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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梅花吐蕊 文 / celiacici

    武曲披衣,從背後摟著曲,看他蒼勁灑脫地寫就「梅花吐蕊招平安」這一聯。

    曲擱下筆,卻瞥見武曲悄悄地將只金箔紙折的飛鵝插在他發間,還道他不知。這民間俗稱的「鬧嚷嚷」,曲從未戴過。武曲是凡胎飛昇的仙,在天庭時便常提些凡間的風俗,曲卻不以為意,他一上仙,何須知道這些個細枝末節,即便下凡,他這寡淡性子也懶得逢場作戲,更何況,思凡的又不是他。可如今,曲頭一遭沾了煙火氣,也動了凡心。

    隔著衣衫傳來的體溫,散佈著柔情蜜意的餘韻,曲向是清心寡慾的,方才卻醉生夢死了一場,不知今昔何年,不知身在何處,隱隱聞了梅香,伸手去撥層層的床幃,卻被勾著腰跌回春.夢裡。恍惚間被推到了岸上,踉蹌了幾步,天卻忽地黑了,那濃稠的黑像死氣沉沉的墓室,鎖著人的心魂,曲一低頭,便見了張似曾相識的臉面融化在腳邊,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珠擱淺在他的靴上,直勾勾盯著他……

    「梓潼?」

    曲一驚回過神來,怔怔瞧武曲半晌,擱下筆道:「你如何記得的?」

    武曲未料到曲提這個,將他冰冷的手揣在懷裡:「平日裡總夢到些前塵往事,醒了卻又記不分明。那日,我醉得不省人事,你與我掌心相貼,不知怎的就記得了……」

    曲苦笑一聲抽回手:「你將一魂一魄注入棋盤教它認主,即便你投了凡胎,那一魂一魄也總提點著天庭種種。當初,你送我這棋盤,並非只想著護我,可你這般消耗仙力,受魂魄相離之苦,若真有什麼,豈不是自造的冤孽?」

    「好端端的,怎說起這個?」武曲心虛地別開眼,「那仙翁說與你的?」

    曲想著方才夢魘裡的融化的皮囊便不寒而慄,他的修為遠高於武曲,天眼所見,絕非幻景。

    武曲也知曲絕非杞人憂天的性子,能令素來冷心冷面的曲上心的,必不是無關痛癢之事。可心中卻又生出股竊喜來,哪怕自己真有一日灰飛煙滅了,有曲這般惦念著,也不枉他癡心一場。

    曲見武曲不知想什麼,唇畔竟帶了絲笑意,便有些慍惱:「你究竟如何作想?我豈是在與你說笑?」

    武曲這才知不妙,忙又拽了曲手道:「給你便是你的,若真忘了,瓊樓金闕、玉盤珍饈又有何用?凡人總羨慕神仙日子,可我只想與你找個渺無人煙之處,作尋常夫妻。」

    曲心下一驚,他險些忘了武曲這驢脾氣,即便兩情相悅,也總改不了這頑固不化的性子。這話,若從別人口中出,他大可置若枉然,可武曲說的,便是破釜沉舟。武曲就是塊磐石,不求曲許他什麼,也定會守著他只至海枯石爛。曲並非信不過武曲,只是凡間千年,過眼雲煙,多少死生契闊彈指間化為形同陌路,多少濃情蜜意剎那間化為水火不容?即便如今和如琴瑟,又怎保來日燕侶鶯儔。「情」字於人,於仙,並無不同,只各有曲折。

    曲扭過頭,望進武曲眼裡,那眼中,是弱水之淵、是炎火之山,融了他的仙身,化了他的仙骨,教他無處可逃。

    「這豈是你說了算的?自有千萬種法子,教今日這一番癡纏,成了來日對面不識……」

    「即便無了那一魂一魄,我也能記得……」武曲將下巴埋在曲肩窩裡悶聲打斷道,「你寫一字,說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曲歎了口氣,知與武曲多說無益,唯有指了指那春聯。武曲也不願再聽曲勸他,低頭吻了吻曲的耳垂,乖乖貼春聯去了。

    曲在武曲身後呆立了半晌,一抹紅悄悄自耳根爬上了臉頰。分明比這更令人面紅耳赤的事都做絕了,可如今,卻怕起最尋常的甜蜜來。

    外頭武曲歡天喜地地把對聯貼了,搓著手沖裡頭喊:「梓潼!梓潼!」

    曲披衣出來,隱隱覺著什麼,扭頭看向院裡那棵老槐,那老槐顫顫巍巍地抖動著光禿禿的枝椏,曲走上前,掌心覆著樹幹注入了僅有的一絲仙力,隨後才走向大門。

    可方至門外,便聽了爆竹聲中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那二位宦官有些面熟,領頭的到了跟前一勒韁繩,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拉長了音對武曲道:「聽賞。」

    二人齊齊跪了,聽宦官傳達口御後,武曲接了賞,這才站起來,目送二位宦官快馬加鞭地離開。

    角子、屠蘇酒、雲錦……還有那接連不斷的爆竹聲,狠狠擲在二人心上。僅有的片刻歡愉也被那馬蹄聲帶進了冰冷的夜裡,彷彿那本是他們偷來的。之前,曲不敢問的,武曲不願提的,都成了一陣冷風,呼號在二人之間,將咫尺之遙拉長成了天各一方。

    那一晚,武曲緊緊擁著曲,反反覆覆念著:「待回了天庭,我總有法子跳脫六道輪迴,與你長相廝守……哪怕只剩了一縷魂魄,也總要回來這裡等你……」

    曲應了聲「好」,背對著武曲佯裝睡去,可心卻在火上烤著,燙得連胸膛都包裹不住,一同熔成了孤燈裡燒著的油,燃盡於破曉之際。

    自那日後,曲再未見過武曲,只能遙遙望一眼那棵參天老槐,望它守著武曲,保他平安。

    開春之際,仁宗賜婚,被收為義女的宮女魏氏紅著眼跪在武曲跟前,她已有身孕,懷的是龍子,回宮中便唯有一個「死」字。仁宗深知,高牆困不住武曲,妻兒卻可令他插翅難飛。

    曲眼見著武曲娶妻生子,卻無能為力,他唯有等。

    嘉祐元年,汴梁遭水災,武曲舉家遷至相國寺居於佛殿,舉國嘩然,仁宗不得不將武曲貶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離京出任陳州知州。曲知武曲心思,趕往陳州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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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從未如此熱過,暑氣從地底下鑽出來,烤得馬掌發燙。

    武曲的妻子魏氏識趣地帶著吵鬧的幼子退下,留一室寂靜。武曲又戴了面具,卻不是青銅鬼面,而只是隨意找來的厚實的麻,裁成一塊遮在臉上,像一整塊人皮。可即便如此,也難掩摻著股中藥味的酸敗的惡臭。

    坐在床邊的曲險些嘔吐起來,卻仍是顫抖著,要去揭那面具。

    武曲一把拽住他的手,啞著嗓子道:「我時日無多。」

    這一句,仿若晴空霹靂,打得曲肝腸寸斷。分明是長生不老的仙,此刻卻懼怕起生離死別來。

    「你莫多想,這不值什麼,待回了天庭便能團聚,我不過先走一步。」

    曲回握著武曲酷暑裡依舊冰冷的手,心也跟著涼了,彷彿天寒地凍裡,看著武曲獨自一人,踉蹌著漸行漸遠。

    武曲又斷斷續續說了好些個寬慰的話,曲卻只怔怔望著,並未聽進隻字片語。他的眼前,梅花勝雪,暗香浮動,汴梁的雨水,卻淹沒了來時的路,將那一隻折成飛鵝模樣的「鬧嚷嚷」,浸濕成了散開的金色的線,絲絲縷縷地纏在身上,再是飛昇不得……

    漸漸的,沒了動靜,曲這才發現武曲說著說著,已是睡了過去。

    曲遲疑著湊近了,在他微弱的鼻息噴在臉上時,一顆懸著的心才跌回胸口,躍動著將堆積已久的酸澀推出了眼眶。

    此刻,他方懂了情愁,懂了離恨,懂了生離死別的哀慟。他回握住武曲的手,直到他的體溫灼傷了彼此的身子,燒穿了妙手回春的招牌。

    宮裡來的「神醫」不住地搖頭,任憑魏氏痛哭流涕地給他磕頭。一日後,武曲迷迷糊糊地喊了幾聲「梓潼」,曲拋下句「準備後事」便策馬而去。

    此時的武曲,面具早摘下了,那破了的毒瘡,像極了一隻隻流著濃水的眼,一個挨著一個,擠得五官都沒了輪廓。

    武曲是丑時走的,他被追贈為中書令,賜謚「武襄」。曲稱病,未去弔喪,卻聽聞仁宗當真因此大病一場。

    武曲走後的五年裡,曲鞠躬盡瘁地做他的賢臣,立朝剛毅,清正廉明。可每到武曲忌日,他都要去那物是人非的府邸上走一遭。門上貼的殘敗的對聯與院子裡奄奄一息的老槐,都知他癡心,都解他相思,卻默然不語。

    熬著,熬著,終於病入膏肓,床頭掛著的青銅鬼面,像他泥古不化的臉,守著,候著,說要廝守終老。

    是年,仁宗駕崩,舉國服喪,天日無光。仁宗在位期間,國泰民安、四海昇平,後世都道他是明君,是神仙下凡。

    曲魂魄離體,回到天門之時,早候著的幾位星君紛紛迎了上去。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曲也顧不上與他們敘舊,直問武曲身在何處。幾位星君彼此瞧瞧,都支吾起來。一股寒意自心中蔓延開來,曲瞬間便飛移到了開陽宮前,疾步而入。

    雖只別了五年,卻恍如隔世。當曲終於尋到那石案邊的身影時,步子都有些不爭氣地虛浮起來。

    「漢臣……」

    那是武曲說與他的表字,曲初次這般喚他。若是從前,武曲該怎般欣喜若狂,可此刻的武曲,卻只顧著蹲在地上不知擺弄什麼,對曲的話置若罔聞。

    曲走得近了,才看清武曲手裡持了截斷枝,一筆一劃地在泥地裡寫著,端的是一個「梅」字。

    「漢臣……」

    曲又喚了聲,這一聲裡藏不住的惄焉如搗,終於令武曲回過頭來,怔怔望向曲。

    然而不等曲言語,武曲復又低下頭去,一筆一劃地模仿著曲蒼勁有力的筆鋒。

    「熒惑星君於凡間為帝時,令道士作法,算準武曲卒日,於其墓室布了陣法,以京師水災所聚怨靈束他魂魄。」不知何時站在二人身後的祿存星君一歎道,「待鬼門關大開,那道士令武曲隨百鬼夜行,待其忘了前塵往事,再收入棋盤之中,待仁宗百年之後,二人便可連枝共塚,共赴輪迴,雙生雙滅……」

    「幸而我等瞧出些端倪,早早稟報了玉帝,召回武曲魂魄,可仍舊晚了一步……」貪狼星君說到這裡邊也唉聲歎氣,「你道那道士是誰?他便是你那看似溫良的門童!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東西!當初你好心救他!他竟對你生出妄念來!這棋盤也是他偷了去的!」

    之後的話,曲已聽不進了。

    他怔怔望著武曲反反覆覆在泥地裡書寫一個「梅」字,一如當年,他捂著他的耳,在爆竹聲聲中,喚他的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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