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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90第八十九章 畫皮 文 / celiacici

    門沒有拴,在二人靠近時,「吱呀——」一聲開了,那一條漆黑的縫裡,似乎隱著無數窺探的眼睛,瞪得江彬一陣毛骨悚然。吳傑卻並未因此而停下步子,走到那門前,輕輕一推,門便悄無聲息地開了。

    屋子又暗上半分,等到了跟前,竟見了紫黑的一團霧,蠢蠢欲動地飄在週遭,一驚之下下意識地憋了口氣。江彬屏住呼吸朝裡望去,正午的陽光,被一顆老槐茂盛的枝葉遮得嚴實,那乳白色的一串串花,圍繞著幾縷光線,宛如燈下的一群蛾子。右手邊架子下的一片菜地早荒廢了,長滿野草,還開了些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小花一直蔓延到一條通向天井的石板路。一切似乎都只是久無人居而至的景象,卻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慄的森冷,且此處聽不見半點別的動靜,方纔的風聲、鳥鳴、街上朦朧的喧囂,都被隔絕在一步之遙的門外,彷彿陰陽兩界。

    跟前的正屋敞開著門,裡頭只一張炕桌,幾個圓凳,一個舊立櫃,東廂房平日是江梓卿住著的,門也開著,僅一張水楠木床和一方案,一目瞭然。唯獨江彬住的西廂房,門緊閉著。

    吳傑低頭看了眼江彬牽著他衣帶的手,這才朝著那西廂房走去。江彬分明只是凡胎肉眼,卻分明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廂房外頭,漸漸顯出一團紫黑來。那霧氣彷彿無數交纏的巨蟒,緩緩游動著,不知是什麼穢氣東西。

    吳傑見江彬如此,便壓低聲音道:「無妨,剛對你施了法,暫且開了天眼,這瘴氣害不著你。」

    江彬狐疑地又看了片刻,這才試探著吸一口氣,除了冷颼颼的陰寒外,確無什麼異樣。

    江彬鬆一口氣,含著嘴裡那愈發溫熱的避水珠,警惕地打量那扇破舊的木門。那窗戶紙,還是兩年前糊的,不知被什麼蟲咬得破了好些個洞,那紫黑的霧氣便如長蟲般,在這些個洞裡鑽進鑽出的,也不知是否因了屋裡有什麼不得見人的東西。

    然而邊上吳傑卻沒了動作,江彬疑惑看他,卻見他也望著自己,一臉憂色。

    江彬這才明白他意思,心道事已至此,豈容他迴避的?此時也顧不得那瘴氣了,牽著吳傑腰帶一步上前就把門推開了。分明是用了破釜沉舟的力道,那門卻依舊是吱吱呀呀不疾不徐地開了。週遭瘴氣似也被一股風扇得散開些許,入眼的是陳列著舊書的略微傾斜的書架,而邊上木床上卻露了一角素色衣緣。

    江彬一驚,抬腳便要進去,卻被吳傑一把拉住了。吳傑不等江彬反應,便跨過門檻走在了前頭,江彬也只好跟進去。

    剛站定,一抬眼,就見了床上那非人非鬼的東西,一陣頭皮發麻。

    依舊是那張臉面,依舊是那襲舊衣,可如今穿著素色道袍的江梓卿,卻彷彿被車馬狠狠碾過般,成了薄薄一張,軟綿綿地癱在床上,彷彿被鬼怪蛻下的人皮。

    江彬只覺得一陣急火攻心,頓時眼前一黑,幸而始終觀察著他神色的吳傑一掌拍在他膻中穴,這才緩過來,退了半步,緊緊捏著衣帶大口喘.息著。

    眼前那張詭異之極的人皮,在他扭曲的視野中,彷彿微微抬起腦袋,衝著他咧嘴一笑。

    「那不過一副皮囊。」吳傑伸手擋在江彬跟前,「他早便走了。」

    江彬定了定心神,點頭示意他知道了,心中卻只覺零敲碎受的,彷彿頸上被至親之人套了鎖鏈漸漸收緊了,勒得他喘不過氣來,卻問不出隻字片語。

    吳傑見江彬回神,便鬆了手,端詳那人皮片刻後道:「這是仙家之物,但凡歷劫,不可以真身示人,必定是要取了這面具戴在臉上,方能幻化出容貌,而這皮囊,也非尋常魂魄消受得起的。你叔父,怕也是位列仙班的,只是若他來凡間歷劫,該是不回天庭便脫不下這皮囊的……」

    吳傑這番話,江彬只聽得雲裡霧裡,這些原是天書般的鬼神之說,如今卻成了身邊謎團的源頭,由不得他不信,只得攤開吳傑的手在他掌心寫:「我叔父若是仙,又為何要養育我成人,又為何要參與朝堂之事?

    吳傑沉吟片刻後道:「萬般緣由,總不離因果二字,或是還情,或是討債,究竟如何,卻是要問他自己的。如今這意思,似是要你知了世上並無江梓卿這人,只不知是要你尋他,還是別去尋他。」

    江彬又去看那床上滲人的皮囊,只覺得心被反覆搓揉著。

    千絲萬縷,在腦海一閃而過。若江梓卿當真與楊廷和是一丘之貉,那麼為正德皇帝重用、被捲入謀反之事,都該是計劃之中。如此處心積慮、煞費苦心,韜光養晦了十餘載,單單只為那萬人之上的位高權重?可仙家又怎會在乎世俗名利?若真如吳傑所說,是業報,那這場權利傾扎中,最受折磨的,除了朱宸濠與吳傑,便是正德皇帝。可若他們真要他性命,何必大費周章?

    「吳太醫覺著,如何是好?」江彬在吳傑掌心比劃著,當真是沒了主意。

    若要找「江梓卿」,豈非海底撈針?誰知他還有幾張臉孔?

    「我倒有個法子。」吳傑看向那皮囊道。

    江彬捧著幾本江梓卿的書卷等在外頭,那上面的蠅頭小篆,橫平豎直,圓起圓收,字字句句都是寫與他的。當時還小,聽得誰中了舉人,誰得了俸祿,都是羨慕,一心想著要出人頭地、揚眉吐氣,好不辜負江梓卿這些年的含辛茹苦。但或許,他手把手地教他這些倫理綱常、韜武略,都不過是為了將他推上那江山為底的棋盤。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又怎惜一顆棋子?

    怎辦仇怨,都無須教他知道,總是命格裡的骰子。

    這般想著,便苦笑了一下,卻聽一聲吱呀,「江梓卿」走了出來。

    江彬呆呆望著

    他將道袍上的皺褶撫平,靜時,那模樣與記憶中的如出一轍,動時,卻因了氣度、神韻的迥然不同,而像另一個孿生兄弟。與江梓卿同起同臥多年的江彬自然能一眼分辨出來,只可偏偏旁的不相干的。

    穿戴了「人皮」的吳傑,看江彬那神情便知他想什麼,笑道:「這一時半會兒也學不像的,我便少說些話,你替我圓著。即使只這皮囊,也足以讓誘那些個別有用心的上鉤的。」

    江彬點了點頭,又盯著吳傑看了半晌:「當真無礙?」

    「我歷劫時候的皮囊,早在跳乾坤輪時便沒了,以我真身入此皮囊,並無大礙。」吳傑隨意走了兩步,腳步甚是輕快,遂又抬頭看了看日頭,「那便如你所說,先去附近打探打探,他若穿這皮囊回來,總要教人看見的。」

    江彬點點頭,深深看了眼這唯一的歸處,吳傑在他額上輕輕點了點,那些紫黑色的瘴氣便都不見了蹤影。

    「聽聞瘴氣屍腐而生,為何我屋外聚集如此之多?」

    「那並非此世之物,我原也覺著奇怪……」吳傑這般說著也回頭看了眼。

    江彬只覺得這一環扣一環的,卻是越湊得近了,越霧裡看花。

    二人順著小道往街上走,買了些糯米糕點,卻都沒甚胃口,江彬一路問過去,都是抬頭看看如今已成了「江梓卿」的吳傑,說沒見過。

    江彬帶著吳傑拐了個彎,來到獨居鄧伯家門前,鄧伯正在煎藥,聽了敲門聲出來,虛眼打量江彬卻只道:「木匠活兒已不接了。」

    江彬還道自己喬裝得過了,鄧伯老眼昏花的認不出他,一把摘了頭巾道:「大伯,是我!」

    鄧伯被江彬說得一愣,上上下下又打量一番,仍舊搖頭道:「老了老了,確是認不出了,原是在何處見過的?」

    才大半年未見,怎就認不出了?江彬情急之下又指吳傑道:「我叔父你可認得?」

    鄧伯上前幾步細細打量,半晌卻依舊搖頭,口中念著不中用了,便咳了起來。

    江彬愣了片刻,心突突地跳。他看了吳傑一眼,轉身就往另一處跑。

    那是張嬸的家,三世同堂,張嬸心眼兒好,逢年過節的總給他叔侄二人送些吃穿用度,江彬入朝為官後,也念著她的恩情,總命人送些正德皇帝賞他的衣料、玩物等過去。

    如今,敲著那門,卻彷彿聲聲敲在心上,震耳欲聾。

    聽了張嬸那大嗓的一句「來了」,門便開了,依舊是再熟悉不過的三合院,頭上總插著支玉簪的張嬸卻問他:「小哥找誰?」

    江彬退了半步,只覺得天旋地轉的,就要站不住腳跟似的。正德皇帝臨別前的話又浮上來,戶貼上並無他父母姓名並全家口數……

    分明是記得的,記得的……

    江彬如此想著,卻忽地發現此時竟憶不起半分父母模樣。

    江彬又退了步,卻覺著被人扶住了。回頭,是一臉憂心忡忡的「江梓卿」,他輕輕歎了聲,似要說什麼安慰話,卻終是靜靜站了,繼續看他演一出吞刀履火的好戲……

    黃粱一夢,當真是被他言中了。

    這十幾個春秋,彷彿也隨著那一張人皮而被活活剝下,只剩了形單影隻、癡癡傻傻的一顆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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