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神選 文 / 風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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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綿一直等到日落才回房,渾身上下虛軟無力,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她到最後都不明白,為什麼那只死鳥會放過了她,可是既然老天爺都眷顧,她沒有理由不享用的。
神祈峰上最美的是日出與日落,朝霞與暮靄。
阮綿幾乎是貪婪地享受著這最靠近神的地方最美的景致,神選是在一個月後,一個月後,她有可能會到天宮之上去一了心願,也有可能死在白翎手上。生命很可能已經走到盡頭,猶如黃昏的最後一聲鴉鳴,她能抓住的不過是這短短的一個月,三十天,三十個日出與三十個日落。
她成了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那個人,日出之前醒來,日落之後才回房,堇憐和緋色都不解她何以如此起早貪黑,沒有人知道,她守著三十天的生命,妄圖記住這人世間的美。也許,只有那棵金黃的神樹日日見她,夜夜伴她。
五天彈指而過。緋色提著輕紗羅裙來樹下找她,嬌笑嫣然地扯著她的袖擺,「綿綿,陪我喝酒。」
她憨笑,「好。」
「綿綿,你在樹下等什麼?」
「日落。」
十日過。堇憐抱著琴來樹下尋她,輕柔的髮梢掠過她的臉頰,她說:「綿綿,聽我撫琴可好?」
「好。」
一曲琴音,月色霜華。彈琴的人皺眉低嗔,「綿綿,你在想什麼?」
「等日出。」
三十日太慢,慢得人心焦;三十日太快,快得……讓人心慌。可是即便是漫天的今夜鋪天蓋地宛若在蠱惑著她去貼近,她都沒有勇氣把鳳臨二字寫到那上面去。
二十日的黃昏,白翎親自站到了她面前。晚霞如錦,金葉似火,那個橙眸的少年臉色陰鬱,不善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彷彿能點燃一簇火。
阮綿原本昏昏欲睡,被他這一通怒目驚醒過來,徹頭徹腦的涼。她乾笑,「師尊。」
白翎對她從沒過好臉色,她也沒有奢望弄從這隻鳥身上撈到什麼好處,可是他不說話,只是這麼瞪著她……她只好強扯著笑臉寒暄,「師尊今日氣色不錯。」
白翎冷道,「還有十日。」
還有十日,就是三十日滿。阮綿悄悄抖了抖,不知為何喉嚨底都泛起了苦澀。她也知道還有十天就會有結果,用得著他特地屈尊來提醒嗎?
「準備好送死了嗎?」
「……」
白翎瞪眼,「怎麼,本尊問你你敢不答話!」
「……」這哪裡是來查看的,這分明就是來找茬的。於此,阮綿唯有別過頭去不理這隻鳥。
「你!」
這只師尊,明顯年紀大了輩分高了,只有腦袋沒跟上。
「阮綿綿!」
阮綿綿,三個字,讓某個極力無視聒噪聲的人狠狠抖了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忍無可忍,她憋著氣解釋,「師尊,我不叫阮綿綿,你不要聽堇憐和緋色亂叫就以為我叫阮綿綿。」
白翎的臉色紅了紅,少頃泛了白,最後成了青。他死死瞪著她,末了從鼻孔裡擠出一聲,「哼。」
落日下,白衣的少年頃刻間化身為巨大的白色鳥兒,一躍而起,飛過金色的神樹梢。一個活脫脫的人,剎那間成了另一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阮綿從來沒有真真切切地見過那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白翎化羽,她只能瞪大了眼睛傻傻看著,整個世界只剩下了心跳聲。
桃花郡,仙人鄉,最靠近神的地方。她在心底默默念著早就耳熟能詳的話,心上的震撼卻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越發激越。
可是,她始終不清楚,這隻鳥特地來發這一通脾氣,難道只是來搭個話?
*
三十日彈指間飛逝,神選之日的前一夜,阮綿見著了白翎。他罕見地臉色不錯,拿著一壺酒到她面前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舉到她面前,「來,餞行。」
一杯酒,滿滿的,裡面映襯著頂上的金葉倒影。阮綿小心翼翼接過了,狐疑不已,「餞行?」
白翎的笑帶了得意,他說:「是啊,明天一過,不是你上去,就是你下去。不管你是不是和我的劫難有關,我既沒想救你的感覺,又不打算救你,我們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阮綿偷偷翻了個白眼,舉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到了口中順著喉嚨往下滑,一不小心就嗆著了她。咳嗽過後,杯裡的酒也灑得只剩下了一點點。
白翎難得心平氣和,又笑瞇瞇替她斟了一杯,「後會無期。」
他用的是後會無期。阮綿卻有些反常地發現自己很輕鬆。十歲離宮,漂洋過海,她把能做的不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個遍,事到如今,也只剩下天命而已了。她阮綿這條命,老天要收則收,不收,她依舊會往下走。
「怎麼,凡人,怕了?」
「不怕。」
白翎一臉的鄙夷,「死鴨子嘴硬。」
阮綿不想再理他,默默喝了杯中的酒,扭頭靠著神樹閉上了眼。他是專程來看笑話的,和樂融融的臉上帶著的笑意是玩味,也是輕鬆釋然。她的狼狽也許在他眼裡都成了「這個劫難真容易」的籌碼。
「凡人?」
白翎的不耐煩的聲音響起來。
阮綿緊緊閉著眼,不再理會。
「你這算是放棄了?」
這人,現在聒噪得很。阮綿悄悄摸了摸心跳還算正常的胸口。等白翎的聲音漸漸平息了,地上響起他極輕的腳步聲的時候,她才輕輕跟了一句,「後會無期。」
腳步聲驟停,死一般的寂靜。
*
神選之日終於到來,神侍有三個,堇憐,緋色,阮綿。傳說神選之日的黎明,當第一道曙光照耀神祈峰之時,神的光芒會照亮整個神祈峰。每隔一百年,神都會帶走整個瑤山心地最純然的女子,作為神侍,飛上天宮。
阮綿靜靜地等待在神祈峰最頂端,從那兒可以看到神樹金色的葉子和它巨大無比的枝幹。白翎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明明還是一副少年長相,就連平時言行舉止都沒有半點「師尊」的模樣,可是此時此刻,身著白衣神色肅穆的他卻已然沒有半點往昔的模樣。
姜華。
阮綿在心底默默地念著這個刻在腦海裡的名字,紛亂的心跳漸漸平息下來。她和緋色堇憐站成一排,等待著曙光透過神樹的枝葉,把光灑在其中一個人的身上。
傳說中,那個被神選中的女子會在曙光中看到神的身影降臨。
「凡人,你真以為神會選中你?」白翎的略略沙啞的聲音響起來,他說,「那日跳下祭崖,假如你心中想的是要殺兄,那你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阮綿心裡一震,握緊了拳頭。的確,秦思曾經說過,只有心善而純然,才能得到神的慈愛……可是,她那時候跳下祭台想的究竟是什麼?
是救父,還是弒兄?
她已經不記得了……
不知何時,神祈峰上,狂風大作!神樹金黃的葉子被風吹得翩翩而起,不知道又多少葉子離開了枝椏,鋪天蓋地而來。剎那間,天空彷彿成了金色,刺痛人的眼。
白翎口中念著什麼,緩緩跪在了地上。堇憐和緋色緊隨其後跪倒在峰上。阮綿想跪,腳下卻不知為何像是被鋼板釘住了一樣,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
一片混沌中,有個低啞蒼老的聲音在輕聲問她:小姑娘,你遠道而來,想要求什麼?
她心中激越,顫抖開口:救我父皇和娘親!
——他們屍骨早已腐朽,這個就算是姜華上仙也無能為力。
——那,殺了我皇兄!
——小姑娘,你方才沒聽到祭祀的話麼?心地純然的人,才能被我選中。你在我身上寫的甚至不是你自己的名字,是不是?
心地純然。四個字,份量十足。阮綿卻只能苦笑,純然算什麼?純然的鳳臨北哥哥殺了爹娘,純然的鳳臨十歲從宮裡的狗洞裡爬出來,純然的鳳臨沿街乞討就是為了不坑蒙拐騙道德淪喪,有什麼意義?
她想笑,抓著衣擺彎翹起眼——不純然,就不能上天宮嗎?
那聲音久久的沉默,末了是一陣大笑:當然可以!
那光是怎麼落在她身上的,她並不知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跪不下去。只是,當狂風驟停,金葉紛紛落在地上的時候,整個山峰就只剩下她一人巍巍站立著。跪著的白翎,跌倒的緋色和堇憐。
良久,白翎的聲音才在山峰上飄散開來,他說:「神侍已定。」
堇憐微微一笑,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朝著阮綿俯下身行了個禮,柔聲道:「叩見神侍。」
緋色滿臉的興致盎然,「綿綿,沒想到真的是你!」
「啊?」
「我早就在想,我貌似還沒那麼無慾無求,應該不會是我,」她繞著阮綿轉了一圈,突然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臉,另一隻手理所當然地落在她的腰上,環抱,「可惜沒時間了,不然姐姐真的替你好好調理調理,正在長身子的女孩子最要緊,現在倒是水靈靈的,萬一一不小心長殘了……」
……你才長殘。
緋色貼到她耳邊輕聲念,「到了上頭,如果神仙是個糟老頭子,就好好當神侍,端茶送水,如果神仙是書上記載的那樣風月無雙,你就……」
「就什麼?」
「榆木不可雕!」
「……」
神祈峰上,唯一臉色不佳的是白翎。
阮綿發現他在看她,用一種別有深意的,憤怒的,暴躁卻不得不壓抑住的眼神!也難怪,萬一她真是他的劫難,這下子不是放虎歸山麼?
她萬分同情地丟去一個眼色:師尊,對不住了啊。
白翎惡狠狠一眼瞪來!炸毛了。
日出,曙光照亮了整個天際。神祈峰上花開無數,金葉似火。
阮綿鬆下了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擔子,彷彿被抽光了渾身的力氣,她躺在碧綠的草上直笑,笑著看那隻鳥氣急敗壞想發作又不敢發作的模樣,心裡樂翻了天。
你也有今天啊。她得意得很,衝著白翎吐吐舌頭,把心裡早就憋著一直沒敢講的話釋放了出來,「喂,百靈鳥,你其實就是前前任掌門養的一隻八哥吧?現在是春天,會不會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