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鷸蚌相爭 文 / celiacici
王勳忽然咧開嘴笑了,笑得江彬毛骨悚然,他彷彿能透過王勳掩藏在夜色中的眼,看到山河飄零、改姓易代、民不聊生。這是正德皇帝最不願看到的,也是王勳為兄復仇的玉石俱焚的方式,他要整個大明王朝,為他的兄長陪葬,日積月累地自內部分崩離析。
江彬打了個哆嗦身子便被向後一扯,再睜眼,竟發現自己仍盤在半舊的蒲團上,就好像方才不過是做了個夢。可這夢,未免太過真實,真實到觸手可及。
正疑惑,便聽著一小太監笑罵:「你可瞧見王尚書死時那慘樣!你拿死人東西,可別半路遇上了他!」
江彬心中一震,繞過去瞧,便見著那起夜的小太監慌忙將中衣裡藏的扇袋掏出來鎖到櫃子裡:「我可不信邪!這東西丟著也是丟著,我撿回來,該謝我才是!且都過了三七了,早投胎去了!」
這扇袋江彬認得,原是正德皇帝撕了半截「斷袖」,塞在這裡頭讓他帶著的,後來一來二去地便丟了,也不知怎的,竟會在王勳這處,想是他當了江彬的遺物藏在身上了……
角落裡被丟棄的蛋殼燈,殘留著仲秋的歡愉,小太監們又說起仲秋那日津津樂道的細節。
當晚,宮中辦了燈會,邀群臣來賞,行酒令,猜燈謎,看百戲,好不熱鬧。平日裡並不喜拉黨結派的兵部尚書王勳那一日喝多了,興頭上來,還唱了曲應景的江南小調,引得群臣跟著起哄。觥籌交錯幾番後,「正德皇帝」又邀了王勳和幾位重臣一同去西苑豹房賞民間搜羅來的花燈,那各式各樣,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爭奇鬥艷的花燈,迷了酒醉的眼,腳步也便隨著那花燈輕輕搖擺起來。直到吹拉彈唱又過了一輪,那些個陪同的朝臣,才發現不見了王勳。
眾人都道他怕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知哪兒歇著去了,「正德皇帝」卻覺著不妥,命人四處搜尋。找了大半個時辰,小太監們累得滿頭大汗,抹一抹,抬頭看眼月亮,卻見那花燈中,竟掛著顆血淋淋的人頭。、
這一驚非同小可,「正德皇帝」即可下令封了豹房出入之處逐個盤問。又忙活了大半夜,才終於從湖裡撈出一具被捅成了馬蜂窩的屍身。那慘絕人寰的傷處,就好似光砍了王勳的頭,仍怕他活過來似的,此時,與江彬同房的小太監,便是在那時候偷偷撿了這個不知何時掉落的扇袋,藏著,掖著,當了日後談資。
聽他們說起王勳的死,江彬才明白自己方才做的那個夢究竟怎般意思。那恐怕是王勳臨死前,祭掃他墳墓時,真真切切有過的場景。即便那墓裡沒有江彬的屍骸,可王勳的心誠仍舊喚來了江彬的魂魄,聽他道臨終之言,了卻遺憾。
王勳被葬在同王繼一處,那棵曾陪伴著兒時兄弟倆的老槐樹,不久後便枯死了,似是殉葬。
江彬聽了這些拼湊起來的故事,便睡不著了。他從小太監們的房裡鑽出來,趁著宮女不注意偷偷溜到豹房裡吳傑臥榻之處。
丑時二刻,早已不上朝的吳傑卻已醒了,翼善冠、圓領袍,正襟危坐在床前,一雙眼直直盯著好似巨大宮燈的燈漏,好似那龍嘴張合,在向他訴說著什麼。燈漏三刻搖鈴時,他方回過神來,猛地站起身抬腳就往外走。門口的宮女忙提了燈走行在前頭,臉生的小太監們低著頭只當沒瞧見,更沒有誰感忤逆聖意,大著膽子去告訴張永。江彬悄悄在後頭跟著,豹房,這個與正德皇帝相遇相知的地方,如今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清冷而陰森,像剖開的蛇,彎彎扭扭地橫屍在這片與世隔絕的安樂地。可只有江彬知道,這裡的鶯歌燕舞之下掩藏的韜光養晦。
可他終究鬥不過仙,這些個入了魔的仙。
兜兜轉轉的,吳傑終於在樂工、戲子們平日裡排演之處停下了步子。那是一處陳設了戲台的院子,裡頭掛滿了各色樂器,還有些百戲用的道具。吳傑瞥一眼宮女,宮女們便如蒙大赦般退得遠遠的,不敢抬頭張望一眼。
吳傑跨入院子,隨手取下支繪了龍紋的三面鼓,先是試探般輕輕敲著,隨即,一聲接著一聲,愈發緊湊起來,就好似誰的腳步聲,步步緊逼。
那鼓聲戛然而止時,吳傑的身後也多了個人影。
吳傑擱下鼓,撫摸著上頭的龍紋淡淡道:「王勳死了。」
那人「嗯」了聲,將斗篷帽子往後扯了,露出原本容貌,他近前幾步,也跟著瞧起那三面鼓上的龍紋。
「你何時讓他對這皮囊動的手腳。」吳傑回過頭,看著月色下那溫潤如玉的男子。這些年,他依舊是這副謫仙模樣,歲月不敢在這鐵石心腸的男子身上留下半點痕跡,只拂去了他心上的塵埃,令他如明鑒般映照出他人的心魔。
「他方投奔你的時候。」那人不疾不徐地答著,好似他不過是在與吳傑對弈,吃了他一顆棋子罷了。
「呵……不愧是曲星君,大謀不謀,心思縝密。」吳傑自嘲地笑了笑,「我自以為與你相交有年,卻原是交淺言深。未察覺你對武曲的執念,被你騙去了靈犀角,還走火入魔。可即便如此,也唯有當你一顆棋子,當真是機關算盡,不負這萬年修為。」
楊婷和不以為意地瞥了眼吳傑,多年來,無人解他心思,也無需人解他心思。
他猶記得,曾種下一株草,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最不起眼的模樣,可他卻覺著它噙著露珠的迷濛皎如日星,他每日不辭辛勞地翻土施肥,寸步不離,心中有了牽掛,也便不覺著天上的日子無趣而漫長,也便知道,孤獨是緣於情之所鍾。終於盼到那草生出了花骨朵,卻不料,竟被人不經意間採了去。他恨那草兒的愚鈍,更恨那採摘之人的逾越,習以為常的寂寞,如今卻成了冰天雪地裡刺骨的冷,他的身子漸漸被凍得無法動彈,只剩了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渴求著近在咫尺的那株愚笨的草,能用他葉上噙著的不知為誰而留的
甘露,映照出心意相通的情愫,令他回暖。
可沒有,一次也沒有。那一株草,終究是一株草,它偶爾的搖擺,也並不因為記起他的守候,而只是因為風的撥弄。它將露水拋給了誰,他都只能默默瞧著,瞧著,恨著,便成了夢魘,成了心魔,成了永世糾纏的執念,成了倒行逆施的絕望。
「我不過怕你忘了日子,才用這皮囊提點你。」楊婷和撥弄了一下琴弦道,「你大可寬心,這皮囊到你我約定之日方會*,你在那一日盡了正德的陽壽,待回了天庭,還怕依你的仙力尋不回他魂魄?」
「我怎知你是否誆我?」暗箭難防,吳傑是吃過虧的,他如今只是個依著皮囊而活的鬼。
「你不是見過他了?於鄱陽湖。」楊婷和意味深長地扯出一抹笑意。
吳傑一怔,這才明白代替被剝離出記憶的那段夢境為何如此真實。
那半真半假的情景,如同彗星一般劃過天際,拖著明亮的尾,掃過他的眉宇。眉間的愁,便被那思念之苦點燃,直燒得他五臟六腑火辣辣地疼。
他一拳砸在三面鼓上,發出一聲驚擾夜色的煩悶。
「是你?是你將他的魂魄鎖在湖底?」
難怪他耗盡法力都尋不著寧王的蹤跡,原來他的魂魄從未離開過他溺水之處。
「你大可寬心,水為媒,絕俗世之紛擾,無人能擾他安眠。」楊婷和瞥了眼那三面鼓,它的破面就好似一隻瞪圓了的驚恐的眼「歷劫未畢,你蛻不下皮囊,回不得天庭,不過替我作個順水人情。待塵埃落定,那鎖魂犀我仍還了你,你便與他雙宿雙棲。」
「若真這般容易,為何要從我手中騙了它去?」吳傑已信不得那些花言巧語。
「我等不得。」楊婷和說這話時,依舊平靜得好似冬日裡的鄱陽湖,只是在那冰面上垂釣的,不知是誰,「若換了你,定也不願出半點差池。」
吳傑忽然有些明白,楊婷和或許千百年來就在等某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為萬無一失,他不惜一切。
「你有招魂楠木?你那棋盤便是招魂楠木?」吳傑終於琢磨出了此中緣由,「熒惑星君的魂魄便被鎖在你那招魂楠木裡。天子魂魄,需在那楠木裡鎖上三年方能暫且忘了前塵往事……你在算三年後鬼門關大開的日子?你要他成了孤魂野鬼,回天庭後,徹底忘了與武曲的種種?」
見楊婷和不答話,吳傑愈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他就像只終於看準時機,啄到了剛剛開了一條縫的蚌肉的鳥,尖尖的鳥喙再不肯鬆開:「原來你想逃開六道輪迴?你竟為了武曲,寧願拋下仙籍,當個神不神鬼不鬼的東西?」
楊婷和依舊不理會戳中他軟肋的吳傑,他只是重又戴起了兜帽,望一眼他曾俯瞰人間的浩瀚邈遠。
那一個晚秋的夜裡,他攬著尚且年少的江彬,給他說那些個民間故事。
「武曲生性木訥,在天庭,唯曲常尋他下棋,閒來作伴……」
當時,小小的江彬不解地望著滿天星斗道:「武曲如此木訥,為何曲還親近他?」
「一株不起眼的草,曾為孤傲的梅,噙一顆露水。」他輕輕扶著江彬的發,說著他此時尚聽不明白的話,「那露水,映出曲的心魔,他知他逃不過這劫數……」
只為他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