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不信(1) 文 / 碧晴
昭陽殿。
我在外殿跪了大半個時辰,紗簾重重,隔開了寢殿的境況,只能依稀望見許多忙碌的身影來回穿梭、晃動。
元皇后撞牆自盡的消息傳開後,我第一時間被宣至昭陽殿問話,皇上承受不了如此沉重地打擊,再次吐血昏厥。太醫院院使正緊急施救,宋容華伴駕榻旁,康公公守在殿外擋住前來探視的一干人等。
瑞獸香爐中香煙裊裊,清新的水沉香夾雜著清淡草藥味,沁人心脾。殿門緊閉,殿內空曠而寂靜,間或有細碎的人欲聲從外面穿進來。
不多時,太醫院院使提著藥箱走出來,臉色有些蒼白,對我道:「戚大人,皇上讓您進去說話。」
我站起身,小聲問道:「皇上情況如何?」
他輕輕歎息,眉間緊擰,用只有彼此才聽得見的聲音說道:「皇上再也經不得任何刺激了,否則只怕過不了正月,您可得小心些回答。」
我微驚,忙不迭壓下思緒,「多謝大人。」
他點了點頭,便退出了昭陽殿。
寢殿內,宋容華侍立床頭。
她身穿一襲淡粉色錦緞宮裝,青絲輕挽,珠釵斜插,眉眼柔婉清麗,儘是說不出的嫵媚風情。宜笑宜嗔,眼波流轉,依稀帶了幾分少女的明媚慵懶,教人挪不開眼。
彼此視線相觸,她的眸光清亮若水,卻好像並不十分友善。須臾,她勾了勾唇,笑意也只停留在唇角。
我跪下行禮,「微臣參見皇上,參見容華夫人。」
皇上平躺在龍榻上,幔帳輕掩,我看不到他的臉。
許久之後,他方才緩緩問道:「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天牢裡?」聲音蒼老沙啞,略顯疲憊,仿若枯木作響。
我答道:「回皇上,托太子殿下的洪福,皇后娘娘素來十分關心微臣,她知道微臣喜愛茶道,曾賞賜祁門紅茶、君山銀針之類的極品茶葉給微臣品嚐。如今娘娘因犯錯而淪落牢獄,微臣十分擔心,特意前去探視。」
皇上「嗯」了一聲,又問:「她……臨走前有沒有說什麼?」
我沉聲道:「沒有。」
皇上沒再說話,歎息聲輕若煙雲,殿內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輕微的抽泣聲斷斷續續地飄出來,痛苦而壓抑,如同一根根細針,直直刺進我的心窩。
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從無後悔,然,當我聽到皇上為元皇后之死而落淚時,我的心彷彿被一塊巨石壓住,難受得透不過起來。
一直以為世間最虛無縹緲的愛情便是帝王之愛,身為天子,擁有數不盡的佳麗美人,又怎會對一人專情。
直到此刻,我終於發覺我錯了。
儘管他身旁的女人不止她一人,儘管她與其他男人偷情,對他不忠,但到底是結髮夫妻,他與她的感情之深厚,必定是其他任何嬪妃都無可比擬的。曾經綰髮同心、江山與共的誓言猶在耳畔,彼此已然陰陽相隔。
千帆過盡,留他一人獨活人世。
我垂眸斂目地跪在地上,眼眶微微發熱,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宋容華為皇上擦拭淚水,柔情婉轉道:「皇上,哀能傷身。」
皇上道:「朕知道,朕還有話要對她說,你先下去吧。」
宋容華乖順道是,很快退下。
「皇后雖死,謠言尚未平息,阿諒這太子之位是萬萬不能再坐了。」
難道他要與我商討改立太子的人選?一顆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我不由屏息凝神,靜靜等待他的下。
他咳了幾聲,繼續道:「起先朕答應你,只要你能阿幫助諒順利登基,便給你豐厚的賞賜,讓你安度下半輩子。咳咳,誰知道他實在不爭氣,扶不起來,朕既心痛又無奈。可是這也沒辦法,或許他本來就不是一塊當皇帝的材料。他說喜歡你,朕又想,若不能成全他的帝位,成全他的姻緣也不錯。但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朕都不知該如何保他,更別提成全了。朝服穿在他身上,眾目睽睽,眾口悠悠,他錯了就是錯了。」
我不禁感慨道:「皇上為殿下費盡了心。」
「朝服之事,朕想了許久,阿諒應當是的確不知情。他自小在朕跟前長大,他有幾斤幾兩,朕比誰都清楚。吃喝嫖賭之類的荒唐事他幹得不少,可要說起謀朝篡位,朕相信他還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野心。不過,即便是受人陷害,也從側面證明他的確不適宜繼承大統。因為皇權之路本就充滿陰謀算計,他這般毫無防人之心,自保尚且困難,又如何坐穩江山……」一番話說到末處,他已是筋疲力盡、氣若游絲,好一陣猛咳。
「皇上,皇上!」我忙上前查看,只見他面色青白,形容枯槁,眼窩深深凹陷,分明與從前那個指點江山的王者判若兩人。悲涼之感若潮水般湧上心頭,我輕聲道:「要不微臣先告退,您好生歇息,此事改日再說也不遲。」
他虛弱地擺擺手,勉強平復著氣息,道:「不必了,有些話趁早說,若是遲了,只怕便來不及了……阿諒品性純良,但是在百官和百姓看來,他的確不是一個稱職的太子。你身為太子少傅,理應掌奉太子,以道德教諭之。如今太子一再失德於民,你難逃干係。你不要怪朕,朕不得不這麼做。」
果然……
我沉默一瞬,作痛心疾首狀道:「微臣輔佐不力,不敢奢望僥倖脫罪,伏聽皇上處置。」
「朕知道你心思細膩,辦事穩妥,雖是女子,卻也絲毫不讓鬚眉。你不可留在京城了,不如去江南吧。」
江南?我有些沒反應過來,錯愕道:「皇上,這?」
「伐宋之戰打得太急太快,雖然拿下了宋國的江山,卻沒有征服宋民的心。聽聞最近江南不甚太平,朕打算任命你為建康總管,負責一切招撫事宜,你可願意?」
這個結果著實教我意外!
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殺我,原以為他會將我貶去做一些有名無實的差事,或者索性發配邊疆,沒想到他竟讓我去江南招安!
封為建康總管屬於降職外調,在外人看來與發配邊疆無異,且江南多暴亂,簡直是個燙手山芋,前幾日上朝時議及此事,幾位適合的官員你推我讓,蒸的面紅耳赤,險些大打出手。現在我頂了包,大家都滿意,想必也能堵住言官團體的嘴了。
另一方面,於我而言,這卻是再好不過安排。畢竟江南是我半個故鄉,聽聞那裡山明水秀、風光明媚,我早就打算等報了仇後回去看看,相信外祖父和娘親的在天之靈也很想魂歸故土。再者說,既然傅惟決心親自坐鎮江南,我正好先過去等他,待風頭過了再跟他回京。
心裡一番掂量,我很是滿意這個「貶謫令」,忙磕頭謝恩,道「微臣乃是戴罪之身,不敢有任何異議。微臣叩謝皇上恩典,此生自當勤勉不輟,殫精竭慮,使江南安定,使大齊江山穩固。」
皇上似是舒了一口氣,道:「好,好……你先下去吧,朕累了。」
哎?不談太子人選了嗎?
他說完話便閉上了眼睛,氣息微有些粗重,當真很是疲乏的模樣。我只得壓下疑慮,磕頭告退。
***
一大群人候在昭陽殿門口,一字排開,那架勢堪堪嚇了我一跳。皇子貴妃且不提,連突厥使臣團也悉數到齊。
眾人神色各異,有疑惑不解,比如不明真相的皇子;有幸災樂禍,比如與元皇后不睦的嬪妃;也有恨意凜然,比如元睿和妍歌;當然還有意味深長,比如元君意……
傅惟負手而立,依然容笑淡淡,星眸中卻隱隱含著幾分焦急。我知道他為我擔憂,便向他遞去了一個寬慰的眼神,他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低頭扯出一抹安心的笑意。
妍歌正靠在元睿身旁抹淚,見我出來,立馬凶神惡煞地撲上來,揚手就要給我耳光,幸好我眼疾手快地擋掉了。我順勢反握住她的手腕,她掙了幾下沒有掙開,咬牙切齒道:「戚玉瓊你這個賤人!一定是你害死我姑母,我要殺了你為她報仇!」
我猛地甩開她,走下玉階,悠然道:「公主與皇后娘娘果然是血緣姻親,說的話都是一模一樣。不過我可要提醒公主,這裡是齊國的皇宮,我是齊國的朝廷命官,怎麼也輪不到你出手教訓。你若是有證據證明是我害死皇后娘娘,不必跟我廢話,直接進去跟皇上告狀。可你若是沒有證據,小心我反告你污蔑之罪!」
「你!」她被我一統搶白,氣得俏臉通紅,撂下狠話道:「你給我等著,我一定會讓你不得好死的!」
我輕笑道:「好,我等著。」
***
入夜。
北風轉急,天空又飄起了大雪,積雪壓斷樹枝,落得滿地狼狽。
我倚在榻上翻閱江南暴亂的書,不知不覺便打起了瞌睡。
恍然間,元皇后的身影在眼前來回晃動,她仍是死時的模樣,雙目圓睜,額頭上陷下去好大一塊,幾乎可以望見森白的顱骨,猩紅的鮮血四處噴濺,形容十分可怖。她僵直著身子一步步向我逼近,口口聲聲喊著「還我命來」。
我駭極,推開她奪路而逃,跑著跑著,不知為何竟跑進了東宮,迎面撞上傅諒。他狠狠掐住我的脖子,聲色俱厲地質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對他。
「不要!」
我倏然驚醒,冷汗涔涔,捂著胸口大喘粗氣。
一雙手探過來,將我輕摟進懷中,耳畔響起熟悉而溫軟的聲音,「做噩夢了?」
我緊緊抱著他,許久才平復心緒,問道:「阿惟,你怎麼來了?」
傅惟啄了啄我的額頭,笑言:「我聽說是你通報了元皇后的死訊,料想她一定是當你的面自盡身亡,我擔心你晚上害怕,所以過來看看。」
「我、我沒有害怕。」我瞅他一眼,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太沒底氣,於是又補了一句:「只是噩夢而已……如果她真敢來找我索命,大不了我請捉鬼道長收了她……」
「好啊,既然你不害怕,那我先走了。」他作勢要離開,我忙拉住他,雙手緊扣住他的腰,小聲抗議道:「不行,不讓你走。」
他彈了下我的額頭,笑嗔道:「你呀你,在我面前還逞什麼強。」
我撇了撇嘴,心下浮起幾許甜意,沒有說話。
「父皇有沒有起疑?」
「沒有,其實皇上還是很愛元皇后的,若非真情流露,他也不會在我面前落淚。」
他輕緩地撫摸我的脊背,溫聲寬慰道:「玉瓊,不要難過,想想你爹娘和那些無辜慘死的人,還有那年你吃得苦,元皇后落得今日這個下場,完全是罪有應得。」
我點頭道:「我知道,我不會後悔的。阿惟,皇上說打算派我去江南招安,正好借此機會將爹娘和外祖父的靈位帶回京口安置。」
r/>
傅惟驚喜道:「真的嗎?畢竟太子之位懸而未決,如今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我本來還擔心將你一人留在京城是否會有不妥,父皇這樣安排真是再好不過了,你何時出發?」
「明日早朝下詔,後天就啟程。」
「好,過去之後一切小心,我會吩咐劉恩派人保護你,你且等我幾日,我很快便會過來跟你匯合。」
我依偎在他懷中,笑道:「嗯,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