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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仙童 文 / celiacici

    武曲平日裡癡癡傻傻的,只知在地上反反覆覆地劃一個「梅」字。無論曲說什麼,他都置若罔聞。曲說著說著,便成了自言自語,惱了,奪了那斷枝,武曲摸索不著,便用指尖在地上劃。那手指彷彿不是他的,一道道鮮血淋漓,暈在心上,蔓在眼底,滿是觸目驚心的悲涼。

    怨靈邪煞,侵蝕了魂魄,武曲不記得兩情相悅,不記得鸞鳳和鳴,唯獨記得一個矯若驚龍的「梅」字。爆竹聲聲中,暗香浮動,那模糊了的面容,提筆一蹴而就,昏黃的燈將抑制不住的歡喜烘得暖洋洋地上了臉,眉間卻又起一道波瀾,怕起了稍縱即逝,怕起了曲終人散,唯有一筆一劃地臨摹他的字跡,方覺著心安,方覺著好景常在。

    曲被那一道道突兀的血色刺得鬆了手,斷枝落回地上,武曲欣喜地撿了,復又在地上劃起來。

    曲便就這麼怔怔瞧著,不知所措。

    前來探望的貪狼星君見曲這模樣,心中便來氣,來回踱了幾步,憤憤不平道:「早知這般,何苦救他?救一個傻的,再來個癡的……」

    祿存星君忙用眼神止了貪狼星君的口無遮攔,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曲一歎道:「先前我等請命,召武曲回天庭破了那邪術,熒惑星君的魂魄卻因此被吸入輪迴盤,攜至千年之後……如今,因了上一世造的冤孽,非要再投一次帝王之胎,方可使他仙魂歸位。玉帝自然是向著這天潢貴胄的,他要你與武曲再陪他歷一回劫……」

    正說著,本只安靜地劃著字的武曲忽地站了起來,曲剛要過去,就見他扔了斷枝便往宮外跑去。祿存星君與貪狼星君對視一眼,忙跟著曲追上去。

    武曲也不知發什麼瘋,一股腦跑到南天門外,打傷了阻攔的天兵就要往下界跳。幸而曲、祿存與貪狼星君及時趕到,一同以仙力制住了他,教他動彈不得,這才鬆一口氣。可武曲仍不安分,決眥欲裂地吼著,掙著,勾勾望著下界,彷彿那裡有什麼勾了他魂魄,令他受摘膽剜心的苦痛。

    那兩個天兵被武曲這瘋癲模樣嚇著,偷偷溜去通風報信,不一會兒,好些個天兵天將便奉旨來拿武曲,用捆仙索將猶在掙扎的武曲捆了個結實,又將三位星君一同請了去。

    雲霄寶殿之上,難得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都來得齊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猶在殿上做困獸之鬥的武曲。

    玉帝看也未看武曲一眼,只自顧自道,武曲不過偶因機緣而凡胎飛昇,本無仙骨,無福消受,才成了今日模樣。此次冤孽雖非他所造,卻也緣他而起,不如令他再輔佐熒惑星君一世,之後,便憑他輪迴去罷!

    此言一出,皆是嘩然。

    武曲魂魄本已為煞氣侵蝕,輪迴,又能熬得過幾世?這便是要罷黜武曲貶為凡人,任他自生自滅?

    這天庭裡誰人不知,這禍端都因熒惑星君而起,卻無人敢說上半句!

    此時,武曲已掙不動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髮絲狼狽地貼在臉上,一雙眼卻透出來,像樹蔭間斑駁的光亮。

    那光亮照在曲冰冷的臉上,彷彿炮烙。曲被燙得猛一轉身,不顧幾位星君的阻攔,騰雲駕霧地離了雲霄殿,直奔瀛海而去。

    一望無垠、霧湧雲蒸的瀛海之上,浮著千萬座佛塔,有的降魔、有的鎖妖、有的縛仙。任憑如何道高魔重,都逃不出這渾然天成的隔絕靈力的水牢。

    曲輕而易舉地毀了法印,入得其中一座七層寶塔。他動了動手指,隔空將那被浸得氣若游絲的仙童提出水面,欣賞一番他的罪有應得,冷冷逼問道::「如何令武曲心魄歸位?」

    武曲發狂,倒是點醒了曲。怕是武曲仍受著魂魄相離之苦,才瘋瘋傻傻的。祿存星君與貪狼星君雖有心幫武曲,卻都是看在他曲的情面上,哪管武曲是否「完璧歸趙」?這從中作梗的,必定是這拿武曲魂魄作法的仙童。

    那仙童本已因了瀛海之水的隔絕而奄奄一息,離水片刻,倒是稍稍緩過來些,一雙濕漉漉的眼,彷彿生了長舌,肆無忌憚地舔著曲的臉面,扯了個似醉如癡的冷笑:「星君,你可來了……」

    這辜負了他一番好意的算計與褻瀆,無異於火上澆油,曲猛地五指一收,隔空掐住那仙童的頸項。那仙童憋紅了臉說不出半句話來,去仍是扯著嘴角笑得志得意滿。

    曲終是要鬆手的,終是要留他一條活路,儘管心中早將他千刀萬剮。

    他拿捏曲的心思,就好似曲拿捏他的真心,那真心早被棄若敝履,一具空殼,又何懼一死?

    那冰冷的笑意,仿若一把石灰,將曲心中的火滅了,只留下死氣沉沉的頹敗。

    曲漸漸鬆了力道,任憑那仙童被提在半空中咳了半晌。

    仙、魔,不過一念之差。

    那仙童迴光返照般,一字一句地蟄向曲:「棋盤裡武曲那一魂一魄,已被我施法附在了熒惑星君身上,隨他轉世去了。想要回那一魂一魄,除非武曲與他兩情相悅,琴瑟相調……但即便心魂歸為,因了經年累月的魂魄相離,記不得前塵往事,也是再尋常不過……更何況,玉帝哪能容得下又一個方頭不劣的武曲?他不能開罪你們這些個犯了忌諱的上仙,但對付個凡胎飛昇的武曲,卻綽綽有餘……」

    曲的手指猛地收緊,那刺耳的話語便戛然而止。可一雙眼,仍不甘地釘在曲臉上,口不能言,一如千年、萬年間的一廂情願。

    猶記得當年,他不過一隻百年修為的小灰鼠,誤食了仙草為天兵拿了去,曲淡淡一句便救了他性命。他甘願為曲在天權宮前守上個萬古不磨,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那一顆華清冷奪目,怎敢起

    狎暱之心?他不敢癡心妄想的,幸而旁人也求而不得。熒惑星君雖為貴胄,可也得不到曲半分青睞。這般,曲便總是掛在天邊的白璧無暇,任憑他守著,念著,亙古不變。

    可偏偏,來了個不識好歹的武曲!不過是粗鄙可憎的凡胎,卻將曲從天邊扯下,拉入烏煙瘴氣的凡塵。自此,曲不知茶涼,不知夜冷,他往門外瞧一眼,曲那目光便越過他飄出去,恍恍惚惚,尋尋覓覓。

    那一刻,武曲便成了他心魔所指,哪怕萬劫不復,也要教他魂飛魄散!

    「撲通」一聲,仙童跌回冰冷的水面,苟延殘喘,插翅難飛。重又浮上來,卻只見著曲拂袖而去的背影,唯有不甘地啞著嗓子追問:「我守著你千年,萬年,你可曾瞧過我一眼?他究竟有何能耐,教你彈指間便墮入魔道?」

    魔道?

    曲消失在水天一線的盡頭,臉上無悲無喜。

    若不擇手段地奪回所愛便算是墮入魔道,那毀去修為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蒼天無眼,莫道無情。

    帶著棋盤回開陽宮時,武曲已被送了回來,隻身上仍纏了捆仙索,抑制仙力。他蹲在石桌旁,依舊用枝椏一筆一劃地寫著那個「梅」字。

    曲緩緩走到他身旁,一不小心遮蔽了他的光,武曲挪開一步,又挪開一步,離他遠遠的。那一筆一劃,便彷彿在他心上劃著口子,壓抑已久的苦痛爭先恐後地洶湧而出,沸反盈天後,卻凝固成遙夜沉沉的孤寂。

    曲摸出藏在胸前衣襟裡的青銅面具,飛快地戴上,掩飾那不願讓武曲捕捉到的萬念俱灰。

    儘管,武曲從頭至尾,不曾看過他一眼。

    即便是跪在武曲病榻之前,他也未如此絕望過。

    一瞑不視,自欺欺人,事到如今卻不得不承認,昨日那個還與他互訴衷腸的武將,早已不在了。

    什麼「無了一魂一魄也仍記得」,什麼「寫一字說一句都烙在心上」,什麼「跳脫六道輪迴要長相廝守」……

    一夕之間,一語成讖。

    若不能信守,又為何要誇下海口?

    曲忽然恨極了跟前這具無知無覺的空殼,一把拽住他沾滿泥塵的手用力一扯,將他擁入懷中,任憑他拳腳相向,偏就不肯鬆手。

    發亂了,衣皺了,心卻還不死,奄奄一息地描畫著來世的光景……

    曲下凡那日,依舊是幾位星君相送。

    待該說的都說了,廉貞星君方遲疑道:「你或有不知,武曲魂魄未全,此番下凡投不了凡胎,唯有投了只狐妖,先還上一世余靖的恩情。余靖此世投了個官,名喬宇,你尋著他,便尋著了武曲。」

    祿存星君將一物遞給曲道:「我知你想什麼,也勸不了你,這棋盤是我替你收著的,你帶著去罷!好自為之!」

    「那老槐,我已移到你投身之處了。」貪狼星君說著,又掏出熒惑星君送的那隻玉司南佩,「這裡頭,有我從命格星君那處偷來的皮囊,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話說吳傑那廝,上回歷劫似是犯了什麼忌諱,又來此世走一遭,你遇上他可要仔細些,那一肚子壞水……嘖……」

    曲未料到幾位星君待他如此,怔了半晌,竟說不出話來。

    幾位星君將法器塞到他手中,又囑咐了一番,這才道一聲「珍重」。

    時日無多,曲唯有深深一揖,彼此間都明白,此一去,便是訣別。

    那一年,眼見著將要枯死的老槐,又開出一簇簇如蝶的白花。

    曲靠樹坐著,攤開手,讓喚他叔父的孩童,在他掌心寫字。

    那稚氣的臉面,一本正經地說著,將來必要平步青雲,令他錦衣玉食,享榮華富貴,方不負養育之恩。

    槐花悄無聲息地落在肩上,曲合眼,掌心又是那個「梅」字。

    這一夢,若能永駐,何惜芳華,何惜仙骨?

    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被壓於瀛海佛塔之下的天權宮的仙童,被剔除仙骨,投入畜生道。

    他忘了前塵往事,自出生起,便四處流浪,未嘗果腹。

    直到那日,陰雨綿綿,他孤零零地坐在酒肆前,恰巧一士模樣的男子路過,回首一眼,便動了惻隱之心,不顧他渾身濕透,抱在懷中帶回府中。

    儘管那官家中一貧如洗,他仍舊被養得憨態可掬。

    又過了些幾日,他在亭中被人抱著逗弄,一似曾相識的臉面湊過來,愛憐地撫著他毛髮,扭頭問那官:

    「喬尚書可願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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