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倩影 文 / 牛小掰
管碧卿起床的時候,已經是正午十分了。
秋日午間刺眼的光芒從明亮的窗口肆無忌憚地射進來,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臉上,晃醒了一場旖旎的好夢。他睜開眼,似乎還不願意從美妙的夢境中抽身,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緩了會兒神,這才失笑著從床上爬了起來。
他是真累極了,臉也沒洗衣服也沒換,直接這麼倒在床上睡著了。
窗簾也忘記拉。窗外秋風蕭瑟,天色倒是格外純粹,一塵不染,晶瑩透明。
他起身下床,走到了衣櫃前,看著鏡子裡折射出的自己。
下巴上滿是青青的鬍渣,白色的襯衫上還留著緋紅的唇印,昨夜荒誕的回憶在眼前浮現。他忍不住笑了兩聲,伸手解開扣子,準備換一件乾淨的衣服。手指在第三顆扣子前停下,他抬起頭,腦海中不自覺的想到了那個秀麗婀娜的背影,那身量身定制的旗袍和她淡淡的側顏,雖然只是一個瞬間,但那個畫面美得令人稱奇,彷彿被時光定格了一般,在腦海中烙印下久久無法褪去的倩影。他本來正在被人灌酒,不自覺的就注意到了。然後,徹底愣住了。
他軍校畢業,之後參軍,又因為輝煌的戰績破格提拔成為了江城歷任市長中最年輕的一位。別人都說他運氣好,又有幾個人知道,他有多麼努力?因為太過明白,這樣的亂世,大家都在奮力的前進,你如果不走,就會被人超越,落後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死。戰場上的生死相搏,子彈擦著臉打飛過去,離他心口只有三厘米的地方,現在還有一個明顯的槍疤。官場上的爾虞我詐,笑裡藏刀,明明臉上笑得親近,轉過身後籌謀算計,不死不休。經歷這些後的他,早已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
沒什麼人能靠近他,能走進他的心。大家相互利用,就像是一場焦灼的棋局,黑白棋子的慘烈廝殺,而最終,只有一方能夠勝出。贏了的人,才擁有活下去的資格。
當然,除了親人。
他曾聽別人提起過他,都說他面上溫爾,一派儒家作風。做事卻冷酷無情,不講情面。但只有面對家人的時候,他會允許自己犯一些正常的小錯誤。就像……碧君之前惹出的事。驟聽見消息的時候,他不是不生氣的,也狠狠收拾了他一頓。但氣憤過後,他開始平靜的幫忙想辦法,助他脫身。總不能真將三弟送到警察廳槍斃吧?
這種事情,江城每天都要發生十幾件,沒人會把它當成一件要緊事。市政廳早就出面給各家報社通過消息,施加壓力,不許他們胡亂報道。在這種明顯的強權利益下,誰會為了一條新聞,為了所謂的正義公道,為了所謂的記者使命,與市政廳對著干呢?
直到——他親眼見到了舒薇的那一刻,看著她在市長辦公室裡淡然灑脫的笑意。是他通過碧城將她騙來的,估計是以為事情真能得到解決,她帶著希望而來,最終失望而歸。她眼神裡的火花一點點熄滅,緩緩沉寂下去。她什麼都沒說,起身,離開。因為遭到了利用,管碧城與他大吵一架,甚至離家出走。
他當時有些意外,有些出神,盯著準備交給舒薇做賠償的信封看了好久,但很快,這件事就被他忘掉腦後去了。畢竟他坐著市長的位置,每天都有很多事讓他焦頭爛額。平衡商會之間的利益;海關總署和警察廳總是對著干;稅務部門貪污現象嚴重;積極的愛國學生又組織遊行請命……
他很忙,所以很快就忘記了這個叫舒薇的女人。即便她很美,很聰明,很冷靜,很吸引人。但那又如何?在他以往的生命裡,比她更美,更聰明,更冷靜,更吸引人的也出現過很多次。但最終,他都沒有選擇。原因還是複雜的利益關係,他肯定要找一位能幫助自己走得更高更遠的妻子,即便自己不喜歡她,不愛她,但那都不重要。娶回來,花瓶一樣的擺在房間裡,好好養著就是了。
直到——他又見到了舒薇。雖然只是一個側臉,雖然只是一個瞬間,但他相信自己絕不會看錯,就是她!她宛若一顆精心雕琢後的璀璨奪目的寶石,散發著誘人的光澤,讓人明知道她是有毒的,是危險的,但還是心甘情願的想要靠近,哪怕只是站在她的眼前,仔細看看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可當他追上去,麗都會茫茫人流中,早就沒了那抹倩麗的背影。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到桌子前,上頭派來的特派員還笑著問他,「管市長,您看到誰了?這麼一臉激動的追了出去,不是舊情人吧?」
他微微一笑,「不過,是個認識的人罷了。」想了想,拿起了酒杯,「你舊情人才會來這種地方。來!乾了這杯!」
鏡子裡的他恢復成了以往沉著自信的模樣,換下襯衫,他洗了臉,刮了鬍子,又神采奕奕地出現在管家的客廳裡。管母剛與管碧君吃完飯,正在沙發上說話,見到他快步走下來,都是一愣,「碧卿,這個時間你怎麼在家?」
管碧卿心情很好,衝著她笑了笑,「我昨晚上喝得有點多,今兒上午沒去上班,一直躲在家裡睡覺了。」鳳眼微瞇,淡淡的看向了角落裡坐著的管碧君,「你最近消停了?有沒有偷著跑出去胡鬧?」
管碧君是管家的小兒子,自小就受寵愛重視,被慣壞了脾氣,可謂天不怕地不怕。但整個管家,最怕的就是這位大哥,聽他問話,連忙恭恭敬敬地說道,「我最近哪兒也沒去,一直待在家裡閉門思過,我朋友約了我幾次我都沒答應,不信你問媽!」輕輕拉了拉管母的衣角,遞了個哀求的眼色。管母會意地點頭道,「他是真沒有出去,一直在家裡陪著我呢。出了那麼大的事兒,他自己也知道錯了,你就別再嚇唬他了。」
管碧卿哼了一聲,冷笑道,「人命關天,他是該怕一怕的,不然再放縱下去,我還真不知道他能惹出什麼更大的亂子來。我的話已經說過了,你最好也往心裡去。沒我的命令,你不許出門一步,否則給我
知道了,你看我怎麼收拾你!」
管碧君打了個哆嗦,連忙點頭,「是,我哪兒也不去。」
管碧卿看了他一眼,抬步要走,管母從沙發上站起來追了過去,「碧卿,都這個時間了,你要去哪兒?」
管碧卿道,「拿著政府的薪酬,怎麼也要做點事。我去市政廳看一眼,若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也好處理。否則給別人知道了,背後又要說我玩物喪志,不管正事了。對了,碧城呢?」
一提起他,管母就頭疼,輕輕歎了口氣,「有個電話找他,他接了之後就一臉高興地出去了,說是有個同學回來了。欸,雖說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但我真是不瞭解他,也不知道怎麼能哄他高興。我看只要能出了管家的大門,他就開心自在,一回來就渾身不舒服,臉色也難看得要命。」
管碧卿點了點頭,「很好,讓他多出去走走,總待在家裡,怕是要憋出病來了。他現在心裡還在氣我,等氣消了就好了。」
「你就算要走,也好歹把飯吃了,昨晚才喝了酒,早上又沒吃,怎麼好空著肚子?」管母一臉心疼,「我這就安排廚房給你做去。」
管碧卿一把拉住她,「我現在沒什麼胃口,如果餓了,市政廳也有吃的,你不用擔心,我走了。」臨到門口,又看了管碧君兩眼,嚇得他急忙縮了縮脖子。
管碧君等他走了,才撇著嘴一臉不高興地說道,「幹什麼?整日把我關在家裡,拿我當犯人看嗎?有什麼了不起,在家裡還耍市長威風!」
管母又氣又好笑地看著他,「又開始胡說八道了,小聲些,你大哥還沒走遠,要是給他聽見了,少不得又要抽打你一頓。何況你這次的確有點兒不像話,要不是你大哥在,早給抓到監獄裡去了。他對你疾言厲色,也是為了你好。」
管碧君不屑地哼了一聲,看了管母兩眼,眼珠一轉,忽然笑著蹭了過去,「媽,我這兩天在家裡待得都要長出霉來了,你行行好,放我出去轉一圈行不?」
管母連忙搖頭,「你大哥讓你乖乖在家,我看還是你老實反省吧。他要是知道了……」
「大哥不是不在嗎?何況你不說我不說,他怎麼會知道?」管碧君抓著管母的手臂撒起嬌來,「何況我就出去玩一會兒,保證在他回家前趕回來!媽!你就心疼心疼你的小兒子吧,我這幾天都要無聊死了,再這麼下去,我非要憋瘋了不可!」
管母給他纏得沒辦法,只得歎了口氣,「那你可要早點回來,等你大哥回來發現你不在,我可救不了你。」
「嘿嘿,放心吧。」管碧君得了母親的同意,興高采烈的衝到樓上換衣服去了。
◇◆◇
車子很快停到了民生路的路口,這裡相對安靜一些,遠沒有之前那般熱鬧喧囂。因為是舊城區,路也相對窄小,白洛彬吩咐把車停下來,對我說,「咱們走進去吧,這條街的建築都有些年代了,最早的能追溯到明朝去,我正好帶你看看。」
「好。」我笑著答應了,和他一同下了車。不一會兒白月漪的車子也跟著停下了,白月漪拉著琉青和景畫,笑得開心極了。只有潮生一個人,羞紅了臉,跟在最後面。白洛彬好奇地看了看他,「你小子怎麼回事?一直低著頭,下面有金子給你撿?」潮生一聽,更緊張了。
白月漪在一旁大聲笑了起來,「六哥你不許說他,剛才在車上我把景畫許給她了,回頭你預備好了聘禮,就來老家提親。」景畫連連拉她,「小姐怎麼還沒鬧完,快別說了,丟死人了!」
我有些驚奇地看著她,「怎麼回事?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就發生了這麼多事兒?何況你才多大的年紀,就敢給人保媒拉線了?」
琉青點了點頭,「姑娘不知道,九小姐可厲害呢,做事乾脆利落,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連定情信物都交換完了。」
白月漪抱著她笑了起來,「也不全是我一個人的功勞,琉青也幫了大忙呢。」
景畫和潮生兩個人羞得抬不起頭,尷尬地看著地面。
「喲,還有這樣的好事兒?到底還是九妹想事情周全,這小子跟著我幾年了,如今也大了,是到了娶媳婦的時候。何況景畫也是個好姑娘,你以後可要好好對人家。」白洛彬聽完,頑心一起,竟然跟著鬧了起來。
潮生連忙叫道,「六爺,您就別再拿我逗樂子,我這一窮二白的,娶什麼老婆……」
白洛彬嘿嘿一笑,「你放心,這些年你忙前忙後為我做了不少事,你結婚娶老婆,我是要表示的。」不等潮生說話,白月漪已經拍手叫道,「妥了,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具體的事宜咱們飯桌上再商量,六哥你放心,我也不會虧待景畫,嫁妝肯定是厚厚的。」明明自己才十四歲的年紀,卻硬是裝作一副大人的口氣,我和琉青相視一笑,無奈極了。
我們沿著民生路的舊街往裡走,沿途白月漪嘰嘰喳喳,拉著白洛彬不放手,竟當做真事一般,具體細節,商議得頭頭是道。琉青跟在我的身後,小聲說,「剛才在車裡,九小姐就一直逗著他們倆呢,不過看了景畫和潮生的反應,覺得兩個人也真像有那麼點意思似的。」
我笑笑,「要是真能成,我也包個大紅包給他們。」
「姑娘能有多少錢?又是請吃飯又是大紅包的。姑娘自己都捨不得花,怎麼這會兒大方起來了?」琉青還替我算計,「姑娘年紀大了,手裡得有些錢用。回頭指不定什麼時候要用上錢呢……」
她一說到錢,不知為什麼,我猛然就想到了舒薇,想到她空谷幽蘭一般的性子和那種烈火寒梅般的堅強,於是急忙轉身叫了聲潮生,「我有個事兒要辦,回
頭你能幫我跑個腿嗎?」
潮生正被白洛彬和白月漪逗得手足無措,無地自容,猛聽到我的話,急忙點了點頭,「那有什麼不行的,姑娘吩咐就是了。」
我嗯了一聲,「有個朋友現在急需幫忙,我想讓你幫我送點兒錢給她,我錢不多,但也能救急。」
白洛彬本來和白月漪笑得正高興,聽了我的話,眉頭一蹙,認真地問我,「你來省城的次數有限,又很少外出,哪兒認識的什麼朋友?我怎麼沒聽你說過?不是遇到了騙子吧?」
我急忙搖搖頭,「不是,當然不是騙子。」於是一邊走,一邊將舒薇的情況說了。白洛彬聽完,臉色緩和了不少,連連點頭,「原來從茶館分開,你是去了那裡?聽你說起,也覺得這樣的女子世間少有,遇事沉著,不慌不亂,也算是女中丈夫,既然這樣,也替我送一份兒錢。總不能好名聲都被你搶去,怎麼著?你這個拚命三郎看上了我仗義疏財的名號,想要跟我換一換嗎?」
我聽他也肯幫忙,急忙笑了笑,「我可配不上這個名號,不敢和你搶。你能幫忙,那是最好的,我原本還擔心自己的錢少,頂不了什麼大用呢。」
白洛彬走了幾步,忽然又問我,「對了,同去的那個管先生,就是火車站裡救下你的人?」
我臉一紅,垂下了頭。
白月漪聽到這兒,終於忍不住跑上來問,「六哥,我還準備問你,正好你先提起來了,。白月珊和管碧城是什麼關係?她幹什麼發那麼大的火,生那麼大的氣?」
白洛彬微微一怔,笑著搖了搖頭,「我和五姐的關係,遠沒你想得那麼親近,她的交友,也是從來不過問的。因此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他頓了頓,忽然又點了下白月漪的額頭,「小丫頭,和你說了幾次,不要白月珊白月珊的亂叫,怎麼也要叫聲五姐才行。」
白月漪吐吐舌,故意別開了臉不說話。
我看著白洛彬的神情,總覺得有些事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肯說,我自然不會多問。於是一行人忽然就安靜了下來,大家各懷心事的往前走,終於到了白洛彬提起過的同福飯店門口。
飯店的招牌一見就有些年代了,上面的字跡倒是龍飛鳳舞,顯得十分大氣磅礡,旁邊有一排小字,張志賢題。
我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白洛彬,「張志賢?這是什麼人?」
「據說是個明朝的秀才,有些才氣,後來得罪了權貴,一生不得志,最終鬱悶死了。」他衝我一笑。我挑挑眉,「這麼說,這家店從明朝時就有了?」
正說著話,大門裡已經跑出來一個夥計,「幾位是要吃飯嗎?趕緊裡面請,我們新換了廚子,做得一手好菜。」
白洛彬領著我們進了店,四下看了一圈,「怎麼回事?換了新掌櫃嗎?風格和以前看著不同了。」
「喲,這位爺兒看來是位熟客,掌櫃是月前換的,把整間店都盤下來了。爺兒既然來了,不妨嘗嘗我們的新菜式,只比從前的好,不比從前的差。您要覺得不好,我們分不收!」
白洛彬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怎麼樣?要在這吃嗎?」
我看著店面雖然不大,但收拾的還算乾淨,這會兒飯點都過了,人也不多,難得安靜,於是就點了點頭,「既然來了,不妨嘗嘗。何況他說得天花亂墜,咱們總要一試真假。」
「得咧,裡面請,上座。」店夥計急忙引著路往前走。
白洛彬還和我說,「以前這家的掌櫃姓方,我和他還打過幾次交道,如今換了主人,我可不知道怎樣,要是不合你們的胃口,可不要怪我。」
白月漪撇嘴道,「飯還沒吃到嘴裡,你先撇乾淨了,大老遠的把我們領過來了,不怪你怪誰?」
我笑笑,只聽夥計道,「是,現在的店換了新東家,掌櫃的改姓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