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6章 番外 ·長孫蓉2 文 / 澹台扶風
每每那個孩子扯著我的衣擺,不管不顧叫姐姐時,我總拒絕不了他的任何要求。連初雪都覺得奇怪,說我對櫛兒都不曾寵溺,如何對他那麼好?果真是女生外向,出嫁從夫,愛屋及烏,連帶著對夫家侄兒都別有優容嗎?初雪是我自小的貼身侍婢,將早年的我看得清楚,說話也少了些婢女對主子的忌諱。我聽完,只是笑了笑,出嫁從夫自然是不可能的,我確實嫁來了翼王府,但君康舒,放棄了做我的「夫」。的確,自姐姐歿世之後,年歲日長的我,聯繫著早年未曾懂得的見聞,似乎有些看透了姐姐身隕背後的世情涼薄,性子也慢慢淡了,只願平靜的渡過一生,對家人族人,也因為這份淡意,少了親近。至於那個孩子,我想是從一開始,就合了眼緣的緣故。
也許不單是眼緣,那個孩子……年幼時誇我聰明的人,若是先見了他,只怕不會有誇獎留給我。那個孩子,也許說聰明不夠,該用靈睿才是。除了他,誰家孩兒三歲就能聽懂《國朝史略》,還引用原提問?
五年,那個孩子,在我眼前,從小小嬰孩,長成了金玉小童。我越來越喜歡那個孩子,不止是因為最初的眼緣,也不是因為他聰明,倒是我偶有皺眉時,那幼小孩童,無意著,卻總能讓我舒懷。我想我有些懂了,世人對孩子的喜愛。在他純粹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世間安然,常存心歡。連她的娘親都常常打趣我,說我寵他太過。我從不反駁。我這一生,守著長孫家的名望,守著和君康舒的名義婚姻,必不會有孩子,但我並不遺憾,我願將此生的寵愛都拿給那個孩子。可惜,五年後,我沒了機會。
他對武學博有興趣,三歲開始,便跟著他爹學武,五歲時,隨無恨子去靈谷,離家學藝了。我遺憾,但未曾試圖挽留,總不能為了寄托我的寵愛,就綁住他的翅膀。習武本就是他所願,何況,玄慈大師給他的批命裡,有「不易長成」的字眼,靈谷醫名在外,有幸拜入,也是機緣。師從靈谷,對他有益無害,儘管靈谷弟子十五學滿前不能離谷歸家,意味著起碼有十年的長別,他的爹娘卻也捨得送他遠去,便是為此吧。
翼王府裡不再有那孩子的十年,我的生活,成了一灘靜水,只是偶爾有他寫信回家,不論信裡寫了什麼,信尾總有「問姐姐安」的字樣,讓我,心暖。
十年裡,駙馬親王換了三任,聖上著意培養皇儲,藉著春祭的神龜負石將皇儲殿下送上了龍椅。前所未有的女子為帝,天下變了。君康舒從軍得志,後來兵敗南裡,人消沉了。朝夕相處,我對自己這位名義夫君,漸漸有些看懂了,他心裡住著個人,所以當初不願真的做我的丈夫,奇怪的是,後來他有了兩房小妾,還得了兩個兒子。如此,君康舒也變了。便連陪了我二十多年的初雪,也被我放出王府,成親生子了,她的生活,也變了。而我,淡淡的看著旁人的改變,十年時光,平淡無波。其實,我身邊也是有些變化的,比如我成了世人眼中不能生養的花瓶,歸寧省親時,爹娘看我的眼神裡都帶上了隱晦的歎息意味。好在,我有長孫家的出身,世人非議我無子,不會影響我繼續平靜的生活。人前夫君,人後義兄的君康舒,會有意對我的名譽和地位維護一二。其實他無需如此,不曾入心的事,再怎麼,也不會激起水波。我對翼王府平靜的生活,很滿意,只是偶爾覺得缺點什麼。
缺什麼?我想不分明。直到那日與嫂嫂弈棋時,聽到了大少爺回府的消息,驚喜不可抑制的湧上心頭,我才想明白,是了,缺那個孩子。十年的平淡,若有那孩子在身邊,我定會多些歡怡。無疑,我想念他,想念那個我看著長大的孩子,那個我寵了五年的孩子,那個我十年惦念的孩子。
面容俊秀的少年郎,依稀殘留些幼時模樣。一領普通的藍布袍子,袍角微帶灰痕,但他舉手投足間的灑意出塵,不是歸途風塵遮掩得住的。還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如當初的清明靈動。果真,是那個孩子回來了。
「逸羽,見過叔母。」
當他恭敬的在我面前一揖到底時,凝視著眼底藍衣,我竟怔愣著有些悵然若失。便和當年的姐姐一樣,回來了,卻也不算回來。那個孩子,人的確回到了我面前,但再不是叫我姐姐央我唸書聽的小人兒。十年,是該生疏了。一切,早已不復當初的情狀。
「叔母,好久不見了呢,讓羽兒抱一下吧。」
再回神,我已身在一個溫暖懷抱的中心,如此親密無間的姿態,我已經很多年不曾經歷了,但我並未不適,鼻端淺淡的香味,似若青草,帶著純粹的乾淨,有著讓人安心的韻味,儘管如此,我還是本能的伸手,想推開少年的懷抱。
「姐姐,我回來了,以後,希望能看到你每天快樂,你還會唸書給我聽吧。」
耳際輕語含笑,讓我恍惚發現,即便十年時光將他換成了少年模樣,他還是他,還是當初調皮的小人兒,而我也還是在他面前生不出任何拒絕的我,暖了心房,失了力氣,允了他的擁抱。
畢竟是長大了,除了回來那天他在我耳邊喚過一聲「姐姐」,人前,他已將我改稱了叔母。嫂嫂當年還笑說,他若是一直賴著只叫我姐姐,到時候看我如何是好,瞧,嫂嫂果然是多慮了。只是,他總是能少叫我就少叫,而且嘴裡叔母喊得順當,與我說話卻一直言笑無忌,只怕心眼裡還真的拿我當姐姐,這一點,我感覺得到,端得是奇怪。不過,也是沾染了那個孩子的隨性自在吧,他與我玩笑時,我也總忍不住打趣一二回去,倒有些不像平素的我了。轉念想想,十年前我便愛逗趣幼時的他,如今,也不過與當年一樣。孩子長大了,懂得使用口舌了,當初單方面的逗趣,可不就順理成章的變成了如今兩方的「口齒之戰」?呵,倒也有趣。
淺予也發現了我和那孩子投緣,說大少爺回來後的這些日子,小姐笑的次數只怕比過去一年都多。我只笑著說了句「阿羽那孩子有趣」。淺予隨我陪嫁進翼王府時,還是個半大孩子,初雪去年嫁人離府,淺予
予也長大了,才來做了我的貼身侍婢,她若是一直在我身邊,只怕不會說「一年」,而該說「十年」。那個孩子回來後,日子的確明快了許多。如此作想的,何止是我呢?王府老少都歡喜於他的回歸,宮裡也沒少傳他去,連君康舒的兩個兒子,都一見面就喜歡上了會說有趣故事的大哥,也不知他怎麼想出了那一堆故事。不過,他還是那個賴皮淘氣的孩子,明明長大了,識斷字了,還要讓人給他唸書聽。話說回來,有一個一直愛聽自己唸書的人,倒也好……那孩子,聽什麼書都能說出三兩分來,果真還留著幼時的靈氣,人說三歲看老,不假。
說起唸書的事,上次確是羞人,啊,那孩子,竟然口無遮攔的對我說什麼「嗯——,看在你年輕貌美的份上,我就收下你這書僮吧。來,妞,給大爺念個書來聽聽。」真是讓我縱壞了!可聽他受了他娘的訓斥,還給我恭敬道歉,我並未因之舒心,心裡反倒空了一下,果然是我寵慣了的孩子,所以我看不得他受半點委屈吧。其實那孩子的無拘性子我都習慣了,那話他說倒也不算太出格。不說這些,只看這事,他果真不拿我當長輩看,有時他的眼神甚至會讓我覺得,他在……寵我?
胡思亂想!他只是在外面摸爬滾打慣了,習慣照顧身邊的人罷了,那孩子本就善良。不過,他那晚在扶風亭說的話,真是難得。那孩子,看他品書論便覺得他所思所想不同流俗的,只是身為男兒,會說出那樣為女子鳴不平的話,還真是沒想到,若世間眾人都有他的氣宇見地,姐姐的悲劇便不會出現,不會一次次重演吧……世間規矩,的確對女子不公平,我其實認可那孩子的話,並歡喜於他的胸襟和見解,但我仍強壓下欣喜告誡了他,畢竟,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當了皇帝的女子,也有過三次聯姻,登基後,還並不順遂呢。說來,他那天又叫了我姐姐,還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真是……拿他沒辦法。我雖然不算他的真叔母,可也大了他十四歲,好歹是看著他長大,長了他一輩的人吧!沒大沒小!
時間在那個孩子的點綴下歡快流淌,我二十年無改的心,卻悄然有了變化。寧國寺大殿裡目送著那個孩子與另一道同樣年輕的身影遠去時,我無比清晰的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竟然會羨慕他們的年輕,遺憾自己的衰老,這在以往,是絕未出現的。平靜的過完一生就好,年紀越大,不正意味著我離自己所希望的終點越近嗎?我從何時起竟在意起了自己的年紀,在意起了自己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