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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祭掃 文 / celiacici

    張錦以為他聽錯了,那個斤斤計較到一草一木都要恢復成往日模樣的「正德皇帝」,竟在王府修繕完畢以後,只在門口望一眼便說要走?

    朱孟宇也望著「正德皇帝」的背影發怔,恨意讓位於一股不明就裡的熟悉感,他甚至覺著,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與他有著同病相憐的悲涼。可當理智重振旗鼓地佔據了微紅的眼後,朱孟宇便將方纔那突如其來的直覺扭曲成了這個男子對他父王的癡心妄想。無依無靠地被軟禁在皇宮的這三年裡,朱孟宇已窺清了他父王慘死的真兇,儘管掩藏得很好,可每當「正德皇帝」透過朱孟宇的眉眼緬懷他死去的父王時,朱孟宇的心裡便翻湧起難以遏制的厭惡,恨不能往他臉上啐上一口。他確信,求而不得,就是「正德皇帝」設計溺死他父王的理由,而吳傑的失蹤,必定與這位心狠手辣的皇帝脫不了干係。可儘管知道,他卻無計可施,他不得不冷著臉活在「正德皇帝」的庇佑中,因唯有活著,才可為父報仇,才可找回失散的吳傑。

    只是暗中留意著「正德皇帝」一舉一動的朱孟宇萬萬沒料到,「放虎歸山」的這一日竟來得如此突然。之前他便算過,王府竣工之時,正是他父王祭日將近。當初,因了與王太后的內鬥,他父王發喪的日子要晚了足足半年多,而那個叫囂著要立他為太子的張太后,已瘋瘋癲癲地消失在了「正德皇帝」的棋盤裡,再無人提及。朱孟宇是見識過「正德皇帝」的手段的,所以此刻,他深信這個忽然選擇離開的看不透的男子,必是因了什麼別有用心的目的,而絕非是他所表現出的如此淺顯易懂的落寞與悲傷。

    他有什麼可悲傷的?坐擁江山,千秋萬代。哪像自己,只餘下個空殼似的王府,和被恨意填滿的軀殼。那恨意就像追趕著他的飢腸轆轆的野獸,他不得不奔向與仇人玉石俱焚的結局。這世上,能令他停下步子將他護在懷裡輕聲安慰的,都已不在了,哀又有何用?他必要以牙還牙地瞭解這傷痛。

    「皇上……」張永輕聲喚著,卻不見「正德皇帝」回他。

    此時「正德皇帝」的臉上,無悲無喜,他只木木望著前方,腳下虛浮。

    他眼中所見的,是憑空而生的無數張如出一轍的眉目如畫的臉面,或嗔,或怒,或喜,或悲……它們從背後的朱門裡爭先恐後地探出頭來,雪白的脖頸糾纏在一處像千萬條扭曲的蛇,它們用熟悉的聲音嘈雜不休,問他怎不相伴,問他何不停留。

    吳傑合了眼,眼前便泛起了冰冷的湖水,一直沒到他腰間。他低頭,便見了一具飄在跟前的浮屍,那浮屍驀地伸了手拽住他衣袖,他一個踉蹌撲入水中,刺骨的寒冷凍住了他的身子,他只能眼見著自己隨著那白色的袍子漸漸沉下去,直沉入水底。

    水底,那拽著他的手終於鬆開了,他去瞧,那人也望著他,唇蠕動著,冒出一串氣泡,漂到耳邊,竟是「回去」二字。

    吳傑剛想說什麼,一張嘴,那腥臭的湖水便灌進來,緊接著無數只手拉扯著他,將他拽了回去。

    吳傑猛地睜開眼,才聽了耳邊有人連連驚呼著「皇上」,而扶著他拽著他的,正是張永和新提拔的幾個小太監。他們都渾身濕透,一臉驚恐地望著神色迷惘的吳傑。吳傑定了定神才發現,前一刻還在寧王府前的自己,此刻竟浸在鄱陽湖裡,且那湖水已沒到了他的腰際……

    天邊連綿的火燒雲,像伏在夜色之上的巨蟒,倦鳥歸巢,漁歌唱晚,一派寧靜中,沐浴更衣坐在炭火盆邊的吳傑,聽著跪在地上的張永誠惶誠恐地敘述他離開王府後如何一言不發地回到水榭,如何魂不守舍地踱向鄱陽湖,如何中了邪般往湖裡撲。

    可這些驚心動魄的片段,卻從吳傑的記憶裡消失了,就好似誰抽絲剝繭地拽走了幾縷,繞在指尖,玩味地笑著。吳傑皺起眉來,即便他相思成狂,也從未有過這般失態。究竟是何處出了錯,又或是何人布的局?

    他低頭,看微癢的掌心,竟發現,那上頭裂開了一道無法癒合的口子,從那彷彿裂開的嘴的口子裡,正探出只有他能見著的絲絲縷縷的魂魄。

    吳傑猛地收緊五指:「回京。」

    回京路上歷經的四個晝夜,江彬始終兢兢業業地扮著一條忠犬,寸步不離地跟隨在吳傑左右。而心事重重的吳傑也並未注意到江彬暗暗觀察他的眼神。之前吳傑「投湖」時,江彬就站在岸邊被晚霞映得血紅的荻花中,他看著吳傑怔怔地望,看著吳傑著魔般地撲入水中,還道他是熬不過相思之苦的煎熬,舊地重遊便起了殉情之意,然而,吳傑之後的一反常態,又令他明銳地察覺出是遭了什麼變故。這幾日,吳傑在他跟前並不刻意遮掩,他也便瞧見了吳傑左手掌心裂開的一道口子。那口子每夜都長上一寸,且以狗眼視之,竟能見著從那裂口裡生出的仿若髮絲的縷縷的紅。江彬不知,究竟是皮囊出了差池,亦或是吳傑的魂魄起了什麼變化,但他隱隱能猜到,吳傑回京,是尋何人。

    這一猜,便成了夢魘,竟是輪不著望微的魂魄出來,夜裡反反覆覆地夢著,夢到棺槨,夢到棋盤,夢到內丹,夢到殄,夢到那口深淵般的井,夢到拽在腳踝上的灰白色的枯爪。

    往下拽,往下扯,江彬慌亂中使勁一掙,便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並不在那粘了好些毛的蒲團上臥著,而是在荒郊野外,江彬低頭看看自己身子,月光透過他照在地面上,幾隻秋蟲沙啞地叫著,像車轱轆轉動的聲響。江彬知道,自己怕是又出竅了,只這裡雜草叢生,陌生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處。

    正想著,就見了不遠處飄著一點光亮,飄飄忽忽地近了,竟是個燈籠。而提著燈籠的男子的面容,映在江彬的眼中,就好似個鬼魅。五年前初見,與他劍拔弩張,卻在交鋒後心心相惜,哪知這所謂過了命的兄弟,竟會不動聲色地出賣了了他和他的義兄們,幫著吳傑將他們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羊羔酒、九節鞭,是真心或是假意,又

    何須再辨?王繼之死,便是那場秋雨之始,淅淅瀝瀝地盤桓在心頭,久久不去。江彬能感受身受他的喪親之痛,卻不能接受他的處心積慮。若他真一刀結果了江彬,江彬也無話可說,可他何必拉著蕭滓、張輗、孫鎮陪葬?仇瑛知道了,該怎辦傷心?欣兒長大了,可會追這一場殺戮?王繼若有在天之靈,可能真正得到寬慰?

    這般想著,便不由自主地跟在那人背後,好似他手中提的,是盞引魂的燈。

    王勳一腳淺一腳深地走著,隨後,在一處雜草叢生的地方停下了,他擱下手裡的食盒,撥開及腰的草,摸索了會兒,終於尋找了什麼,拔出腰間的鋤頭忙活起來。這一忙就去了大半個時辰,待週遭的野草都被除盡了,江彬才藉著依稀的光亮看清,那原是一處隆起的墳塚,墳塚上插了快墓碑,碑上刻著——「義兄江彬之墓」。

    未寫官職,未寫碑,未寫年月,也未署名。

    王勳拿袖子擦拭了一下墓碑,將食盒裡的小菜一樣樣擺出來,又解下腰間背著的酒壺,斟了兩杯。

    「我釀的,你嘗嘗!」說著,將其中一杯灑在墓前,「三年了,我未曾來看過你,你也未必想見著我……這墳塚裡並無你屍骸,想來你是聽不到的,可有些話,過了今晚,便說不得了。」

    王勳搓了搓凍僵的手,端起自己那杯,淺酌一口:「蕭大哥死在午門後,我便買通獄卒,讓說是蕭大哥的舊部,偷偷放走了張輗和孫鎮,又找了兩個死囚替他們死於獄中……明日賞燈時,他們便會趁亂來取我性命。」

    俯視著王勳的江彬愣了愣,一時有些回不過味來。

    「我等這一日許久了。仲秋也好,即便沒顏面來見你們,也總是個勉為其難的團圓。」王勳又喝了口酒,看著墓上江彬的名字,「嫂嫂仍不願見我,我給她置了田地,買了布莊,教人照看著,你大可寬心……九節鞭我給了欣兒,如今他已會背兵書了,眉目間,像極了我大哥……」

    說到此處,王勳噎了下,隨即猛地咳起來,直咳得雙眼通紅,方緩過來,扶著江彬的墓碑喘.息道:「我殺你是為了報仇,但一報還一報,明日我便給你陪葬……而你必定恨之入骨的吳傑,他也快到頭了!我按著楊首輔的意思,在他的皮囊上做了手腳,過不了多久,他便會追隨寧王而去……到那時,這以我大哥性命換來的太平盛世,也將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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