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步步皆驚迷霧顯(四十) 文 / 染洛蕁
青蘭的慌張愈加明顯,入宮數月的二小姐如今竟像是變了一個人,本是嬌弱無憂,如今卻洞若觀火。可青蘭到底不是嶼箏所想那般簡單,即便再驚訝,她的神情卻比方才沉穩了許多:「殷太醫回府之時,已是入夜。奴婢到那兒時,對殷太醫動手的人紛紛逃離,並未瞧得真切,可奴婢知道,絕非是所謂的強匪……」
「既是入夜……青蘭姑姑又為何會出現在方府前?」嶼箏沉著反問,她隱隱覺得,青蘭姑姑似是隱藏了太多,而如今看來,也許這些事情與江府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不料,青蘭臉頰微微瞥過頭去,只低聲應道:「奴婢不過是想見他一面……不曾想卻……」
嶼箏見青蘭神色,便知她所說半真半假,加之此事是她心中難解之結,強問下去,也不會知道什麼,便也作罷。
次日,嶼箏將玉墜子攏於袖紗中,便往傾雲軒前去。
方帶著桃音踏入院內,便聽得裂空一聲輕響,一柄藍羽箭徑直飛沒在院中最西側的一處箭靶上。
殿院東側,颯爽而立的方筠著了一件赤丹騎裝,髮髻只用玉冠束綰,毫無多餘墜飾。
身姿俊逸如怒馬少年,然而容顏俏麗,英姿勃發,又是這般與眾不同的妙人兒。但見她素手一挽,將弓弩置於身後,頷首一笑,行至箭靶前的宮婢便拍手朗聲叫道:「小主好箭法!」
宮婢將箭從靶上取下,方筠便察覺到嶼箏的到來,她勾起唇角,淡淡一笑:「妹妹怎麼得空來了傾雲軒?」
嶼箏走上前去,輕聲應道:「幸而嶼箏前來,若不然錯過姐姐如此的好身手,倒是讓人遺憾。」
一側遞過箭羽的宮婢朝著嶼箏撫了一禮道:「奴婢給箏順常請安……」隨即那宮婢神情中帶了幾分得意之色:「小主這騎裝和弓弩皆是皇上所賜,順德行宮歸來後,皇上一個勁兒誇讚小主……」
還未等那宮婢將話說完,便見方筠沉了臉色,狠狠訓斥道:「多嘴!」
繼而略帶歉意地看向嶼箏,卻見嶼箏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只道:「嶼箏前來是有要事與姐姐相談……」
聽到她這麼說,方筠也大致猜到些許,便對著宮婢吩咐道:「去備些清水來淨手。」之後便示意嶼箏入殿。
嶼箏看了桃音一眼便道:「你在殿外侯著便是,若是有人前來,別忘了通傳……」
「是……」桃音輕聲應著,便看著嶼箏與方筠款款入內,然而她的心中卻微微浮起一絲酸澀來。入宮之後,小姐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容易親近,彷彿有什麼橫隔在兩人之間。那些曾一起笑鬧的日子似是全然不曾存在過,青梅淺嗅的俏皮女子逐漸淡去了她的身影,只剩下清冷……
方筠與嶼箏在傾雲軒內坐定,嶼箏略略打量著傾雲軒。但見軒內不似妃嬪所居那般軟帳清香,殿內陳設多是清簡致,乾淨利落倒也似方筠的脾性。就連香爐中的焚香,已是清檀之味。
而讓嶼箏視線落定的,卻是懸掛在牆壁上的一幅大漠飛雁圖,昏黃落日,在沙漠邊際散下一片血沁之色。遼闊天空中,一雙大雁比肩競翔。說不出的遼闊與蒼涼之意,讓人心生澎湃。而那一對大雁,竟恍然讓人生出相偎相依之感。
這畫,嶼箏並不陌生。兩月前,它還曾懸掛在拓跋闌的清韻樓中。如今,卻已輾轉至傾雲軒。
見嶼箏的視線久久落在畫上不曾離開,方筠淡淡一笑:「想必你該知道雲胡的二王子拓跋闌,這畫便是由他所繪。父親護送他離開上京時,皇上便命人將清韻樓打理了出來。因得拓跋王子並重,這用過的物什皆是要燒掉的,可我著實喜歡這畫,便向皇上討了來……」
嶼箏輕道:「原來如此」。
盡數燒掉……嶼箏知道,清韻樓裡的一切都不是拓跋闌想要帶走的。她知道,若有什麼割捨不下,應當是那支陪伴著拓跋闌,在上京度過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篳篥。
隨即她移開視線,從袖紗中取出一個精緻的玉墜子遞到方筠面前。方筠伸手接過,明媚的臉上忽而顯出凝重的神色:「原來是這樣的生辰之禮啊……」
聽到方筠這麼說,嶼箏不免有些疑惑:「瞧姐姐這情形,竟是不知青蘭拿走的到底是什麼嗎?」
但見方筠緩緩搖了搖頭道:「彼時只是說起青蘭拿走了舅父的遺物,因得憐惜青蘭,故而讓我莫要再索回,可如今卻也是迫不得已……」
嶼箏的心因為方筠的一番話而微微顫抖起來,方筠語露之意,竟是讓她忍不住內心悸動而顫聲問道:「筠姐姐所說之人,難道是……」
見嶼箏這般急促慌張的神情,方筠歎了一口氣,頗帶了幾分憐惜地說道:「是妹妹不曾謀面的娘親……」
聽到方筠如此一說,嶼箏的眼眶微微發紅:「原來嶼箏竟是這般福薄之人,即便是姐姐,也與娘親有過數面之緣。可偏是我這親骨肉,竟是從未見過娘親的模樣……」
見嶼箏悲傷難抑,方筠略一猶豫,便道:「其實妹妹與夫人已有七八分相像,亦是同樣內斂的氣性。夫人她……是個讓方筠敬佩的女子……」
嶼箏著實不願再度沉溺在被父親厭棄的過往中,只斂了淚光,轉而問道:「且不說這些,今日嶼箏前來,是有一事要請教姐姐。青蘭拿著的這塊玉墜子,分明是姐姐的生辰之禮,可為何姐姐要我拿給郁司藥?」
方筠思慮片刻便道:「當年舅父師從江太醫,自是知道郁心的事。我曾聽父親說起,因得郁心身世之由,讓舅父心生憐惜,故而將她如親妹妹般疼愛。郁心那一手醫術,其實大多承襲於舅父……郁心
雖長我些許年歲,但卻是同一日的生辰,如若這玉墜子是我的生辰賀禮。我私心猜想,只怕郁心處,指不定也該有同樣的物什……」
「所以,姐姐的意思是,只要我拿著這玉墜子給郁看,便能得知什麼?」嶼箏微微皺眉:「可姐姐如何斷定,郁司藥定會知道些什麼?」
方筠輕輕歎了一口氣,手指撫摸著溫潤的玉墜子:「郁心自幼便在宮中,即便不能盡數得知端倪,總該也能聽到些風聲。如今我也是病急亂投醫,妹妹是江府唯一的血脈,又機緣巧合與郁心有些淵源。若不一試,難道妹妹能心甘?」
說著,方筠將玉墜子緩緩遞過。嶼箏注視著她的雙眸半晌,終是沉默著接過……
正當二人淺淡之時,卻聽得殿外桃音的聲音倉皇響起:「奴……奴婢給皇上請安……」
話音剛落,便見被小太監挑起的宮簾後,一襲明黃踱步而入。嶼箏和方筠急急起身,迎上前去:「臣妾給皇上請安……」
楚珩沐的視線落定在嶼箏身上,回宮一月不曾見她,此時見她一襲月白團錦琢花裙,反綰髻上壓著一支蝴蝶翠玉釵,神色中多有幾分憔悴,只看得他心中微微一疼。這女子當真是不知該如何照顧自己嗎?逸和軒的尉美人將自己養成了春日裡的盛花,偏偏這女子,竟愈發一副病怏怏的模樣。
也說不清是打哪兒來的一股子怒氣,楚珩沐甕聲開口,關切之意卻化作一句看似問責般的話:「箏順常,你不在邀月軒好好待著,來這兒做什麼?」
此話一出,看到嶼箏和方筠紛紛略顯訝異的神情,楚珩沐不免有些懊悔,可依舊板著臉,輕咳一聲道:「都起來吧……」
落座之後,楚珩沐有意無意地瞥過嶼箏的臉頰,卻見她只是微微低垂著頭,一副做錯了事般避離的模樣,心中的怒氣不由更甚。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邀月軒,亦不能憑了一時的心意便臨幸了他。只有他楚珩沐自己曉得,如此忍耐著想見她一面的心思,是何等的煎熬。可即便是在此處偶然遇到,這女子偏偏垂了頭,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真是喪氣的很……
接過宮婢奉上的茶,楚珩沐一手輕撥著茶盞,打量方筠一番後,唇角綻出一絲笑意:「這騎裝獨有你穿著甚美,改明兒,朕讓司衣處多做幾套給你……」
方筠受寵若驚,急急起身行禮:「謝皇上恩典……」
「不必多禮……」楚珩沐朗聲說道,隨即提高了聲調,仿似是刻意說給嶼箏聽:「朕賞你的弓弩用著可順手?」
「是……」方筠輕聲應道。
不料,皇上竟擱下茶盞,朝著她伸出手:「離朕那麼遠做什麼,到朕身邊來……」
方筠臉色一沉,便小心翼翼地朝著一側的嶼箏打量過去,但見她面色微微發白,將錦帕抵在唇邊,似有不適……於是輕聲問道:「妹妹沒事吧?怎得臉色這般難看?」
但見嶼箏緩緩抬頭,迎上皇上的視線,起身應道:「皇上,臣妾略感不適,許是有些暑熱,求皇上恩准臣妾先行告退……」
楚珩沐微微捏緊指骨,便冷聲道:「既是不適,待在邀月軒好生歇著便是……」
「臣妾遵旨……」嶼箏沉聲應道,便緩緩退了出去。
見宮簾緩緩垂下,簾珠輕擺,楚珩沐緩緩收了手,神色陰沉地看向方筠道:「筠良媛,朕一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那便該知道,朕不希望箏順常攙和到任何一件事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