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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歸寧王府 文 / celiacici

    朱孟宇不答話,只拿眼瞧著「正德皇帝」手中的玉珮。

    冗長的沉默後,吳傑用下巴指了指江彬,朱孟宇看向江彬時,眼神倒是有了些熟悉的稚氣,兩三步上前一把抱起了他,順了把毛。江彬此時方藉著孟宇的高度看清外頭的景象。隨風而動的大片的蘆葦中,一群白鶴正閒庭信步,幾艘漁船遠遠飄著,隱隱的漁歌中,山光水色盡收眼底,可跟前二人卻都無賞景的興致。

    這新築的水榭,多半是吳傑的主意,此時,他望著那鄱陽湖起伏的水面,就像望著寧王起伏的胸膛,可那胸膛裡卻再無一顆為他而躍動的心。

    這生離死別的愁苦,落不經事的朱孟宇眼裡,不過是個癡心妄想。他被好幾個小太監「護送」著抱著江彬出來,兜兜轉轉地穿過一片竹林,來到一處佈置得致的廂房。廂房裡,一女子正做香囊,聽了動靜抬起頭來,卻是許久不見的吳瓶兒。

    吳瓶兒倒沒多少變化,只眉目間少了分銳氣多了分沉靜。她將朱孟宇拉到榻上坐了,替他搓著小手:「脫成這樣也不怕凍著?前日送來的斗篷呢?」

    朱孟宇眼中的冰冷隨著那手掌的熱度漸漸化了,他將腦袋擱在吳瓶兒肩上,眼神卻空洞洞的:「他給的,扔了。」

    吳瓶兒不禁歎一口氣,「他給的?你這條命都是他給的!」

    這話戳中了朱孟宇的痛楚,他合上眼,彷彿見著自己的心被剜出來拋在一起一伏的湖面上,泡得發白,卻死不瞑目……

    「他既修繕了王府,你便回去住著!我與張錦總不會離了你的……即便你要如何,也得先保住這條命!」

    回去?那曾被付之一炬的王府如今已不是心心唸唸的家,而只是囚禁他的牢籠。這三年裡,早熟的朱孟宇已明白,他不過是只被剪了羽翼的鳥兒,供人賞玩罷了。

    「吳太醫可有下落?」孟宇不願再提王府。

    吳瓶兒搖了搖頭,將香囊掛在朱孟宇的腰間:「他總是記掛著你的,可如今這情形,即便他有心,又如何來見你?待張錦忙完修繕之事,再好好打探一番。」

    朱孟宇抿了唇,半晌方道:「我不過是個累贅,從前他待我好,也是因了父王……」

    吳瓶兒「啪」地打在朱孟宇的手背:「說什麼?不過一時不得見罷了!他必有他的難處……可別教他白疼你一場!」

    朱孟宇垂了頭,自知失言,卻仍是辯一句:「三年了,若還安好,怎會杳無音訊?」

    吳瓶兒此時也尋不出話來勸慰,只拽著孟宇手道:「吉人自有天相……」

    這些話,不過給心上添堵,二人都不說了,只依偎在一處,各懷心思。溫存了片刻,吳瓶兒又歎了口氣,理順了香囊上的穗子,哄孟宇歇午覺去。孟宇並不睏,儘管被軟禁的這些年裡,他從未睡得踏實過,但仍舊依言去了。

    孟宇走後不久,張錦便風塵僕僕地回來了。前腳剛跨進門,又退出去,抖了抖身上泥塵,這才進得屋裡,一口氣喝乾了吳瓶兒遞來的茶。

    「今日不過拾綴拾綴,明日他看過便完了!你說他可是存心刁難?一草一木都得和從前一般,我如何都記得?」話至一半,一低頭瞧見坐在角落裡的江彬,不禁苦笑道:「呵,我可不就和他一樣?整日裡被呼來喝去的,倒成了他養的畜生了!」

    吳瓶兒知道張錦心裡有氣,接了茶碗替他更了衣:「說這些喪氣話幹什麼?待過幾日住進去,總是比如今自在些!」

    「自在?裡頭的太監、侍衛都是他點的,哪處沒雙眼盯著?」張錦想到這裡便來氣,「當初非把我們拴在他身邊,如今卻又假慈悲,放虎歸山,你說他打的什麼算盤?」

    這話倒提醒了吳瓶兒,她望著湖面出了會兒神,荻花中不知什麼鳥兒撲稜稜地飛起一片,吳瓶兒不知是被這場面驚了還是想到了什麼,猛地扭過頭來望著張錦,卻是欲言又止。

    張錦會錯了意,憤憤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不過是幾顆棋子,你還道他真念舊情?」張錦始終覺著「正德皇帝」對於朱孟宇和他夫妻二人的寬待都是別有用心的虛情假意,他既設計殺了寧王,又為何要留著他們這些個後患?怕是時候未到,惺惺作態罷了!

    吳瓶兒瞥一眼門外,擺了擺手,張錦懂她意思,也便沒再說下去,隨即又覺得窩囊,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腿。江彬見並沒個人留意他,便趁此機會悄悄出去了。

    他要花好些時候才能適應此時的身子,那低矮的視野,灰暗的色調,都不是他所熟悉的。方才偷聽來的那些,已令江彬確信他的這一魂一魄不知為何竟來到了三年之後。他記得棋盤,記得鎖魂犀,記得和正德皇帝的點點滴滴,可如今他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又頂什麼用?要知道些心心唸唸的事,唯有搖尾乞憐地依附於人了。所幸,他還活著,以這樣可笑的身份活著。又或者他已經死了,不過靠著一息尚存的魂魄借屍還魂。如今他究竟是個什麼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但若成了這樣便放下了,那便不是凡人了。

    或許,他本不是什麼凡人,若能選,他寧可唯有此世。於此世,遇到個狂放不羈的正德皇帝,為他背負罵名,為他千刀萬剮。即便死得淒慘,可終究是不負彼此的圓滿。可偏偏,冒出個什麼星君,他是正德權傾朝野的恩師,是江彬與世無爭的叔父,是喬宇言聽計從的恩人,是前世錯拿了面具的黑臉官,是此世步步為營的佈局之人。

    江彬忽然想起茶樓裡聽說書時,楊廷和眼中透出的冷,那是千年的冰寒,是被活埋的執念。江彬不敢想,若有一日,這情愫死而復生,破土而出,會是怎般的光景?在那張彷彿看透了世事的淡漠的臉上,可會現出玉石俱焚的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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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仙人,原也是會動情的。

    只是冰作心、雪作胎,從不知情為何物,冰天雪地裡埋沒得久了,忽一低頭,瞧見心口躍動著一簇火苗,竟不知該如何是好。捧在手中怕滅了,燒旺了它,又怕身子就此化成了雪水,而那煽風點火之人若道是無心之過,就此煙消雲散了,又值什麼?或因如此,化為楊廷和的曲星君,才如此處心積慮地要將移情別戀的江彬禁錮在身旁。

    贏不得,卻也輸不起的,唯一個「情」字。

    思及此處,江彬又覺著惶恐,似乎自從知道楊廷和對他的執念後,那恨意裡,便摻雜了些令他膽戰心驚的曖昧不明。他不知,這百口莫辯的游移,是屬於他江彬的,還是扎根於武曲星君魂魄中的由來已久的情愫。

    這般思前想後,漸漸地,困意便襲上心頭。體內望微的魂魄掙扎著要出來,早便覺著乏力的江彬也便順勢讓位於它,躲進深沉的黑暗之中。

    翌日,再醒來時,正酒足飯飽地舔著爪子。江彬抬起頭,發現自己坐在朱孟宇身旁,顛簸著不知去向哪兒,但看半明半暗中,裹著斗篷的朱孟宇複雜的神情,他也猜到個大概。

    重建的寧王府,佇立在秋風中,就好似它從未遭遇過一夕之間的滅頂之災。他冷眼瞧著新一任的藩王,在九五之尊浩浩蕩蕩的儀仗隊的引領下,來到了它的跟前,卻只靜靜站著,彷彿跟前不過是一座埋著枯骨的墳塚。

    瓶兒握緊了朱孟宇冰涼的手,張錦在後頭憂心忡忡地跟著,「正德皇帝」的步子卻在石階前頓住了。

    他仰起頭,望進那朱門裡,朱門裡,鎖著南柯一夢。

    夢裡,正德皇帝送來的長頸龜,慵懶地在池邊的石頭上曬太陽,吳傑在亭子裡做了個口型,朱孟宇一瞥,忙將那兵法背下去。身邊人冷冷瞥一眼,假作不知他提點,夜裡門卻關得死緊,任憑吳傑如何討饒就是不應。屋裡博古櫃上,蛋殼燈擱在三隻泥偶旁,兔子父子與笑彎了眼的狐狸,頭碰頭靠在一處,直教人來氣。

    伸手去取,卻被從後頭抱住了,怔忡間扭過頭來,想責問守門的小廝,卻被那不莊重的咬住唇狠狠狎暱了一番。憤憤然推開他,他聽他哎呦起來,道是方才翻牆摔折了腳,求王爺可憐。王爺慌忙撩起他衣擺瞧,卻被他一把扛到肩上,沒羞沒臊地往裡屋鑽。

    外頭幾個幫兇收了梯子,隔牆問可還好,裡頭得了錢的小廝嘿嘿一笑。牆外,典膳宋慕撫了撫心口道,酒有了。張錦鬆一口氣,可睡安穩了。吳瓶兒戳了戳懷裡小孟宇的臉蛋道,可別再忘了溫書。小孟宇眨巴眨巴眼,問父王可是舊病犯了,為何屋裡這般動靜,三人忙駕著小王爺溜了。

    屋裡,一對白玉牌重合在凌亂扯下的衣上,鑲嵌的紅豆好似相望的眼,凝眸之間,極盡纏綿。顛鸞倒鳳間,還待細看,卻見他忽地決眥欲裂,青絲貼在漸漸浮腫發白的臉上,隨著湖水起起伏伏……

    「正德皇帝」猛地回過神來,背後竟濕了一片。

    跟前,那新漆的朱門,像是被血潑了幾層。他不敢再看,轉過身時,恰對上孟宇來不及收回的冰冷的眼神。就此,還殘存著奢望的心,也被徹底丟棄在了腥臭的湖裡,隨著他心愛之人死不瞑目的浮屍,漸漸沉入水底。

    直到此時,他方知,他才是那張裹著腐肉的自欺欺人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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