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十章 大同府天成衛 文 / celiacici
江彬不知吳傑在耳邊說的什麼,聽著都是江梓卿的聲音,愈覺著煩躁。江梓卿消失得乾淨,可如今孤家寡人的他又算是個什麼?江梓卿怎會不知他如今的苦痛?這肝腸寸斷、百爪撓心,在他眼中,或都是無關痛癢的,這才一意孤行地教他承受這許多。多年來的朝夕相處,不過換個比陰陽兩隔更教人百念皆灰的冰消瓦解,倒不如先前的杳無音訊,還留著份念想,還守著個巢穴,如今,整顆心都被掏空了似的,輕飄飄的一個殼,倒與那人皮相映成趣。可既是如此,又何必留那一句話,送那一籃粽子?是早料到鄱陽湖那一幕,才想教他仍被舊情絆著,不信眼見為實,好使那一計金蟬脫殼?
這般思前想後的,魂兒沒了般怔了半晌,直到聽著有人喚他,一扭頭,卻見是李時春的媳婦柳氏。柳氏提著個食盒,走近行了個萬福禮道:「還道我認錯了,竟真是江大人!」
江彬未料到在此處遇上李氏,呆了片刻,忙回了個禮,心中卻百轉千回地想,莫不是只有見過江梓卿的才不記得他了?呵!當真是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抹去一段過往,易如反掌。
這般想著,便又出了會兒神,直到聽了邊上吳傑道是他叔父。柳氏並未見過江梓卿,聽吳傑這麼說也便信了,非要二人隨她上門坐坐。江彬並無這興致,可吳傑一來擔心他此刻多想,二來知是李世春家說不準可探聽些事,便順水推舟地應了,拉著江彬同去。
此時,李時春的小舅子也在,李氏知江彬性子,只說江彬是李時春的故交,小舅子是個茶商,頗懂人情世故的,也沒多問,逕自買了些酒菜來招待。柳氏畢竟是婦道人家,不便一屋裡多說什麼,和婆婆進進出出地忙碌了一陣。一頓飯畢,說了會兒閒話,江彬總念著那些個煩心事,心不在焉的,吳傑見他如此,想著也問不出別的什麼,便起身告辭。
柳氏與他大哥送二人至門外,已是哺時。江彬正作別,卻瞥見轉角茶莊邊上邊拴馬邊探頭探腦地張望。江彬不動聲色地與兄妹二人道別,隨後幾步走過去,將一身短打的陸青拉到樹下無人處壓低聲音道:「你怎來了?」
陸青眼下兩彎青黑,衣上一股汗味,走起路來也有些跛,想是急著趕路被馬顛的。陸青見了江彬便急急要說什麼,一抬眼卻見了後頭跟來的「江梓卿」,頓時臉色一變。
這不正是湯禾畫上那素袍男子?他怎會在此,又與江彬在一處?
陸青納悶,吳傑也正打量他,他知陸青是江彬下屬,卻不知他此刻來是何來意,便籠著袖站在不遠處瞧著,隨江彬如何把話說圓。
江彬看陸青盯著吳傑,知他狐疑,忙道:「他是我叔父……此事說來話長,你若信不過我便罷!」
江彬畢竟於陸青有恩,聽江彬這麼說,也不好再猶豫,遞了個卷軸附耳道:「皇上回去只說寧王病重,不願發喪,皇太后抓了些蝦兵蟹將來拷問,說是妖孽作祟,險些害了皇上性命,定是有人想謀朝篡位,便合著群臣逼皇上立寧王之子朱孟宇為太子,說什麼不教江山落入旁人之手。皇上不從,被圍困宮中,如今兵部尚書王瓊與京軍四衛指揮使李時春雖有皇上授意可為內應,但早聽得皇上命令在南京候著的王總兵與喬尚書手上只有上回剩下的那些個人馬,師出無名,輜重無處補給,故遣我來與江大人商議。」
這話仿若當頭一棒,江彬尚且未從江梓卿一事中回過味來,卻又被捲進這一場傾軋,當真是禍不單行!想起那一夜與正德皇帝在太液池裡偷聽的那些話,皇太后該是早便有這心思的。此番正德皇帝放了餌釣著她條大的,只那一尾咬著一尾的,怕是魚竿折了也未必拉得上岸來。這一群有貳心的,倒是能把吳傑入魔扯到謀朝篡位上去,又拿正德皇帝尚無子嗣一世大作章,一環扣一環,牽強附會,卻也能勉強樹個清君側的旗號。
說來,既搬出了朱孟宇,莫非朱孟宇已在他們手上?可先前吳瓶兒分明是將朱孟宇藏得好好的,怎會被他們找了來?若真立朱孟宇為太子,便等同於扶植個傀儡皇帝,此後,再無人能與其背後的官勢力相抗。
如今,千鈞一髮,可怕就怕在無兵可調。京軍畢竟是精銳,有七十二衛,又有五軍、三千、神機三大營鎮守,即便有李時春領著的那班由宣府調來的邊軍倒戈相助,若他們這些個前來解圍的無足夠兵力相抗,不但救不了正德皇帝,還一同落得個謀反的罪名。
江彬心中百轉千回,一時間也理不出個頭緒,回頭看一眼李時春家的宅子道:「換一處說罷!」
三人找了個茶館,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打開那卷軸,那幅不合時宜的年畫,用茶碗燙過,便顯出洋洋灑灑的深色字跡來。
那是王勳的筆墨,說正德皇帝早料到有些變故,命他們拖延繳印時間,在南京候命。誰知那些個亂臣賊子聽了寧王生死未卜的消息,便做賊心虛地聯合太后鬧出這些個動靜來,端的是鬥個魚死網破的架勢。如今,朱孟宇在皇太后張氏手中,若正德皇帝被迫立他為太子,怕是自身性命難保。只恨當初未料到這些個能興風作浪至此,如今兵力不足,師出無名,貿然前往,必是討不了好的,不知江彬可有別的法子,告訴陸青來報,別留書信,更別急著回來,以免被一網打盡。
江彬反反覆覆看了兩遍,便將那卷軸推到正喝茶的吳傑跟前。陸青不安地盯著吳傑,就見他攤開卷軸掃了幾行,猛地擱下茶碗抬眼看向江彬。
孟宇!孟宇在他們手中?!
這世上,能逼得瓶兒說出孟宇下落的,無非三人——吳十三、張錦、朱宸濠。可依照吳瓶兒的性子,即便是拿這三人威脅,她斷不會就這麼說出朱孟宇下落,必定會與他們周旋,並想法子通風報信。
「怕是瓶兒中計了,亦或是相熟的騙了她。」江彬說著,去瞧吳傑的臉上,那張屬於「江梓卿」的面皮上,卻只剩下一種令人不安的心平氣和,這般的沉默,甚
比那一日的癲狂更觸目驚心。
朱宸濠如今生死未卜,孟宇又被捲入這明爭暗鬥,吳傑雖是仙,卻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為一群凡人玩弄於鼓掌之中,難保不會有怒極攻心地遁入魔道。
吳傑見江彬這般小心翼翼地瞧他,便知他心中所想,淒然一笑道:「佛塔下已是暫且封了心魔的,如今只剩了個杯盞,也只能仰仗你了。」
江彬聽吳傑說得淒涼,也是心下苦澀,他一人又如何做得了這性命攸關的決斷?可如今又不得不落這顆棋,只求能化險為夷。
「先去大同!」江彬摩挲著腰間的玉司南佩道。
江彬與大同武將間關係親厚也是人盡皆知的,江彬怕夜長夢多,連夜帶著二人趕往大同府。
陸青那馬早跑得筋疲力竭了,吳傑新挑的都是良駒,說是活得久了見得多了也便成了個伯樂。三人趕路到夜半,竟電閃雷鳴地下起了一場暴雨,那風夾雜著寒意直往領口裡鑽,江彬怕感染風寒誤事,抹了把臉上雨水舉目望去,已在洪塘河上游南岸,不遠處便是鑄了城牆的懷安衛。
這附近只幾處簡陋的農舍,是照看屯田的老兵住的。江彬與二人合計了一下,弄了點泥往臉上抹了抹,才讓陸青走在前頭敲門。好一會兒,那門才開了,一老兵探出張皺巴巴的臉,問是何事。陸青按著江彬囑咐的,說是趕路的茶商,不料遇上這一場暴雨,想進屋避避,雨停了便走,那老兵便將三人讓進屋來。
屋裡只一盞燈,照不見的屋頂一處正滲著水,一滴一滴,落在老兵找來的破酒罐子裡。陸青翻出自己一件舊袍子遞給江彬擦身上的水,江彬只把脖子頭髮擦了擦,想遞給吳傑,又怕陸青不高興。吳傑看江彬在那兒猶豫便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就這麼濕漉漉的坐在門邊缺了個腳的凳子上。
那老兵燒了些熱水,又切了幾片姜丟裡頭,一人一碗喝了,總算身上暖和些,陸青看那老兵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問了才知是風濕痛,便說起自己祖傳的手藝,給老兵捏了腳。那一雙腳冷冰冰的,腳踝至小腿盤踞著好些蜈蚣似的疤痕,陸青便問那老兵傷是從哪兒來的。老兵說他是大同天鎮縣人士,原是天成衛的兵士,在與韃子的一仗中受了傷,又沒親戚投靠,便在軍中看管倉庫,這一看就看了二十來年,待王勳當了總兵官,便讓他們這批無家可歸的老兵調到宣府衛所來看囤地。這裡雖苦些,卻也清閒,只是平日裡沒幾個說話的人,怪悶的。
說到此處,他忽地停下話頭。
江彬畢竟是宣府人士,怕自己言多必失,只在一旁聽著,聽著聽著便對著煤油燈走了神,發現沒了動靜抬起頭來,見老兵發怔,順著他視線去看在門邊正閉目養神的吳傑,剛想問什麼,卻聽那老兵道:「這位哥兒……可曾教我往大同天成衛送過一籃粽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