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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05章 番外 ·長孫蓉1 文 / 澹台扶風

    我是長孫蓉。

    我出生於晉州長孫。沒錯,「生兒當如長孫男,娶妻當求長孫女」,晉州長孫氏,就是名滿天下的那個長孫世家。

    我的祖父是長孫家的現任族長,父親是祖父大人的嫡出長子,而我娘,也是豫州盧氏的名門出生,是父親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在我出生之前,爹娘生了姐姐長孫芸,她年長我八歲。理所當然的,我是長孫世家大宗嫡出的孫二小姐。說到這些,想來世人都會羨慕我的出身。的確,優渥的家世讓我得以在原城的祖宅無憂無慮的長大,甚至,在娘親和姐姐的教引下,在長孫世家聲望的護持下,我從就學起,就已隱約有敏學的名聲開始流傳,我一直覺得自己足夠幸運,無憂無慮的千金生活……直到……我七歲那年……

    我七歲那年,姐姐十五及笄,與陝州簫氏的嫡生公子簫翰定親了,不想定之禮才成,不過半年,便傳來了簫翰在遊學歸家的途中隕歿的消息。準新郎的離世,並未讓姐姐與簫翰的婚姻告終。作為世人禮義典範的長孫世家,教養出來的女兒,從來都是從一而終的婦德表率。不管姐姐願不願意,從姐姐與簫翰的婚約訂立起,她便生是簫翰的人,死是簫翰的鬼,即便來不及成婚,簫翰便已身故。

    姐姐與簫翰的婚禮提前到了簫翰的熱孝期。我從沒見過那麼奇怪的婚禮,沒有喜樂鼓吹,來賓的臉上亦難見笑容。麻衣白孝的少年人,是簫翰的幼弟,他捧著簫翰的靈位,幫他哥哥完成拜堂儀式。紮著紅綢的牌位與我的姐姐拜堂成親,場面可笑得厲害,卻沒人笑得出來。姐姐的臉遮在鮮紅的蓋頭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舉目喜堂,白色的挽帳夾雜在紅色的喜綢間,分外刺眼。姐姐出嫁,作妹妹的我該祝福的才是,可那份紅白交雜的古怪,讓七歲的我什麼也說不出來。說不出祝福的不單單是我,紅白混合的迎親隊伍接走姐姐後,我聽到有人悄聲議論著「不愧是長孫世家……」,還有迴避開眾人,內堂裡爹爹的歎息和娘親的眼淚。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場怪異的婚禮,有一個交融悲喜的名字——冥婚。冥本大悲,婚該大喜,奈何喜在悲後,探尋不得,注定唯留長悲。

    姐姐嫁去簫家後,並沒有在那待多久,三個多月後,便以省親的名義回來了。可那個連年節的喜氣都再也沾染不上分毫的女子,終年白衣孝髻,深居簡出,再不是教我讀書彈琴,陪我繪畫弈棋,為我暖床下廚的姐姐了。即便臉戴白紗,也不難看出姐姐眉目間輕煙籠罩的憂愁,娘親常常對著她的背影歎氣,甚至姐姐每每點墨弄弦,都會引得娘親偷偷拭淚。要知道,娘親並不是常存心悲的人。儘管爹爹去姨娘處歇息時,娘親偶爾與我同睡,那樣的夜晚,半夜夢醒,會有孤燈下的身影或是黑夜中的歎息。

    後來回想起來,姐姐的書畫裡,姐姐琴音裡,都是她的憂鬱,所以牽引了娘親做母親的心悲吧。那時的我,只是不願見娘親和姐姐鬱鬱寡歡,想起以前書畫德藝有所進步時,總能讓她們笑容滿面,我花了更多時間在琴棋書畫上,想求個精進讓她們開懷。娘還是會摸著我的頭稱讚我,但瞟一眼身側一言不發的姐姐,她臉上還是沒有我想要的笑容,而姐姐……姐姐眼底的複雜,我讀不懂。

    我真正開始懂得姐姐眼底複雜的含義,是在我九歲那年的冬天。家裡誇我是小小才女,可事實上,答案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而是偷聽到的。那年自入冬起,姐姐便病了,明明起初只是小小的風寒,誰想竟讓姐姐長臥病榻,一病不起。而「答案」,是那日我去看姐姐時,意外在門外聽到了她和娘親的對話。

    「芸兒,聽話,大夫說你心氣鬱結,得放開心結,病才能好。」

    「娘不用再說,我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說的什麼胡話,呸呸,快不許再亂說了,只是著了風寒,芸兒你再吃兩幅藥,一定會好的。」

    「我如今,好與不好有什麼區別,一年到頭都是活死人的樣子,連族人看我都嫌晦氣……」

    「族裡……不會的……芸兒……你和簫翰的事,是爹娘對不住你……若當初定親前,能多請幾個相師……」

    「事已至此,我都是要走的人了,我的事沒什麼好說的了。娘,女兒今日想和您說的,是妹妹。算芸兒最後求娘親一件事,就當是給我的補償,未來難保,若妹妹以後也如我這般遭遇,求您一定要把她從墳堆裡拉出來。因為我的事,爹對娘總有些虧欠,您說話,會有用的。我這輩子賠給個死人倒算了,妹妹不能了。」

    「……芸兒……這是命,我們長孫家……」

    「呵,長孫家?娶妻當求長孫女,好大的笑話!當世鰥寡再婚的多得是,除了長孫家,誰會守著個迂腐名聲,將好好的女兒送給死人陪葬!祖父大人以為簫家領情嗎,他可知,他們將簫翰短命算在了我頭上,說我剋夫,說簫翰是為了趕回來和我完婚才意外而死的!咳咳……」

    「芸兒,別動氣,快,娘幫你拍拍。」

    「咳咳,我沒事了,謝謝娘……娘之前說命,便是不答應吧?也罷,有這一府老規矩在,爹爹答應都沒用,我不為難娘了。可憐妹妹那麼聰明,人又乖巧,若能生在平常百姓家該多好,偏偏到了長孫……娘,我累了,想睡會兒……」

    「好,那娘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娘晚上再來看你。」

    姐姐那天晚上就去了,娘親再去姐姐房裡時,等待她的,已是姐姐冰涼的屍體。

    我永遠也忘不了九歲那年的冬天,那是我記憶裡最冷的冬天。帶笑的姐姐早已隨著兩年前冥婚的花轎遠去了,而那個冬天過後,我的姐姐,再也不會回來了。

    其實我覺得姐姐很傻,何必為了一個不曾認識的死人鬱鬱而終呢。簫家能說出剋夫的話,便是簫翰沒死,姐姐真嫁給他了就會好

    好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一個不曾相識的人成婚,相夫教子,不過娘親那般。娘親啊,明明心裡難過,當初還要主動用無子的名義幫爹納妾,若娘一開始不是生的我和姐姐,而是櫛兒,爹爹就不會納妾?我不相信。至於生在平常百姓家……也許朝不保夕,也許為奴為婢。寒家有寒家的煩惱,貴宅有貴宅的憂慮呢。娘親說命,倒也是,不過不僅僅是長孫家,世間兒女,誰沒有自己的不得以呢?

    我也在及笄之年,迎來了我的婚約,聖上賜婚,將我許配給了翼王的次子——淳安郡王君康舒。嫁入翼王府的時候,我很平靜,甚至離府前也沒有一般新娘該有的不捨和恐慌。「生兒當如長孫男,娶妻當求長孫女」,是長孫家最大的榮光,也是長孫家最大的枷鎖,我知道自己做了長孫家利益交換的籌碼,可我是長孫家的女兒,享受了長孫家的恩澤,也理當在長孫家需要時有所付出。不過是從一個籠子,走進了另一個籠子。比起姐姐,我已經幸運了許多。

    獨坐新房,我等來了素昧平生的「夫君」,聽腳步,還有一大群人跟隨,想來是丫鬟喜婆們。他用濃重的酒味趕走了所有人,待得眾人退走,嗓音卻恢復了些清明,「我會把你當作妹妹,不會做你夫君。床給你,放心睡,我去外面小榻。」說完就迅速遠去的腳步,好似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紅蓋頭下的我,卻忍不住笑了。姐姐,果真你死前還念著我,死後也有為我祈福嗎,我果真足夠幸運。

    我理解君康舒的「落荒而逃」,他任性拋下的話,換了任意一個新娘,只怕都會委屈得想哭,尤其新娘子來自長孫世家時,等同於在新婚之夜宣告讓人守一輩子的活寡。而我,笑歎一句命運無常外,只覺翼王府這個籠子,可能比想像中自由些,心,依舊平靜,甚至更甚。

    我愉快的接受了君康舒只和我作名義夫妻的「無理要求」,延續我五年來的平靜,頂著淳安郡王妃的尊榮名頭,安靜的過完這一生,無所入心,便無所憂心,九泉之下,姐姐便也不用為我擔心。如此,甚好。

    只是命運果真無常,我從未曾預料到,會在翼王府,遇到那個攪動我平靜的人,而他,不是本該成為我夫君的君康舒……他叫君逸羽,是君康舒的大哥之子,是我……名義上的侄兒。

    初見那日,是在憫農堂,儘管約定好了不是真夫妻,但在人前,夫妻該有的樣子,一點都不能少,成婚的第二天,作為「新婦」的我理當給公婆敬茶,而君康舒的大哥,也帶著妻兒前來,來認識我這個,新入府門的「弟婦」,我就是在那時認識了他。那時,他還是不足週歲的嬰孩,被「嫂嫂」抱著,能用糯軟的聲音,準確的稱呼每一個人,卻在輪到我時,錯叫了姐姐。回想起當日情境,也許從最初,便已預示了我和他的緣分?當時,我的笑容難免一僵,但我喜歡面前這個眼神靈動的小小嬰孩,忍不住伸手點了他的小鼻子,親暱一句「小傢伙,該叫我叔母才是。」看看他琥珀色的清明眼睛,再掃一眼身側的名義夫君,我淡淡的想:「果真孩子的眼睛最是清亮明徹,能看穿假象,知道我不是他的叔母。姐姐,倒也不算錯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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