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一章 殄文 文 / celiacici
江彬與吳傑聽了俱是一愣。江梓卿不是把之前認得他的人的記憶都抹去了嗎?怎的這老兵還記得?
「老伯,你何時見過他?可是認錯了?」
那老兵拿了煤油燈,湊近了虛著眼又端詳一番,皺了眉道:「細看似又不像……我記不清了……那時端午,我正插菖蒲呢!就見他提著籃粽子站在田邊發怔,我問他看什麼,他說與他相依為命的侄兒在大同軍中,當年,卻因了些罅隙不便相見,往年,他都是要包這些粽子給他吃的。」老兵嘖嘖搖頭,擱下燈盞,「我說,既掛念著他,何必憋這口氣?驅邪辟祟的日子,最該與家裡頭一同沐蘭湯、飲雄黃,我是孤家寡人,沒這個福分!聽我這麼說,他便問了幾句,我恰好有個在天成衛當差的老哥想去探望探望,說替他送去,他也沒推辭。問是給誰,他說了那人名字,可把我嚇一跳。可我既答應了,也不好此時回了他,只將那粽子給了天成衛附近的茶館的小廝,讓他轉呈。」
江彬聽罷默然不語。罅隙,何止是罅隙?他這多情模樣,莫不是掐指一算,知他今日途徑,才故意作給這老兵看,好教他說給自己聽?如今能信什麼,不能信什麼,都已是糊塗了,也不知這有著通天能耐的仙人,還想從他這一介凡人身上討要什麼。
吳傑見江彬愁眉不展,知他心中苦悶,又坐了會兒,見雨小了,便道:「多謝大伯容我等叨擾,此時雨小些了,還忙著趕路,這會兒過去,恰巧城門已開,也好趕著吃口熱的。」
那老兵被陸青按腳按得通體舒暢,聽了這話,忙起身取了兩套斗笠蓑衣遞過去:「我自己編的,本想給那天成衛的老哥送去,正愁腿腳不成呢!你們若經過,便替我給他吧!」
吳傑應了,一套遞給江彬,一套塞給陸青。陸青不領情,頭一扭不肯接,江彬歎一口氣,親自給他穿戴齊整,自己披了個蓑衣,又把斗笠遞給吳傑,吳傑搖頭道:「我是不生這些病的。」,江彬這才自己戴了。
三人與老兵別過,取馬時,江彬壓低聲音問陸青:「先前只顧著我的事了,湯禾現下如何了?」
聽了湯禾名字,陸青神色陡然一變,眼中滿是憤恨,隨即又流露出一股委屈:「就那般了……」
他那不善掩藏的心事又怎能逃得過江彬的眼睛,抓著他肩問他:「可是有人拿他性命要挾你來找我?」
陸青垂了眼道:「也算不得要挾,我原也是怕你知道晚了有個萬一,請命來尋你,他們卻說信不過我,扣著我師兄不讓見,說是要親眼見了你才可放人。」
之前聽陸青話裡意思便知他也跟著王勳、喬宇,並未進京,喬宇斷不會做這等那人要挾的事,多是王勳不放心陸青,才這般行事。
「他也是個性子急的,心腸原是好的,並不當真要為難你。」
陸青不答話,只把江彬的馬也解了,牽到他跟前。江彬也知此時多說無益,便上了馬,陸青又遞了吹好的火折子過來。
就這般在泥濘中趕著路,一時無話,幸而過不多久雨便停了。三人到時,大同城門已開,藉著之前那些喬裝的伎倆入得城內,托人將斗笠蓑衣都帶給那老兵的故交,隨後打探好消息,直奔大同山西行都指揮使司。
如今被從遼東調到大同就任都指揮使的蕭滓正在都指揮使司議事,他也早聽得宮變消息,正擔心江彬、王勳等人的安危,便聽人來報說,有其表兄求見,又呈上那九節鞭,不動聲色地說出去會會表親,便帶了兩個隨從出去。
江彬見蕭滓出來,對了個眼色,便與蒙了半張臉的陸青、吳傑被請上一輛馬車。蕭滓自己騎了馬帶了隨從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馬車兜兜轉轉一陣,最終在城西一處僻靜的宅院前停下了,那儀門邊上種了好些菊花,清端方,好似這宅院的主人。
馬早被隨從牽了回去,好不叫人知道,蕭滓卻站在儀門這處,等著三人道來。
江彬剛下車,蕭滓已迎上去拱手為禮道:「江大人怎來了?我還道你已回京!如今鬧得滿城風雨的,正不知如何是好!」
江彬一歎道:「說來話長,這可是嫂嫂住處?」
「正是,嫂嫂此時已睡了,我命人喚了二弟、三弟,稍後便至!」
江彬頷首,又回頭看了眼陸青與吳傑道:「都是親眷。」
蕭滓略一點頭,便請三人進耳房裡說話去。喝了半盞茶,才起了個頭,張輗與孫鎮便風塵僕僕地一同到了。
江彬與二人見過禮,待陸青與吳傑迴避了,將事情原委說了,隨後開門見山道:「生關死劫難料,這也是性命交關的,若有顧忌,便在此說了,誰也怪罪不得的!」
「江大人與王大哥結拜過,如今大哥不在了,二哥又脫不開身,便都聽江大人的!」孫鎮搶白了一番,這才想起自己這話說得有些莽撞,萬一蕭滓、張輗有所顧慮,豈不尷尬?
幸而張輗接過他話頭道:「我原就是個了無牽掛的教書先生,只這麼幾個兄弟,如今,托了他們的福得了頂官帽,豈有捨不得的理?只不知江大人如何打算?」
江彬聽二人如是說,也不再耽擱,直問蕭滓道:「如今有多少兵力?」
蕭滓苦笑著從懷裡掏出張草圖出來,上頭畫了大同各處佈防情形,並一些註解。
「我等並無印信旗牌,即便當真尋了個名頭起兵,也無多餘兵力可調,總不能罔顧邊防,挪為私用。」
江彬實也早知這點,不過想得個准信。
摩挲著腰間的玉司南佩,想起那個雨日,傘上那人畫的小豬漸漸暈成一團
不成形的墨色,漸漸與墓室的黑暗渾然一體,便覺著寸心如割。
他曾言「你一日不來,我便一日不走」,事到如今,竟是要他先負了這未出口的承諾。
憂心如熏,面上卻不可表露半分,只道:「容我三思。」
正說著,便聽了一聲啼哭,是欣兒醒了。蕭滓、張輗與孫鎮多少猜到江彬有別的法子,也不想逼他拿主意,安慰幾句,便都去候著等奶娘抱喝完奶的欣兒出來。
江彬尋了在廊裡對著菊花出神的吳傑道:「先前,他非要我與他葬在一處,可有何說法?」
吳傑扭過頭,靜靜看了江彬片刻:「康陵形勢理氣諸吉鹹備,但你可去過那寶城?」
「去過。」
「可有仔細看那磚碑銘?」
江彬搖頭,當時只顧著腳下,並未留意那些字,似確是密密麻麻的,還當是歌功頌德的那些個套話。
「那上頭,刻的是殄。」
江彬一怔,殄即是鬼書,供死者讀的。
「他怕成了遊魂,在墓穴裡待得久了,便忘了這一世,因此命人用殄刻下他生平,及與你的種種,好記著,等著,直到你與他一同去投胎。」吳傑歎了口氣道,「也不知他哪兒聽來的這法子,我是勸過他的,死後仍躲著勾魂的鬼差逗留在陽間,便是消磨元氣,等得久了,魂魄也稀薄了,來世投不得好去處,若再等個百年、千年,魂飛魄散也未可知……」
吳傑這心平氣和的三言兩語,入得江彬耳中,卻是聲震如雷,一字便如一道閃電,映照出慘白的臉色,接二連三地劈在他心頭。
原來那一句輕描淡寫的死則同穴,他竟是當真。
可如今,豈能眼睜睜看著他陷入朝不謀夕的境地?更何況,此去並非單槍匹馬,若無至少五分把握,又怎對得起跟隨他的這些弟兄們?
陪葬,他江彬一人足矣。
從腰間解下那司南佩,舉到吳傑跟前:「若這個碎了,可還拼得回去?」。
吳傑早見過江彬腰間這與扇袋繫在一處的玉司南佩,猜是正德皇帝送的,如今見他如此問,也揣摩出個原委。
接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番,搖了搖頭道:「若只要個形,何處不可再做個一模一樣的,必是有什麼機關,非它不可的。我掂著這裡頭也不像藏了什麼,或是極輕巧的……他和你說過什麼?」
江彬頗為意外吳傑能想到這個份上,便將之前正德皇帝說的都告訴了吳傑。吳傑聽罷,若有所思道:「我聽聞這是他父皇留給他的,按理說不該藏著別的什麼,或是他命人仿的。」
江彬聽著有些糊塗,難不成正德皇帝為了讓他進陵墓,特意打了這把藏著秘密的鑰匙?可又為何非要仿成這玉司南佩的模樣,教旁人看見了,可不就是土生事端,多此一舉?
江彬想不明白,吳傑將玉司南佩舉到陽光底下對著看了片刻,忽的神色一變。
他猛地抬起頭來,定定看著江彬,江彬察覺到他的目光:「怎麼?」
吳傑猶豫片刻,將那玉司南舉高了遞到江彬跟前,示意他透著光看,江彬按著吳傑意思用手在額上搭了個「涼棚」定睛一看,頓時驚得倒退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