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六章 文 / 讀讀
「陛下。」沈寧強裝鎮靜喚了一聲。
皇帝似是如夢初醒,抬了抬身子,招手要來一杯茶,喝下之後才對沈泰道:「沈愛卿,你且先退下。」
沈泰隱約已知這「女兒」很得皇帝垂青,幾乎事必躬親。他再看一眼沈寧,依言告退。
待沈泰走後,東聿衡叫她坐下,又叫宮婢準備了手爐給她。
沈寧端坐低頭,心思複雜。
皇帝半晌沒有開口,就那麼看著她捧著手爐低頭呆坐。
御書房極靜,靜得有些令人心驚肉跳。
「你……」許久,帝王一出聲,眾人暗中都鬆了口氣,卻不包括沈寧。
「想些什麼?」東聿衡低啞開口,帶了些無奈地問道。
沈寧抬頭,「陛下此話怎講?」
「為何不願辨親?」
「沈府並非妾身家人。」沈寧垂眸,「妾身有怪癖,最見不得人傷心與失望,一旦沈家知道真相,沈夫人該是多麼傷心欲絕,其餘人等又是多麼失望,妾身自個兒又是多麼難過,一想起這些,妾身就不願去。」
「你就這般篤定?」東聿衡看著她,「倘若你真是那沈家的女兒……」
「那也不能認。妾身是喪夫寡婦,人稱喪門星,如若妾身真是沈家女,萬一往後克父克母,豈不有口難言?」沈寧覺著自己在胡扯這條不歸路上越行越遠。
廣德帝以孝治天下,平日裡最聽不得聽些有違孝道的話,輕則掌嘴,重則處死,沈寧來之前,他已聽沈泰稟了些許證據,見其言語鑿鑿,心裡頭有些思量。可見沈寧如此大逆不道似有不願認親之意,眉頭已然皺了起來,然而她自嘲似的話語又驀地讓他忘了其他,只覺其胡言亂語,口無遮攔,不由開口喝道:「休得胡言!」
「妾身知罪。」沈寧頓時斂眉輕聲道。
「百善孝為先,你既恐為沈家女,胡不認?」東聿衡言語稍厲。
「為子女者,自當以父母為重,妾身一身穢氣,怎敢殃及父母?妾身只當二十幾年前緣已盡,來世再報生養大恩。」沈寧想起自己的生生父母,她難道真要來世才能見二老一面了麼?不由地酸了鼻頭,話中帶絲哽咽。
東聿衡手臂輕抬,卻又輕放,想起身,卻又側了側身,只覺胸口有些煩悶。
「陛下,」沈寧跪了下來,「妾身自來長陽,繁華迷眼,世事詭變,妾身一介民婦,心中害怕,求陛下允我回中州,妾身當深居簡出,守我夫君長伴孤燈終此一生。」
話中脆弱令萬福聽來有些不忍。
「起來。」
「求陛下應允。」沈寧再拜。
修長的大手緊抓龍頭扶手,皇帝陰鬱地看著下跪女子,許久起身走至她的面前,親自將她扶了起來。
手臂上的力道竟讓沈寧有一絲疼痛,她抬頭看向面前的英俊帝王。那諱莫如深的眼眸帶著決意,她油然升起不祥之感。
待沈寧站直在他面前,那大掌依舊未曾離開,東聿衡直視著她,緩緩說道:「你不願滴血辨親,雖有荒謬之言,也是你一片孝心,那便暫且不論。朕……喜於與你對弈,你便在朕賜的宅子裡安生住下,往後休要再提回中州一事。」
他竟要她待在長陽!沈寧不敢置信,「可是陛下,妾身需供奉夫君,孝敬公婆……」
東聿衡大手一揮,「那便作了法事將其魂魄招來!如今你已是誥命在身,伺候平民公婆有所不妥,」他聲音帶絲不耐,「且君臣夫子,孰輕孰重還要朕講麼?」
沈寧還欲開口,卻被他□廝打斷,「下去罷。」
沈寧僵在原處,萬福道:「李夫人,陛下叫您跪安。」
他居然用這麼霸道的理由就將她留在長陽?沈寧不可思議,竟也不知如何反駁,她生硬地跪了下來,卻又聽得他道:「叫你那小叔子明日打點行裝回長州去,寡嫂與小叔子共處一室成何體統!」
沈寧忍無可忍,「我雖喪夫,卻也有家有室,那末我一個寡婦獨自留在長陽又成何體統!」
東聿衡不想她竟出聲反駁,瞪她片刻竟說了一句,「那便滴血認親找個娘家?」
他這是在威脅她麼?沈寧咬牙切齒,真想說如果不是你就放我回中州!可是張了張口她還是忍住了,她是沒膽冒險去多那麼一長串的親人。她憤憤壓下火氣,一字一句地道:「妾身告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老不死你這妖怪!
東聿衡見她憋屈的模樣,火氣稀罕地瞬間煙消雲散,心中好笑,卻依舊板著個臉,「速速退下!」
萬福直至沈寧走出去才回過神來。李夫人方才……是在與陛下拌嘴麼?她也恁地大膽,就不怕陛下治她個不敬之罪拖出去砍頭?並且陛下……也由著她頂嘴?
然而沈寧與萬福都不知廣德帝方才壓根就不想與她囉嗦,只想將她壓在書桌之上任由他肆意蹂躪,哭泣與他求饒。
他坐回龍椅閉了閉眼,忍受這種帶著歡愉的折磨。
皇帝何曾沒有想過讓沈寧離開長陽?眼不見心不煩,然而莫名地煩悶又不想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比誰都明白這個女子不能要,這是他親封的貞節寡婦,自己若是強佔了她納為後宮,不僅強納民妻惹人恥笑,並且經由她規範的婦德婦行便將毀於一旦。陰陽殊性,即便女子位低,也需歸章納制,保得他萬世江山。天下美人眾
多,他又何苦單單只因一個寡婦壞他治國大計。
皇帝緩緩吐了一口濁氣。就這麼放著,看著,罷了。他陰鬱地想道。
李子軒第二日一早便動身回中州——有些不可理喻,那也的的確確是天子口諭,不得不從。臨行前他的擔憂著著實實寫在了臉上。
沈寧明白他心中所憂,輕笑兩聲,勸他不必操心,或許自己年前年後就可回家。
李子軒於是留下了侍衛毛大離開了。
沈寧如動物冬眠蟄伏,連李府大門也不曾邁出。沈家應是得了皇帝的命令不再輕易打擾,偶爾不死心的帖子來了她也托病不去,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拜帖過來,大官小官都有,她都一一婉拒了。最奇怪的竟有誠親王府側妃的邀帖,她心想自己是跑上去送死麼?笑了一笑便將帖子燒了。
相比之下,皇城顯得極為平靜。那日後至歲末,她沒有踏入皇宮一步。
光陰荏苒,消寒圖上壓上了一個個梅花烙印,又是新年將至。
長陽街市熱鬧非凡,最繁華的洛馬街、潘行街、州東宋門外通路一帶,皆結綵棚,鋪陳各式年貨,往來百姓絡繹不絕,車馬交馳。因為依照景朝慣例,大店舖自正月初一起,要歇業半月,小店舖也從初一歇至初五,因此新年頭五天,街上是買不到東西的。各家各戶都年前忙著採購什物,同時也討個喜慶熱鬧。
相較之下,朱雀街顯得幾分清冷。毛大駕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不緊不慢地穿行其中。待行至一處角落,他慢慢地停了下來,隔著厚實的簾子對裡頭的主子道:「公子,何畫師來了。」
一名身穿紅色繡五彩祥對襟夾棉襖子的富家公子探出頭來,長得眉清目秀頗為討喜,正是女扮男裝偷溜出來的沈寧。因為府中奴僕除了毛大與李子軒留下的金銀二婢,皆為宮中賜下,沈寧不願節外生枝,在家安安靜靜地待了一段時日,每日午睡只留了金兒銀兒在旁,其他人都被她遣去做其他的事兒,以便等待好時機偷溜。這兩日採買年貨,正是大好機會,於是她前日便囑咐毛大去採辦年貨,順便把自己「捎」了出來。
她想繼續尋找獸氏騰的線索,春節將近,她的心思也躁動起來。她天真地希望能在春節前回家。
前日轉了一圈朱雀街也沒見到那神鳥圖案的族騰,正打算換地方轉轉時,卻偶然看見一畫師在角落盯著一官宦之家的朱漆大門作畫,讓毛大去看了一眼,見他畫得正是門上氏騰,她心念一動,有了一點想法,她旁敲側擊,便知他果真對氏騰頗有研究。
這畫師本姓何,是廣德六年的秀才,可惜爾後再無緣會試,更別提入天子門下。幾番掙扎未得功名,何生心有不甘,便想盡法子以異才獲得賞識,絞盡腦汁,才想出收錄景朝族騰集冊晉獻的辦法。他老家在惠州,他便沿著長陽之路收集各州縣大戶人家氏騰,中途以賣字畫營生,竟已兩年有餘。
沈寧花費些許才智與他相談甚歡打成一片。期間還以不傷人自尊的方式,給他資助了些米面碎銀,昨日又作東與人下了次館子把酒言歡,這才成了他的「莫逆之交」。而後在其高談闊論之際,向他攤開了花弄影畫的神鳥畫卷,何生看了片刻,自言何處見了氏騰,意欲回頭去家中翻找。
沈寧喜不自禁,今日早早「午休」,下了馬車見何生還在作畫,知其最不喜人打擾,於是站立一旁恭候。
何生看她一眼,點了點頭不再理會。
這一等等了半個時辰,昨日風雪剛過,融雪之時更加冷峻,沈寧在旁搓手蹦達,對於他的毅力倒是十分佩服。
畫師總算停了筆,沈寧慇勤地為他收拾雜物,並遞上自己的筒子給他取暖。
何生不客氣地接過,雙手塞進狐狸毛筒子裡,歎了一聲,「這天兒是越來越冷,過幾日怕是不能作畫了。」
「既如此,何兄便休息些日子。」
何生搖了搖頭,「你哪裡知道,時不我待啊……」他若一拖再拖,何時才能博得功名,光宗耀祖?
沈寧傻笑兩聲,說道:「小弟備了一壺薄酒在車中,何兄不如移步小酎兩杯祛祛寒氣?」
「你想得很周到。」何生滿意地點點頭,與她一同往角落小巷的馬車走去。
毛大一直等候在馬邊,見主子來了連忙拿出廂中溫著的好酒。
何生走到面前,說道:「今日既有馬車,李兄弟,不若你我在車□□飲,也捎帶送為兄一程?」雖是問句,卻以大哥的口吻自居。
沈寧一愣,道:「車中狹窄,請何兄進廂中休息,小弟坐外頭送何兄一程。」
何生想一想,也不推辭,上了馬車,聞到一股女子幽香,暗自皺了皺眉。
「對了,何兄,昨日小弟拜託之事,兄長可有眉目?」
何生這才憶起,心道不好,昨日歸家竟將此事拋之腦後,清咳一聲,正想著如何圓了這話,抬頭忽見一輛羽蓋華蚤的馬車不知從哪裡駕來,如同鬼魅般停在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