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面涅將軍 文 / celiacici
自此,武曲再未踏入天權宮半步。
眾星君都恭賀曲復得清閒,可這清閒,卻又與往日些許不同。分明收了棋子、換了茶碗,可每每到武曲該來的時辰,那小仙童伸了脖子一望,曲那千年冰封的臉上,便彷彿裂開道口子,需要漫長的時光令它彌合如初。
再與星君們聚首,指尖流瀉的琴聲,便成了往日裡那些細碎的嘮叨,什麼畏寒肢冷該多補氣血,什麼少氣懶言該多補陽虛。生而為仙的曲,哪知凡人這些個體虛之症?武曲不過於凡間看了幾本醫書,便總來他跟前班門弄斧,說著說著,便抖著手裝模作樣地給曲把脈,即便什麼都探不出,仍舊捏著他腕子憋紅了臉,隔些時日便弄些仙草靈丹來,說到底,武曲還是有些耐不住曲這天生寡淡的性子,說十句才回一句,令武曲參不透曲究竟想什麼,生怕討他嫌,便總要尋著些由頭。
曲如何猜不出武曲心思?卻總縱著他胡鬧,直到武曲送了他那金絲楠木的棋盤,他方眉心一蹙,有些悔了。仙人間無傷大的情投意合,他並不上心,都是清心寡慾久了的,總也鬧不出什麼動靜來,譬如熒惑星君的那份可有可無的掛念,可這武曲,卻是招惹不得的。
如今終是如願了,卻是不知為何,喝的酒都成了苦的,望一眼,便見杯盞裡,武曲撲騰著,一聲聲喚著「梓潼」。
曲合了眼,道要閉關清修幾日,便離了席,留一干星君面面相覷。
於佛塔裡自省了幾日,卻仍是參不透此中玄機,千年,萬年,他都俯瞰著人間,不曾動過凡心,卻為何,到如今,方生出些動搖來?
出關時,那南極仙翁已在他府上等候多時,見了他,便迎上來道:「星君,那棋盤並非尋常法器,武曲星君要去時,怕累及他人,注了他一魂一魄令這棋盤認了主,日日尋著他討要仙力,可武曲星君畢竟是凡胎飛昇,哪受得住這日復一日的反噬,我勸了他不聽,道是給了你便是你的,還望星君多提點幾句。」
曲星君聽罷,便帶了棋盤去尋武曲,他早該將棋盤還他,卻遲遲未動。
若還了,他們便再無牽連了。
卻哪直,方至半路,便被玉帝召了去。
金闕里,熒惑星君與武曲星君,已接旨退到一旁,曲瞥了眼垂著頭的武曲,上前一跪,玉帝直言道:「如今下界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故遣火德真君下凡為帝解救蒼生,此行,還需武之臣保駕,望二位星君輔其治世,保民安國泰。」
曲星君知玉帝這般倉促下令,多半是養尊處優的熒惑星君不願下凡,非要找他作陪,只不知,為何還點了武曲。
出了金闕,曲也顧不得方知他要下凡歷劫的前來送行的眾仙家們,循著武曲蹤跡去了,想趁著下凡前勸武曲將那一魂一魄收回去,別白白耗費仙力。武曲卻似乎覺曲的緊隨,離得愈加快了。
待曲終於到了命格星君那處,卻見他在那兒急得團團轉,見了曲也顧不上禮節,一把拽了他袖子急道:「武曲那莽夫!抓了件皮囊便下凡去了!殊不知那是星君你的!」
曲苦笑了一下,武曲便這般不願見他……
「無妨,我便與他換這一世。」曲面上淡然,隨手取了武曲那黝黑膚色的武將皮囊,往天門去了。
天門外,吳傑早在那一處候著。
「巧了,我這也是歷劫去,等你,不過有句話要囑咐。」吳傑拉住急於脫身的曲道,「熒惑星君投身凡間,並不記得前塵往事,唯記得要等個面如冠玉的士……星君你好自為之。」
這些曲早便知道,略一頷首,披了皮囊便下凡去了。吳傑搖了搖頭,深深歎一口氣,帶上他的金酒器,也入得輪迴盤去了。
曲星君投了凡胎,卻不知為何,仍有著仙家記憶,他按著命格星君的安排,考取進士,累遷監察御史,仕途可謂是一帆風順。哪怕投身成了宋仁宗的熒惑星君,並未多看他一眼,皇后賞他三尺紅綾令他遮面,他都未放在心上。
他兢兢業業,克己奉公,不過是在等一人。
那一年,曲上疏練兵選將、充實邊備,終於邊境見著了此世名為狄青的武曲星君。
錯穿了曲皮囊的武曲,初見時騎在棗紅馬上,粉面朱唇,鳳目蠶眉,帶兵時不得不戴個駭人的青銅鬼面,遮掩起這副醉玉頹山的樣貌。而曲黑炭似的臉面與五大三粗的身段,與這沈腰潘鬢相比,全然是雲泥之別。
可武曲並不以貌取人,此世他熟讀兵法,滿腹經綸,知曲投身的包拯清廉公正,不攀權附勢,便萌生結交之意,邀包拯於帳內議事。二人說起西夏,說起邊軍守備,促膝長談了一宿。此時的武曲,已不是天上那個唯唯諾諾、謹言慎行的破格提升的仙,他於凡間如魚得水,躊躇滿志,那談笑間的意氣風發,是曲從未見過的風神疏朗。
曲看著看著便忘了究竟說的什麼,直到武曲問他的表字。
「希仁。」曲頓了頓,終是沒往下說。
武曲一笑,道了聲「希仁」,曲眼前卻浮現出那幻象中,武曲絕望的臉面。
之後,武曲征北討屢建奇功,「面涅將軍」的名號也家喻戶曉。曲於朝中助他一臂之力,待廣源州蠻儂智高反叛,攻陷邕州,武曲主動請纓平亂,由熒惑星君投身的宋仁宗便命武曲為宣徽南院使、宣撫荊湖南北路。
此戰,宋軍斬數千首級,大敗叛軍,凱旋而歸之際,宋仁宗攜百官於城門迎接。武曲騎在棗紅馬上,尋尋覓覓半晌,直到與曲目光相接,方露了志得意滿的一笑。
&nbs
p;那一笑,映著幾株臘梅,是揮灑筆墨也寫不盡的神韻。
設宴賞賜,舉國歡慶。宴上,武曲舉手投足間氣宇軒昂,又不失瀟灑閒,曲望著他便忘了手中酒,被人勸了,方抿上一口。抬頭,卻見了那御座上九五之尊帶著幾分醉意的眼中,燃著一簇迷離的火苗。
那是從前,熒惑星君毫無顧忌地瞧曲時的眼神。
曲心下一驚,看了眼渾然不覺的武曲,便是如鯁在喉,再無心飲酒。
待宴畢,仁宗獨留了武曲,道是有要事相商。
曲心下不安,命人告知武曲他於府上等候,這一等便等了一宿。翌日午時,命人去武曲府上打探,方知他徹夜未歸。又等了半日,武曲的轎子方抬入視野中,武曲卻不肯見他,只啞著嗓子道昨日宿醉,著了風寒,改日再去他府上請罪。
曲心下一緊,抬起頭來,卻只從那帷後瞥見慘白的半張臉面,雖與天庭的模樣無半分相似,可那嘴角的苦澀,竟與天門外知是捉弄後的心如死灰,如出一轍。
曲欲言又止了半晌,終是一低頭,鑽進轎裡。夜裡,他復又夢見武曲墜於弱水之淵,化成血沫,浮在他杯盞裡,被誰仰頭喝下。血水順著那人唇角滴落到垂著頭跪拜的曲臉上,彷彿兩行血淚。
曲猛一抬頭,便見著熒惑星君端著酒杯衝他笑:「卿家何不也嘗嘗?」
曲倏然睜開了眼,竟是一身冷汗。
半月後,坐臥不安的曲,方又見著大病初癒的武曲。
此時的武曲,已任樞密副使,升護**節度使、河中尹,正是蛟龍得水。可武曲的眼中卻只餘了一潭死水。他整日以酒解醒,不復清明,只偶爾抓著曲袖子含糊道:「我自幼征戰四方,久經沙場……如今,卻成了只籠中雀……」
武曲苦笑著,反反覆覆就這麼一句,待醉得不省人事,便又迷迷糊糊地喊著誰的名字。
曲湊近了,卻又不敢聽了,抽回袖子想逃之夭夭。可沒走幾步,卻又折回來,俯身看雙眉緊鎖的武曲。曲還記得當年的開陽宮主是如何被剔了仙骨打入凡間,還記得輪迴盤裡看到的世世糾纏卻不得善終。可此時,那二字卻如同施了咒,令他禁不住伸了手,搭在武曲腕上。
指下,是躍動的脈搏,一如當年,武曲面紅耳赤地替他把脈時,聽到的突突的心跳。於天庭,曲的心從未亂過,亂了的,是做賊心虛的武曲。於凡間,卻是顛倒了一番,搜腸刮肚,也尋不著半句反駁之詞。
十指交纏,便想起戲裡常說的白頭偕老。
他活了千萬年,卻不知情滋味,不知相知相守,難能可貴。曾經的癡心妄想,被他毫不留情地溺死在了弱水之淵,可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的武曲,縱使投胎轉世,卻仍惦念著他,另眼看承。
「都老爺……」跟武曲征戰四方的武將余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外。
曲忙替武曲掖了掖被角,順帶抓了床頭的青銅鬼面塞入衣襟中。
余靖幾步走上前擋在武曲床前,像頭護犢子的牛,曲唯有苦笑著辭別。不久後,余靖便因得罪了仁宗,被發配至邊疆,自此,再無人敢為武曲鳴不平。
籠中鳥,甕中鱉。諫官不知嗅到了什麼,整日抓著些雞毛蒜皮的事,言武曲位高權重,卻尸位素餐,不過是個伴食宰相。仁宗始終未置一詞,武曲卻懇請調離京師,這便是逆鱗之舉。自此,便是半步都離不得府邸了。
年節,曲來瞧武曲,武曲故意在院裡放爆竹捉弄曲,曲措不及防,被驚得一怔,下一瞬,一雙手便自後頭環上來,摀住了他的耳。
爆竹一聲聲,炸開在冷清的院落裡,武曲以為曲並未聽見他說的什麼,可曲卻聽得分明。
「梓潼……梓潼……」
他念著曲的表字。
一聲聲,一字字,摧心剖肝。
曲猛地回過身來,武曲的眼是紅的,人是涼的,彷彿剛從那弱水裡撈上來,木木地聽著星君們的嘲弄,看著曲抿那一杯涼了的酒。
「你記得……」曲握住武曲的腕,那脈搏便躍在他掌心,攀上他眉間,吻住了他的眼。
「我原已忘了。」武曲伸手探入曲的衣襟,那裡曾藏著他的青銅面具,如今卻只餘了震耳欲聾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