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桃核泡子 文 / 鎮山道人
三章桃核泡子
桃核泡子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湖。
祁連山是崑崙餘脈,著名的祁連山冰川千萬年來亙古存在,這桃核泡子就是由祁連山冰川融化後形成的,它鑲嵌在祁連山山麓間,以四周高山為岸,形狀酷似一枚巨大的桃核,因此九家窯人便將其稱為桃核泡子。
爺曾經告訴過我,馬營河早先是有水的,那時桃核泡子的水終年都是浩浩蕩蕩,馬營河從此處發端,一路向北,綿延一千多里,一頭就扎進了沙漠裡。那時的馬營河兩岸水草豐沛,物富民豐。
但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桃核泡子的水位突然就降低了,這也直接導致了馬營河的乾涸。沒有了水,九家窯一帶沒幾年就被戈壁和沙漠包圍,放眼荒涼一片。九家窯人只能靠著老天爺偶爾降下的雨雪維持著生活。
每年立秋前的那七天,原本水位很低的桃核泡子裡突然就會漲出水來,水從桃核泡子裡溢出,之後順著馬營河峽谷淌到沙漠裡去了。這也就有了七魂出關一事。
我舉著父親的引魂幡子,在爺的指揮下,領著一眾送葬的鬼來到了桃核泡子邊上,這時那群鬼卻突然一個個噤若寒蟬,不肯再向前走了,紛紛跪倒在地上,對著我爺磕頭作揖,嘴裡烏裡哇啦地叫著,明顯是在求我爺。
爺見狀,站在當地指著桃核泡子南邊的一處高地喊:「爺要把我兒的壽材(棺材)安葬在南高檯子上,永生永世地鎮著它狗日的!爾等要聽我的吩咐。」說到這裡,爺突然轉身看了一眼桃核泡子,之後發狠地喊:「我保證沒誰敢把你們怎麼樣!」
爺一說完,突然右腳猛然抬起,對著地上狠狠就是一跺。
頓時,那原本平靜的桃核泡子裡突然就浪花翻湧,一陣陣呼嘯之聲響起,巨大的水浪不停地拍擊著湖岸,像是欲衝出湖來一樣。
爺爺迎風而立,白色的對襟小褂在風中獵獵作響,雖然爺的身體已經佝僂了,在巨大的桃核泡子面前顯得渺小而孱弱,但他面無懼色,眼中精光閃爍,面對桃核泡子的這般反應,他依舊是冷哼一聲。
接著,他將手中的骨哨子拿起,猛吸一口氣,將乾瘦的胸脯鼓起,下一刻,骨哨子一聲長嘯,直破雲霄,竟然將偌大的桃核泡子所發的波濤之音壓了下去,桃核泡子裡翻滾的浪花也頓時平靜了許多。
在爺的身後,跟隨著我們送葬而來的群鬼此時全都爬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有絲毫的動作。
我站在爺的身邊,看著桃核泡子裡努力向著岸邊奔湧而來的巨浪,在爺的骨哨子之音響起之時,竟然被悉數震散了。巨浪一瞬之間變成了漫天的水霧,在山中陰風的吹拂下,落到了我的臉上,一絲冰涼的氣息傳來,讓我的頭腦瞬間清明了許多。
那桃核泡子似乎很不服氣,退回的波濤再次凝聚,俄頃,又一波滔天巨浪便衝著我和爺所在的湖岸直衝過來。
爺連眉頭都沒有眨一下。他再次深吸一口氣,口中的骨哨子又一次傳來嘯聲,比適才的那一聲更加高亢、更加凌厲,我似乎看到了一柄長劍從骨哨子裡飛出,直直插入了桃核泡子。
只見桃核泡子的中央位置瞬間便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那些原本將要撲上岸來的波濤已經無瑕它顧,生生地被捲著匯入了漩渦之中。
一陣陣淒厲的叫聲自我的身後傳來,我轉過身一看,適才跪伏了一地的群鬼,此時竟然全都被掀飛了十多米。連抬著我父親棺材的那八個壯碩的男鬼,此時也是呲眉瞪目,摔倒在了地上,卻又不敢使父親的棺材落地,一個個匍匐在棺材下面用鬼身托著。
當我再看向桃核泡子時,那裡已然恢復了平靜,一圈圈波濤輕輕地蕩漾著,隱隱有水滴落的聲音,聽上去更像是人的泣訴。
爺收起了骨哨子,哼了一聲,對著桃核泡子喝道:「從今後我兒就在這南高檯子上看著你,再敢興風作浪,我必讓你煙消雲散!」
爺又把我拉到一邊,對著桃核泡子說:「瞧清楚了,這是我孫兒,以後他就是九家窯的哨子爺,你有種害我兒,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膽量動我孫兒一根汗毛!」
此時的桃核泡子似乎是風平浪靜了。爺不再衝它說話,而是轉過身對那群鬼喊道:「將我兒抬到南高檯子上,頭枕南山,足踏泡子,擺香案,置供桌,三牲六畜十八樣供果一樣不能少。今後凡是見到我兒壽材者,無論人神鬼獸,全都給我三拜九叩!膽敢不敬者,休怪爺爺的骨哨子不客氣!」
說到這裡,爺頓了頓又說:「在我兒壽材邊上給爺結一個草廬子,爺和孫兒要為我兒守七。」
眾鬼一聽,一個個點頭如搗蒜,即刻便按照爺爺的吩咐去安葬父親了。
爺伸出大手拉住了我,一直看到父親的棺材被置於南高檯子下,群鬼全部跪而叩首的時候,爺的眼睛裡剎那間湧出了淚水。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爺落淚,也是最後一次。
爺老淚縱橫,拉著我手摩娑了一陣,言語悲慼地對我說:「黑娃子,跪下給你爹叩個頭吧,以後他的擔子就要你來擔了!」
我見爺落淚,又想起父親對我的千般疼愛,當下也是悲從心來,撲通跪在了地上,對著父親棺材磕了三個響頭,眼淚兒也忍不住飆飛了出來。
我現在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才覺得爺那會兒一定是已經料到了自己天命不久了,所以才對我說了那讓我擔著擔子的話。
安葬了父親,結好了草廬,爺才放過了那群鬼,他對那些鬼說:「這月十五,爺給你們每人兩柱香的時間,都可以回家去看看。記著,只可看不可擾,亂了規矩的就永遠別回來了。」
爺說完,那群鬼又是跪在地上一番磕頭作揖,之後便逃也似的四散了。
只有那個女鬼沒走,她始終跪在父親的棺材前面,神色淒淒。
我拉了拉爺的袖子,用手指給爺看。爺見狀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繼而拉著我的手來到了女鬼身邊,對那女鬼說:「先回去吧,你們遲早有相聚的時候。現在我也沒法救你,而他也不能跟著你走。」
爺的話說完,那女鬼愣怔了片刻,對著父親的棺材又叩了三個頭,站起身又來到了我的面前,歪著腦袋對著我端詳了好一陣子,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她走遠,我忍不住就問爺:「爺,這個女鬼幹嘛的?你怎麼不讓我收拾她呀?」
爺看著那女鬼的背影,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以後你自己會知道的。記著,你不能收拾她,以後還要時常來看看她。她也不易呢。」
爺的話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正想再問個清楚,那剛才已經平靜了的桃核泡子裡卻突然又濤聲大作了。
我急忙轉過頭去看,只見一股子湖水就像一把刀一樣,向著我爺劈頭蓋臉地砍了過來。爺一見狀,喊了一聲「黑娃子小心」,隨後就伸出一隻手來,抓著我的領子把我向後遠遠地摔了出去。
我被爺一下子摔出去十來米遠,就在落地的那一刻,我便驚異地看到,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突然從桃核泡子裡飛了出來,「通」的一聲重重地砸在了岸邊上。
我被摔的屁股蛋生疼,呲著牙往那邊看去,發現爺當時見到那棺材出來也愣住了,臉上浮現出一抹極其複雜的神情。
那口棺材落地之後,緊接著便傳來了一陣吱吱呀呀鬼磨牙似的聲音,伴隨著這樣的聲響,棺材蓋緩緩地打開了。
棺材蓋剛開到一半,便見一道紅色的影子「攸」的一下從裡面飛了出來,之後定定地站在了棺材蓋上面,我這時才看清棺材蓋上的「東西」。
我之所以把他稱為「東西」,是因為我當時實在拿捏不準他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鬼。
那是一個看上去極其瘦削的老頭,卻鬆鬆垮垮地穿著一件極為寬大的大紅色的長袍。老頭的臉基本超出了人的範疇,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唇乾癟,下巴上稀稀拉拉地長著一綹山羊鬍子,如若不是他的臉上還有一層黃臘臘、皺巴巴的皮和一雙會動的眼晴,那活脫脫就是一具骷髏!
那個老傢伙一出現,便發出了一陣「桀桀桀」的笑聲,聽上去像老鴰在叫一樣,聽著人牙磣不已。他笑了幾聲,才開口說道:「黨存仁,哨子爺?好久不見啦!火氣還是這麼大嗎?」
黨存仁是爺的名字,對於九家窯的人來說,知道這個名字的可謂瘳瘳無幾,大家更習慣把爺稱為老哨子爺,把父親稱為元哨子爺(父親名叫黨復元),而我卻因為小名叫黑娃子的原因,打小就被人喊成黑哨子爺(那會兒還沒有黑哨這個概念,後來好多朋友也拿我這稱呼開玩笑,我無力吐糟,名字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心裡頭對眼前這個可怕的老傢伙不但認得我爺,還知道爺的名字的事情疑惑不已,當下也是豎起了耳朵聽他倆說話,連屁股上傳來的疼痛都似乎忘了。
那個老傢伙一說話,爺的臉上立刻就顯出了一副震驚的樣子,顫著聲音問道:「水窩子?你……你是活人還是死物?」
聽到爺稱他是水窩子,我的腦子裡也是「嗡」的一下,驚的瞪大了眼晴。
水窩子跟喊山哨子,那是千百年來從沒有變過的世仇!不過這倒也沒什麼。令我震驚的是,我從小就知道,水窩子的傳人從人世上消失,至少已經有五六代人、幾百年了,可是眼前這個老傢伙又怎麼可能與爺相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