近幾日我總想著一件事,總要你們答應了才能安心。」

    「嬸子你只管說,我們肯定都答應!」季宣懷毫不遲疑地說道。

    「這第一,無論以後如何,你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第二,雖然我認下了你這個兒子,可娘知道自己對不住你,宣懷你答應娘,以後不管千難萬難,都替我照顧好少卿,讓他能夠讀書上進;第三,少卿你一定要用功讀書,替沈家討回一個公道,娘欠宣懷的,你將來都要百倍千倍地補給他,絕不可做忘恩薄情之人。」沈母看著兩人,一字一句,一臉肅然地說道,只是說還未說完,便留下了兩行清淚。

    「我答應,我都答應,嬸子你趕緊好好歇著吧。」季宣懷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哽咽著說道。隨後見沈少卿的眼裡雖然也閃著淚花,可只是點頭卻不說話,以致沈母一直盯著他,於是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趕緊說話啊!」

    「我知道了,娘。」沈少卿終於也開了口,比起季宣懷的急切來,要顯得鄭重其事的多。

    「這我就放心了,不要哭,娘好不容易長了些精神,該高興才是。」沈母伸手幫他們兩個擦了擦淚,心滿意足地說道:「你們都很聽話,很乖,娘真的很高興。」

    「是高興,明天我再請大夫過來看看,說不定過幾天就全好了,要是沒事,嬸子你就好好歇著吧。」季宣懷勉強地笑了笑,附和著說道。

    「嗯,你們忙完了也早些睡,天又要冷了。」沈母邊躺下邊對他們說道,只是在他們就要到門口時,突然又說道:「宣懷,你能喊娘一聲麼?」

    「……娘,只要你高興,我以後都這麼叫。」季宣懷先是愣了一下,略有些難為情地喊了一聲之後,看著滿臉欣慰的沈母,釋然地承諾道。

    「好了,都去吧。」沈母揮了揮手道,隨後轉過身去。

    可哪知第二天一早他再進去喊娘時,床上一臉安詳的沈母,卻已經永遠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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