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1章 文 / 澹台扶風
「駕!駕!」
大雨突然,路人爭先躲避,不多會兒功夫,熱鬧的東市大道上也沒了人跡,這大大方便了爭飛。感受到主人的情緒,爭飛無需君逸羽多催,瓢潑大雨中,它奮力揚蹄,落入道旁避雨的路人眼中,唯見殘影閃過,連雨幕都因之有了一瞬分割,引人嘖嘖稱奇。
「吁——」
「統領!」
東市和皇承區分別在皇城南北,距離著實不近,君逸羽一路快馬加鞭,到得家門口時,身體已被冬雨澆了個徹底,牙關微抖,也不知是凍的,還是情緒波蕩使然。厚重的冬日烏雲籠罩上空,這座一向高大威武的敕造輔國翼親王府,似都散發出了低靡的氣息。停馬認出翼王府前整齊行禮的,是便裝的神武軍士,君逸羽的心往下沉了又沉。這麼大的雨天,連熙兒都來了,看來是真的……君逸羽微覺眩暈,下馬之時,腳下竟踉蹌了兩步才勉強站穩。
「少爺,小心!」
「統領,保重!」
擺手止住了僕從屬下的幫扶,君逸羽深吸一口氣,這才跨過門檻,匆匆往府內趕去。
翼王府主院瑟瑟跪了一地的太醫,翼王夫婦起居的清心小築裡,悲傷的氣氛更是凝固得宛若實質。
「哥哥,是天弟對不住你,乳娘為我操勞而死,哥哥為我軍旅辛勞、沉痾多年,如今連舒兒也……哥哥,你不要走,大華是我們的,我有太醫,有御藥房,內庫裡還有好多靈藥……」
「父皇——」從未見過君承天悲傷至此,一代帝王竟然半跪在君承康病榻前,老淚長流,似乎瞬間滄桑了許多。勸撫一喚,君天熙這才意識到,她的父皇如今不是皇帝,不是太上皇,只是一個五十六歲的老人,承擔不起一場與摯親之人的生死別離。
「來人!熙兒,叫太醫來!太醫呢!太醫呢!都來給翼王診脈!治不好翼王,朕要他們都陪葬!陪葬!」
「天弟,生死有命,別與他們為難。」
「哥哥……」
一聲久違的「天弟」,只讓君承天伏在君承康榻前,悲慟不能自已。他的奶哥哥,自從他還朝為君後,便一直謹守君臣之別,再未將他稱作過弟弟。闊別二十多年後再度聽得「天弟」,他知道,這個護助他一生,不是親兄,勝似親兄的人,真的到了彌留之際,才會縱許自己失禮。
「人生百年,總有這一遭,早晚的事,天弟,不傷心,哥哥也累了……」翼王虛弱的安撫著這個他護了半生、助了半生的奶弟弟、主子、君王,與此同時,渾濁的眼睛越過君承天的肩頭往後尋了開去。
跪坐在榻上侍候君承天的翼王妃,留意到了老伴的眼神,忍淚相問:「王爺,找誰?逸兒嗎?」
「父王!」此刻翼王府的大小主子,除了對有孕在身的長孫蓉處隱瞞了消息,在外的君逸羽尚未趕回,其他人都跪在了房內。聽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君康逸膝行上前。
「逸兒,好生輔助太上皇和陛下。」
「哥——」
「皇伯……」
聽君承康交代後事都關照著自己,君承天感念一喚,連君天熙都難免動容。
「是,孩兒知道。」君康逸含淚叩首。
「嗯。」對於省心的長子,除了妻兒的事情上固執,旁的君承康都很放心,「阿羽呢?」
「羽兒還沒……」
「爺爺!」君康逸話沒說完,君逸羽恰入門來,三步並作兩步的奔到了翼王塌前,「爺爺,是阿羽不好,回來晚了,阿羽給爺爺看診,爺爺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
淋成了水人的君逸羽,全身無處擦手,匆匆甩掉手中水漬,同時內功急速運轉,溫熱了指尖,按上翼王腕口時,她全身一震,只覺寒意從跪地的膝頭瀰漫而上,凌寒刺骨,讓她遍體冰涼。看到外面長吁短歎跪了一地的太醫她便知道的,只是不親手查探她還是不敢相信……生機已絕!原就老病體虛的翼王,得知幼子死訊,悲情之下心血大耗,用盡了最後的生氣,即便有起死回生的神藥,缺了生氣牽引,業已回天無力!
明明重陽時她的爺爺還能為她登高慶生,闔府同歡,她的叔父還在為她千里送禮……不過月餘光景便都要陰陽永決,讓她如何相信!剎那之間,似乎時空輪轉,她又回到了前世的孤兒院,一任黑暗冰寒將孤苦無親的她掩埋……
「阿羽……」
「羽兒!」
「羽兒!」
聲聲關切將君逸羽從夢魘中拉出,君逸羽回頭看到爹娘關切的眼睛,安心些許。
「羽兒,爺爺有話對你說,快聽著。」孩兒再穩妥,也還只是十六歲的女孩兒,第一次面對親人死別,便是如此突然的雙禍同至,君康逸寬慰的按上了君逸羽的胳膊,示意她看向榻上的翼王。
「阿羽,不傷心,爺爺壽限已足,去得不虧。」
「爺爺……」君逸羽喉頭發哽,怕衣服上的雨水浸濕翼王的床榻,只拿手抓緊了床沿,指節蒼白。
翼王艱難伸手,在王妃的幫助下才勉強將枯瘦的右手覆上了孫兒手背,「阿羽生性自在,以前,王府裡有你父親從,叔父從武,夠了,爺爺便也不逼你……只是現在,你叔父去了……太上皇和陛下的大業,不能沒有翼王府在軍中回圜,府裡只有你能去了……阿羽,你是爺爺的長孫,是翼王府唯一的嫡孫……答應爺爺,輔佐陛下完成北伐大業,不死不休。」
「父王,羽兒她不……」
「阿羽答應爺爺!」
君康逸有心阻止,君逸羽清亮的聲音已經堅定不移的響起了。
「羽兒……」
「爹爹,娘親,這是爺爺的……心願,孩兒能做到的。」君逸羽頭也不回,只是對翼王輕輕笑了笑。
「好,是爺爺的好乖孫……」翼王欣慰的拍了拍君逸羽的手,只是力度輕得可以忽略不計,聲音也越發虛弱了,「去……用血……像陛下……效忠……發誓……」
「好。」君逸羽點頭,起身走到君天熙面前,右膝沉沉落地。
「君……」
君天熙才張口,君逸羽便已抬頭對她輕輕搖了搖。拔出靴中匕首,右手毫不遲疑的握上,直到鮮血滑出掌沿,君逸羽將染血的右手按在君天熙腳尖前的地磚上,俯首道:「我,君逸羽,以血盟誓,襄助陛下平定北胡、鼎定君華,身死不辭!若違此誓,皇天后土共棄我血,雷霆業火同灼我魂!」清朗的嗓音一字一頓,誓諾莊嚴,好似起自靈魂。
「轟——」
便在君逸羽字音落定時,恰若昊蒼有感,接受了她飲血的誓言,驚雷破宇,響徹天地,為之作了見證。百里之外的出雲峰上,寧國寺深處的幽靜禪院裡,玄慈在驚雷的巨響聲後緩緩停下了手中滾動不休的念珠,眼皮開啟,現出他百年時光洗禮的滄桑眼眸,一聲感慨的「是她!」玄慈空明的眸光盡數化作釋然。
「玉兒,朕不甘心!朕不甘心啊……甲子輪迴,朕必破空重歸,佑我君華,一統天下!」
血為靈之媒。命軌有契,就是她,不會有錯了。萬般變數,任之自然,這次也不會再錯了。阿彌陀佛,玄慈幸不辱命,壽限將至,未竟之事只能托付後來人了。
「明覺可在?」
「是,師祖。」
「進來吧,師祖有事要交付給你。」
……
寧國寺裡,玄慈釋然,私語明覺時,翼王府的家主也釋懷了終身。
「天弟的夙願一定會實現的,此生,當哥哥的只能陪你到這了……」望著君逸羽宣誓的側影,君承康眼底拂過了最後的光芒,向身畔的王妃笑了笑,轉向君承天時,他的瞳孔慢慢黯淡,直至眼皮再也支撐不住,永遠的閉上了。
「哥!哥——」君承天哀嚎如孤狼,任誰見了他淚水滿面的模樣,也不敢相信他是以無情為名的帝皇。
「王爺——」
「父王——」
「爺爺——」
哀泣紛起,剛剛起誓完還依然跪在君天熙身前的君逸羽,雙拳猛握,渾身戰慄,尚未止血的右手也因之鮮血洶湧,與衣擺淌下的雨水混合一處,幾成血泊。她以為自己的淚腺早已在前世的黑夜中荒廢了的,卻終有晶瑩的淚水不爭氣的從她眼角砸落,融入了腳下血色。
君天熙的心因為身前人隱忍難過的模樣而揪緊,不可抑制的狠狠發疼。
抽出袖底絲帕,她縛住他淌血的右手,也不怕打濕衣袍,伸手攬過了他濕漉漉的腦袋,「難過就哭出來吧。」
君天熙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輕柔,卻輕而易舉的挑破了君逸羽瀕臨邊沿的淚腺,她伸手抱緊了君天熙的腰身,埋在她腹間泣不成聲。
滿室哀戚里,連君承天都半跪在翼王榻前傷心著,太上皇尚且如此,誰人還能例外?唯有君天熙半抱跪地哀泣的君逸羽站立著,鶴立雞群般的顯眼,但房內人人伏身悲哭,不曾有人留意到她們。門簾子輕輕佻起了半角,又輕輕被放下,也未曾被人留意。
匆匆趕來的腳步,沒有入門,就倉皇而去,掩蓋在眾人的沖天哀音之後,絲毫無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