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病癒 文 / 戀卿如玉
她的夢很不安穩她本來還在蓬溪村與街坊四鄰歡快的談天說地,忽然遠處就傳來了幾種聲音,那聲音她聽著陌生,也心煩,可是即便她大聲呵斥,那聲音依舊如影隨形,擺脫不掉。
她苦惱的跺腳,然而轉身之際,那些鄰居忽然就不見了,她疑惑甚至驚恐,身體一分一分冷了下來,如墜冰窖的寒意席捲全身。
可是一會兒又忽然很熱,那些冰迅速消融,一點一點漫過她的身體,先是腳,接著是腿,腰,胸,最後到達她的脖子,鼻子。她喘不過氣來,周遊全身的水彷彿煮沸的開水,她熱,更燙,不停的在滾水中撲騰,撲騰。
她覺得全身都疼,像是爬山涉水,經歷了那麼多,那麼久的磨難,最後只剩下一口氣。
口中忽然有清涼的液體緩緩流入,就像乾涸的沙床迎來了長久未至的甘霖,涼爽通透,舒服。她不知疲倦的吞嚥著,甘霖澆滅了她身上燃燒的熊熊烈火,眼前有迷濛的霧氣。可她明明在霧氣的彼岸,聽到了冬兒焦急不安的嗚咽,還有很多人的聲音,那像是能將她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的天籟之聲,她不斷的向前,不斷的尋找,用力的撥開層層迷霧,猛然睜開了眼睛。
上弦月,月如彎鉤。室內,靜逸如水。
姜微微轉眸,門口站著一人,長身玉立,披露在輕如銀紗的月光中,恍惚間,姜覺得那人是伊珀,她驚喜道:「你……」話未說完,男子飄然轉身,星眉劍目,目光如炬,看到姜的一剎那男子眸中有波光閃動,然而轉瞬即逝,依舊淡淡的看著姜,讓姜以為自己是在病中頭腦不清楚,所以看花了眼。
片刻後,姜有些慌亂,那並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伊珀,思及自己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只得匆匆忙忙從床上爬起,錦被掉落,衣衫不整,姜羞的大窘,盡力想要披起衣衫,然而越發慌亂,總是夠不到散落在身後的衣衫。
男子上前,平靜的為她披一件外套:「你受著傷,無需行禮。」姜低頭,掩住尷尬,吶吶喚:「太子!」
太子看著姜,一時無話,然而看的久了,太子便漸漸癡了,目光像一圈漩渦,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溺。姜心裡惴惴不安,再次喚:「太子?」
太子仿若如夢初醒,將眸轉向暗沉沉的窗外:「你好好修養,那晚的情況不會再發生了。」
姜立時反應過來,匆匆環視四周,焦急道:「冬兒呢?她有沒有事?」
太子面上浮起微笑:「冬兒受了皮肉傷,在偏院養著。」
姜放下心來,不由自主的笑起來:「這樣就好,冬兒她實在是很好的人。」
太子接口道:「是啊,冬兒衷心護主,是很好。就讓她以後一直服侍你吧。」
姜怔了片刻,隱隱約約覺得太子此話有深意,然而她並不希望如此。
她捋一捋披散的青絲,輕聲道:「姜身體已無大礙,不知何時能回伊府。」太子游離的目光的霎時回轉:「你安心修養,上次麗貴妃的事,我也沒有想到,你無需擔心。」
「姜只是覺得叨擾太子多日,多有麻煩,還是回伊府為好。」
「你不要多想,安心修養立即可。院外我派了侍衛,閒雜人是不會進來的。太子府的臥龍山風景甚好,你若無事,可出去走走。」
姜急道:「太子,但是……」
「你好好休息,本宮過些時日再來看你。」太子果斷的打斷她,再也不多言語,逕直起身離開,只留姜驚愕的餘光追著太子遠去的背影。
姜呆呆立著,有些難以理解太子的所作所為,當日伊府初見,他的神情讓姜驚悚的遍體生涼,今日太子又刻意挽留,讓她不安愈盛。
不知伊珀怎麼樣,當日太子在伊府遭遇刺客,可會受牽連刑法,煢姬一人在伊府,那些環肥燕瘦,可會刁難她,她會不會受欺負,會不會孤單。
心裡煩悶,摻雜身上的傷未好全,姜很快便怏怏的提不起精神,只得先睡一覺,養足精神再談其他。
月影婆娑,秋風漸涼,姜倒頭就睡,翌日日上三竿才醒來。
姜雖是醒著,然而並未睜開眼睛,閉眼聽著微風拍打的樹葉沙沙作響,像極了蓬溪村山雨欲來的風聲鶴唳之勢,只是這裡的風帶著軟綿綿的柔和意味,讓人不自禁的想要沉溺,想要探尋。
聽得救了,竟彷彿耳邊有微微的喘氣聲,讓她立時心頭一跳。
立馬轉頭,卻看到了冬兒恬靜的睡顏,似乎在夢中是一個平安祥泰的世界。姜心中一喜,又是心疼她受著傷還這樣趴在床邊照看她,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這樣多久了。
輕輕搖一搖冬兒的肩膀,冬兒咕咚的說了一句什麼,茫然的抬起頭,看了看姜,喜笑顏開道:「姑娘,您醒了?」
彷彿時光倒流,姜恍然間回憶起的不遠的曾經,自己身受重傷,第一次醒來,冬兒也是這般開心,這般詢問自己的。
卻,物雖依舊,人面全非。
待在太子府的生活並不快樂,甚至是小心翼翼,也還遭遇了莫須有的鞭笞,連冬兒也不能倖免。若是當初芒月不受傷,她就不會出現在宴會上,也不會進太子府,這後來的波折亦不會發生。
冬兒見她失神,喚她一聲。姜回過神來,看著冬兒雖精神但依舊憔悴的容顏,心疼道:「受著傷,還不趕緊回去歇著,我這裡不用
你幫忙。」
冬兒笑道:「總歸是皮肉之苦,也沒什麼大不了,又躺了三天,現下什麼事都可以做了。」彷彿怕姜不信,冬兒站起身在房內隨意走了幾圈,又笑著來幫姜穿衣。
姜聽了她的話,卻一愣:「三天?」冬兒鋪著床,應道:「是啊,不過那時姑娘昏迷著,記不清日子也是有的。」
姜聞言也未多想,取了水,淨了面,隨意問道:「那麗貴妃是什麼人,這樣肆無忌憚。」
冬兒臉色訕訕的,湫然不樂道:「姑娘,奴婢對不住您,讓您受了傷。」姜忙道:「我並沒什麼旁的意思,你不想說,也就不說罷了。」
冬兒走到姜身邊,拿著桃木梳一下一下梳著:「也不是什麼秘密,我告訴姑娘就是了。」姜含笑的臉印在銅鏡中:「你別老是姑娘姑娘的叫,我聽著彆扭,你叫我姜,我喚你冬兒不是很好嗎?」
冬兒有些拘謹:「這怎麼能,姑娘是太子的客人,我怎麼能不……」
「沒什麼,我出身鄉野,本不是富貴人家。看著你比我小,我就腆顏做你的姐姐好了。」冬兒聞言,嬌小的臉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淚滴滾在眼眶,將落不落。「姐姐……」
姜笑一笑,拍著冬兒的手:「好好的哭什麼,快跟著講講麗貴妃的事吧。」冬兒嗡嗡道:「我從來沒有親人,太子府的人見我小,都欺負我,只有姐姐……」姜一時也有些感慨,總以為外界的人大都工於心計,沒成想,竟讓她碰到了單純又可憐的的冬兒。又是笑,又是哭,過了好大一會兒,兩人才恢復了正常顏色。
冬兒為姜梳著頭,娓娓道來麗貴妃的事。
麗貴妃原名周蝶衣,是當今大司馬周忠盛的大女兒。大司馬管理國家軍機要事,自然是一門顯赫。蝶衣未入宮前便跟著父親走南闖北。
西到荒澤大漠,東至江南水鄉,都留下了她的驚鴻倩影。因而她視野開闊,談吐不輸男兒。但她是家中明珠,也養了囂張跋扈的性子。
八年前的一個傍晚,因著皇帝將周忠盛留在宮中破解一盤殘局,蝶衣擔心父親,便策馬入宮,還打了幾個攔路的宮人。如此桀驁不馴的行為傳到皇上耳中,皇上倒也不怪罪,甚至是欣賞,遂納入內宮,頗得寵幸。後來蝶衣有孕,十月懷胎生下男兒,剛好前線傳來大捷,又將她父親從左伊提升為大司馬,她亦冊為貴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此,一門榮耀,旁人也比不上萬一。
姜點點頭,當日她隨意便責打太子府的人,可見受寵頗深,肆無忌憚,舉止亦果斷狠辣。「連她在太子府亦不避及旁人閒話,可見她家多有勢了。」
「冬兒覺得,她那日發怒,卻還有旁的原因。」冬兒微微思索道。
「是什麼,那日我們並未衝撞她啊。」
「麗貴妃家中還有一小妹,名蝶舞,豆蔻年華,前段時間就送到了太子府,有讓她當太子妃的打算,太子儒,不喜蝶舞跋扈無禮的性子,所以
對她冷冷的,蝶舞為此還生了好大的氣,又是傷心流淚,可太子並無回心轉意的念頭,蝶舞才只好灰溜溜的回府了。所以貴妃見太子府有旁的女子,定會恨之入骨,千方百計讓此事作罷,冬兒還記得有幾個女子就莫名其妙的從太子府消失了。所以,貴妃定然也是把姐姐當成那樣的人了。」
姜只覺得頭頂有陣陣陰風吹過,太子府的人莫名其妙就不見了,難道是貴妃的手段?只是她也太可怕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就忽然消失了?
冬兒見姜臉色發白,也住口不再說了,試探著問:「姐姐,你怎麼了?」
姜呆呆的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目光呆滯,猛然搖一搖頭:「沒什麼,沒什麼?」冬兒猶不放心,「姐姐我們出去走走吧,姐姐臉色不好,多走走才能恢復的更快。」
秋風乍起,床邊的縵帳迎風翻飛,涼意透徹,姜不自覺的打個寒噤,此事室內燭光昏暗,涼氣四溢,姜忙道:「好,出去走走。」
出了院門,果真見院門口立著兩位帶刀護衛,也無話說,逕直從他們身邊走過,撿了一條相對清幽的小道徐徐前行。
忽然離了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姜像一隻自由遨遊在天際的燕子,歡快而活潑。
她本就是蓬溪村的單純女子,在家鄉,她亦是活潑開朗的,只是後來幾番變故,讓她不得不收起冒失莽撞,學會了小心翼翼,學會了察言觀色。
冬兒亦很高興,時跑時跳,追逐留戀花間的蝶,開心的哈哈大笑。彷彿回到她們與世隔絕的安樂窩,她與煢姬在山間蹁躚戲蝶的場景與此時的場景不斷在她眼前變換,然而不管如何,她此時總是很高興的。
冬兒興致勃勃,從兩旁的花壇中摘下一朵紅菊,小心翼翼的簪在姜發間,隨手理一理自己微鬆的髮髻,然而姜的紅菊還未插穩,冬兒臉色一變,紅菊從她手中驟然滑落。
姜怔了一瞬:「冬兒你怎麼了?」
冬兒再次將手撫在發間細細摸索著什麼,卻什麼都沒碰到,只留下一張愈發驚惶的臉。
「姐姐,我的玉釵的掉了,那時我用好幾個月的工錢買來的,我要回去找一找。」冬兒焦急道。
「我陪你去找。」姜道。
「不用了,姐姐,你先到處走走,那只釵也不起眼,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又小,我大致還是知道地方的。」冬兒擠出一個笑來。
姜有些擔心:「你小心一點。」
冬兒風風火火的跑了,
沒了冬兒在耳邊嘰嘰喳喳,周圍立時寂靜下來,風拂過樹林,葉子沙沙作響反而更顯蕭索。
姜卻在這蕭索中,隱隱聽到了遠處傳來了蕭聲。若遠若進,時有時無,似女子的低聲哭訴,又似男子的滿心陰蘊,欲說含羞。姜聽的有些癡了,不由自主的向聲音的源頭走去。
眼前一汪碧湖,水流微動,搖曳生波,湖上有飛虹橋,以白玉石砌之,連接兩端。湖水彼岸,一色宮牆柳黃葉飄零,只餘光禿禿的細柳枝寂然浮動。而樹下,白衣男子衣袂翻湧,手持長蕭,迎風而立。
姜一喜,那朗朗風姿,不是伊珀是誰,難不成她用蕭聲引來自己,要帶自己離開麼。
她環顧四周發現只有花氣怡人,暗香浮動,並未看到其他什麼人,但她依舊是輕輕的,步履輕快,也不發出聲音,轉眼間已來到湖水彼端,她壓抑不住內心的高興,在花柳搖曳的阻隔下,她遙遙的喊:「伊珀!」男子轉過身來,眉目清朗,雙目如星,遙遙的看著姜。
姜一愣,太子?
為什麼又是太子?她為何總是會把太子當成伊珀?伊珀朗健,劍眉如鋒。太子儒,長巾博帶。分明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啊,難道是因為她思慮甚多,精神不濟,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們認錯?她愣愣的盯著太子,一時思緒回轉不過來。
太子只微微看了他一眼,也不在意她的錯認,亦不追究她的無禮,只看著頭頂秋葉飄落,一片,又一片。姜心裡有些惴惴,也不敢開口,只好靜靜的站在太子身旁。
秋意濃,日光暗淡,風氣,吹來陣陣涼意。姜哆嗦一下,出門時穿的輕便,此時立在湖邊,風愈髮帶著寒意,單薄的衣衫遮不住無孔不入的冷風。
太子轉頭看向她,歉然一笑:「抱歉,讓你陪我這樣吹風。」
姜搖搖頭:「這裡風景很好,姜也想看一看呢。」不知為何,在伊珀面前,她是羞,是怯,是紅著臉不敢說話。說是欽慕,不若說是敬畏,讓她像高山仰止一般,盡力的去追尋他的腳步,然而他總是看著很遠,很遠,他的笑,得體適宜,姜總以為那是因為她們在一起不過短短幾日,所以才會有這樣的陌生感,讓她覺得他並不像浮陵江畔那個平和淡然的男子,讓她安心。
然而她與太子不過匆匆幾面之緣,她就覺著太子平易近人,從不輕易發怒,他總是雲淡風輕的笑著,看著漠然,卻更顯蕭索。或許太子也有無法言說的苦衷吧,他對自己的幾番神情目光,焦灼如蜜,卻又狠狠壓抑著,像平靜無風的湖面投入一顆石子,蕩起一圈圈晃動的漣漪,然而漣漪過後,依舊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身體可好些了?」太子狀若隨意問道。
「多謝太子,快要大好了。」姜躊躇片刻,又道:「不知姜何時可以回家?」
太子快速掃視她一眼:「太子府可有人給你氣受,讓你只想走。」
「並非,太子上達天廳,尊貴無比,姜卑微如草芥,不敢近身,亦不習慣太子府的奢華安逸。」姜謹慎道。
太子有片刻的恍然失神:「奢華……安逸?我也不喜歡呢!只是……有什麼辦法……」他說的零碎,聲音又小,姜聽不完全,只得問:「太子您說什麼?」
太子回過神來,淡然一笑:「無事。」
姜只得再次說道:「不知姜何時可以出太子府?」
太子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就這麼想走?」
姜不敢再說,只低著頭,不自然的擺弄著衣襟上的繡花。
太子歎一口氣:「罷了,你實在想走我也不再挽留,只是前幾日我進宮,遇到麗貴妃,她對你倒有頗多注目詢問,更何況,如今正值秋收,伊珀大人公事繁忙,怕是顧不上你,你再待一段時間,等秋收完,你再回去吧。」
姜低頭不答,只是那樣匆匆一面,麗貴妃就要對她下手嗎?然而麗貴妃家事甚為貴重,她也不敢再冒險堅持,微微點頭:「多謝太子。」
太子笑一笑,似是疲倦,似是無奈:「秋風漸涼,你穿的這樣單薄,快回去吧。」
姜低眉頷首,正準備退下,太子又道:「你若是待在府中無聊,可以從偏門出府去逛逛,冬屏是越國國都,風景,人也還不錯。」
姜點頭,輕聲離開。
然而她沒有發現,太子看著她的背影,癡癡的,彷彿天地間只有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