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四馬攢蹄子 文 / 鎮山道人
一聽水窩子的話,我頓時恨他的恨的睚呲欲裂。
他這是坐實了我爺和父親之死與他有關了。大紅袍子是拿歷代喊山哨子的血泡出來的,那是不是說,我們歷代的喊山哨子都是死於這老狗手裡的?
我恨極了他,心裡鬱結著憤悶,但卻又感覺渾身無力。
我從地上揀起一塊鋒利的石片,狠狠地就朝著他的臉上摔了出去。
他沒躲,任由那塊石片割裂了他的那張本來就非常醜陋而恐怖的臉。
我以為他臉上只是那一層蠟黃的皮包著骨頭的,沒想到也會流血。
那塊石片割過的傷口很深,在他癟塌進去的腮幫子上留下了一條子血印,很快就能看到肉向著兩邊翻過來。
他的血跟我的一樣,也是紅的。從傷口那裡蜿蜒著流下來,像一隻扭動的蚯蚓往下爬,一直爬到了他的嘴角。
他依舊在冷笑,當我用那塊石片砸向他的時候,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此時,當血流到他嘴角的時候,他竟然伸出舌頭舔了進去,還咂巴了一下嘴唇,似乎是在想我宣示很好吃的樣子。
看他的這副樣子,我心裡的那種無力感再次升了起來。我覺得,哪怕我能讓他心裡生點氣,心裡也會覺得好受些吧?可是,我連這點兒都做不到,遑論替爺和父親報仇!
水窩子一邊不時地舔著流到嘴角的血跡,一邊陰惻惻地說:「剛剛跟你說過要尊師重道,轉頭就傷了我,你的脊樑桿子果然夠硬的。」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又是輕蔑地一笑,繼續說:「不聽師傅的話,傷了師傅,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的氣喘的勻了些,恨恨地啐了一他一口,說:「呸,誰會認你這個師傅!還是那句話,你現在不殺了我,我遲早要了你的命。」
一聽我的話,他那種輕蔑的笑更甚了:「我還是那句話,你不行。至少現在不行。想殺我,就好好地跟著師傅學本事,不然你一輩子都沒有機會!」
他說的是事實。
水窩子的本事不僅僅是童謠裡唱的那麼簡單,他的威名不是被傳出來的,而是靠著他打出來的,單單是驅策這鬼使風刀子就了不得。這樣的厲鬼,連我爺和父親也難奈其何,遇到了,只能拿安魂曲、頌魂曲來撫慰,卻不能滅了它。
可是水窩子只消甩一下袖袍子,就能讓鬼使風刀子出來替他殺人;袖袍子再一揮,鬼使風刀子立即就被扇散了。這還哪裡像厲鬼,簡直就是水窩子豢養的忠實打手。
我不知道喊山哨子和水窩子之間為什麼會成為世仇,無論是爺還是父親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每當我問起的時候,他們也只告訴這仇恨,但對其間的隱秘從來是諱莫如深,多連一個字兒也不肯跟我說。
連爺和父親都不是他的對手,更何況我呢?我還沒有得到喊山哨子的傳承,只是從小被父親逼著學一些功夫抻了抻筋骨而已,至於跟抓鬼、打鬼有關的事情,僅僅只是學過一些皮毛,又怎麼能對抗的了這個鬼一樣的水窩子呢?
但是我心裡無比的清楚,我還小,我堅定地認為,總有一天,我定然能夠親自手刃這老狗,為爺、父親,還有歷代的喊山哨子報仇。
只是現在,我還必須得忍著。
拿石片傷了他,我心裡稍稍安慰了些,心裡一鬆,渾身就覺得沒勁兒,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
我實在太累了,腿裡像是灌了鉛一樣,手臂也酸疼不已。
水窩子卻不肯放過我。
他看我坐在了原地,以極其揶愉的語氣說:「呦,哨子爺不狂了?脊樑桿子不是蠻硬的嘛,也知道累?」
我沒理他,連抬都沒抬,就吐出一個字:「滾」。
水窩子又桀桀桀地笑了,他說:「哨子爺,你這麼硬氣,就別歇著了,上路吧!天亮之前,我要把你帶到桃核泡子裡去。」
我想繼續不理他,但是沒用。
水窩子輕蔑了地瞥了我一眼,對著空蕩蕩的戈壁灘喊:「來呀,把這位小哨子爺給我捆成四馬攢蹄子,給爺拖到桃核泡子去。」
一聽他的話,我頓時驚的跳了起來——四馬攢蹄子,是專門用來捆那些詐了屍的死人的。
我知道他這是在給戈壁灘上的孤魂野鬼發號施令,而且我毫不懷疑他說要捆了我拖我到桃核泡子的話。他讓那些鬼拿捆死人的方法捆我,這是對我作為新一代喊山哨子最大的侮辱。
而且,我整整走了一天才從九家窯到了這處戈壁灘,他如今要把我捆了拖到桃核泡子,我想像不來,等我被這些鬼拖到的時候,小命還有沒有。
我心裡驚懼著,正想分辯什麼,突然一股大力襲來,我便被平躺著摔在了地上,雙手雙腳也難以動彈了。
我能感覺到身邊嗖嗖吹過的涼風,涼的能吹到人骨縫裡頭去,讓人渾身忍不住的打寒顫。
我的雙手、雙腳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捆了在了一起,整個身體仰面向上,只能看到黑黢黢的天,卻難以動彈分毫,像極了被捆住四個蹄子的待宰騾馬。
我看不見是什麼東西摔倒的我,又是什麼東西捆住的我,身邊只有風,涼嗖嗖的風,吹的我身上的大紅袍子一陣陣地鼓蕩著。我想不明白,這大紅袍子連鬼使風刀子都能接近,卻為什麼不能趕走捆住我的這些鬼魂。
好在我的嘴沒被堵上。
被水窩子以這種極具侮辱的方式制住,我心裡對他的恨意
意就更增幾分。我大喊著罵:「水窩子,你這老狗!你不得好死,你放開我,我是哨子爺!你不能拿鬼對付哨子爺」。
我的喊聲在空曠的戈壁灘上飄蕩著。我仰面向上,看不到水窩子,只能聽到他的聲音:「你以為哨子爺很厲害?在我水窩子眼裡都是狗屁,你爺是狗屁,你爹是狗屁,而你,連狗屁都不如!」
我又罵,罵的很難聽,那些話,即便是拿來罵死人,都沒準兒能被罵的活過來。
水窩子一定也是忍受不了了。因為他氣哼哼地喊:「把這崽子的嘴給我堵上!拖著他走,一路給我拖到桃核泡子裡去!」
然後我就出不了聲了,我依然不知道是什麼堵住了我的嘴,總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只能感覺到自己正被人拖著前行,屁股和後背緊緊地貼在戈壁灘的石塊沙礫上,前行時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沒走幾步,我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後背和屁股上已經沒有多少好地方了,一陣陣的劇痛,讓我恨不得立即痛痛快快地去死。
水窩子真的是壞透了,他不怕我死,他只怕我不夠痛苦。
我被這樣拖著前行了沒多久,感覺疼的就要暈死過去的時候,我聽到水窩子說:「歇一會兒再走,讓他醒著!」
他是個魔鬼!
我當時心裡就是這樣想的。一路上,他每走一段就要歇一會兒,變著法兒地讓我能清楚地感受著疼痛,和被疼痛更讓我覺得難以接受的屈辱。
那一年我十六歲,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晚的經歷,至今想起來的時候,仍感覺後背上一股股的寒意。那一夜是我一生的惡夢,後來發生了好多事情,都難以磨滅那晚我對水窩子徹入骨髓的恨意。
我就被那麼拖著前行,記不清楚到底走了多長時間,一直到東邊的天空升起了魚肚白的時候,我才被重重地摔倒在了桃核泡子邊上。
在落地的那一剎那,那些捆在我手腳上的無形的繩子也瞬間就沒有了,我四仰八叉地扔在桃核泡子邊的南高檯子上,父親的墳墓就在我的身邊,我側頭看著,心裡的委屈像是決了堤的海一樣。
短短的幾天時間,我的世界就全變了。父親莫名地死了,爺莫名地跳了桃核泡子了,這兩天陪伴著我的全是鬼,還有一個比鬼還可怕的水窩子。打小生長在喊山哨子家裡,雖然練功的時候吃過些苦頭,可是哪裡受到過這樣的委屈?
我躺在父親的墳邊兒淚雨磅砣,但我沒有哭出一點兒聲響,雖然堵著我的嘴的東西也在我被扔到地上的時候一併消失了,我能聽到嗓子眼裡忍受不住自動發出的呻吟聲,可我沒有哭嚎。
我緊緊地咬著牙關,嘴裡有鹹鹹的味道,不知道是咬破了舌頭還是咬斷了牙根,總之滿嘴都是血。我心裡恨,恨的無以復加。
水窩子一直站在我的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
他在原地看了我很久,留下我轉身走了。我沒看他去了哪裡,隱約聽到一陣湖水嘩啦啦的聲響,想抬頭去看,可是我的身子根本動不了,哪怕只是動一動手指,都覺得需要抽動渾身的筋一樣。
過了一會兒,水窩子回來了。他手裡提著一條魚,一條足足有兩尺長的草魚。魚嘴巴一張一合,魚身子在水窩子的手裡不斷地跳彈著,魚還沒死,它在掙扎。
它比我強,還有掙扎的力氣。
水窩子的兩根指頭摳在魚腮裡,站在我的身邊又看了一會,之後舉起那條草魚狠狠地砸到了我的臉上。
草魚在我的臉上蹦了一下滑到地上去了,之後就一動也不動。水窩子在我的臉上把那條魚生生的砸死了!
與此同時,我感覺鼻樑骨被水窩子砸塌了一樣,鼻血汩汩地往外冒,可是我沒法擦,只能任它流著。
水窩子說:「你今天就吃這個,生吃活吃我不管,反正你不許剩!剩下一點兒,我連魚骨頭一起捅到你肚子裡去。」
他說完就轉身走了,桃核泡子邊上恢復了寧靜。陪著我的只有那條死魚,濃濃的魚腥味兒飄進我受傷的鼻子裡,讓我覺得有點兒噁心。
但是噁心的不僅僅是我的胃,更有我的心。
爺和父親打我從小的時候就像家訓一樣的教育我,喊山哨子有四樣東西絕對不能吃:天雁、地魚、耕牛和戰馬。
水窩子這是要逼我破了喊山哨子的戒,他竟然要斷我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