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步步皆驚迷霧顯(八) 文 / 染洛蕁
楚珩沐撇了郁司藥一眼,見郁司藥與雲竹頗有眼色的退到殿外靜侯,這才看向太后道:「母后所言極是,拓跋律成極寵愛拓拔闌……若是只有屍首歸了雲胡,與雲胡一戰只怕在所難免。朕這幾日也正因此事頭疼,不知母后有何法子……」
太后將身子靠向軟榻,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似是做好了長談的準備:「哀家一個婦道人家,怎會懂得這些?當年先帝也是瞧出拓跋律成的寵愛之意,知他意欲將汗位傳於拓跋闌,才想方設法將拓拔闌做為質子,留在宮中。對拓跋律成而言,十多年的父子分離,最後卻只得到愛子屍首一具,這些年積壓在心頭的恨意必會一觸即發……哀家只是想,總歸不能讓拓跋闌死在上京……」
「母后的意思是……」楚珩沐微微皺了皺眉頭:「放拓跋闌回雲胡?可朕只怕是縱虎歸山……」
太后淡淡一笑,便道:「哀家的話終歸都是些婦人之見,皇上聽聽也便罷了……」
楚珩沐緩緩搖搖頭道:「朕倒覺得,母后言之有理。雖有後顧之憂,可眼下卻也是個法子……」
太后神色一緩,又道:「即便是有後顧之憂,只要有雲麾將軍在,倒也不必太過擔心……」
「方箜銘……」楚珩沐低吟,繼而笑道:「若是由他鎮守與雲胡相接的邊陲,朕倒的確放心。」
口中說著這話,楚珩沐的心中卻不由冷笑。他本以為太后會尋了借口阻止楚珩溪離京,卻不想竟意欲借拓跋闌一事,將方箜銘遣出上京,這一招釜底抽薪,做的是不動聲色。
即便他楚珩沐執意要三弟前往封地,可京中少了方箜銘鎮守,只怕太后會將自己的勢力安插進來。
楚珩沐不露聲色的淺笑著,只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但見太后扶了扶鬢上一支雕工獨特精細的墨玉鳳簪,淺笑吟吟:「此番殿選,方箜銘的小女兒方筠封了良媛,皇上瞧著如何?」
殿選之後,除了夏貴人,楚珩沐還不曾臨幸過其他幾個新晉的嬪妃,這幾日不是歇在舛軒殿,便是歇在琴月軒。冷不丁被太后這麼一問,他只得淺笑回應:「朕瞧著不錯……」
「哀家也覺得那孩子不錯……既然與綺貴嬪同在舛軒殿,皇上得空的時候多去瞧瞧,至於琴月軒那邊,還是緩緩為妙……」太后說道琴月軒的時候,語氣中明顯帶了一絲不悅:「即便皇上再喜歡璃貴人,也不能冷落了皇后。哀家知道,自璃貴人入宮,皇上月中十五去清寧宮的慣例也改了。」
太后持了墨玉念珠,在手中緩緩轉動著:「皇上明知她是綿軟的性子,原本就鎮不住這諸宮嬪妃,若還一味嬌縱諸妃,又讓皇后如何自處?」
看向楚珩沐,太后歎了一口氣道:「哀家知道,落蘭的性子並非此位上選,可當年先帝若沒有將落蘭賜封為太子妃,得不到明相的支持,皇上又該多了諸多顧慮……如今她既貴為皇后,皇上總該要讓她坐穩了這位置,只有後宮安定,皇上在前朝才能安心啊……」
楚珩沐聽到太后這番話,心知她是在說當年立儲之事,父皇屬意傳位與自己,但朝中亦有不少人推擁三弟,如此一來,父皇亦是擔憂,故而在立儲之時,擇選了丞相明熙的愛女明落蘭為太子妃。爭取到了明相的支持,朝中形勢也漸顯倒戈……
這件事只怕是太后哽在喉中的刺,楚珩沐不知道,她此時這般偏幫著皇后意欲為何?按理來說,明落蘭失寵,他必會失了皇后母家的勢力,對於太后和三弟而言,反倒是件該慶幸的事才對。
捉摸不透眼前這個經過了大半生宮廷腥風血雨的女人,楚珩沐只得應道:「母后說的是……」隨即他朝著暖閣外撇過一眼道:「既是說到這兒,朕便去清寧宮看看皇后……」
說著,楚珩沐便要起身,卻聽得太后沉咳了一聲道:「皇上,有件事憋在哀家心裡許久,原本哀家不打算問出口,可這心裡實在悶得慌,若是不弄個清楚明白,哀家這把老身骨就是死也不會瞑目……」
楚珩沐不知道太后想說什麼,只得先應道:「母后言重了,正是身體康健之時,又何必說這些晦氣的話……」
但見太后將手中正在滑過的一顆墨玉佛珠緊緊捏住,沉聲道:「皇上寵愛淳儀皇貴妃,到底是出於真心,還是因為知道,她是溪兒所愛!」一瞬間,太后疲緩的眼神忽而目光如炬,緊緊盯著楚珩沐,捕捉著他臉上可能出現一絲一毫的輕微變化。
楚珩沐顯然沒有料到太后會如此直白的問出,自然大吃一驚,然而面上雲淡風輕,只做了微微愁緒便道:「母后是何時得知?罷了……淳佳已逝,朕亦不願去追究其中緣由,只能說,淳佳入宮時,朕並不知她是三弟所愛……」
太后微微沉吟,她自然也沒猜想道楚珩沐會應的如此乾脆:「那哀家還想問皇帝一句……如若當年皇上知道此事,會不會替溪兒想一想?」
楚珩沐起身,挺拔的身姿屹立在玉慈宮中宛如松柏,一股強勁的皇者傲氣從他的身上緩緩散發出來,臉上浮起一絲霸道的笑意:「朕有兩件事,從不妥協,一是這天下,一是朕喜歡的女人……不知這答案,母后可滿意?」
太后看著楚珩沐顯出冷酷霸道的神情來,才恍然意識到,他早已不是那個怯懦地躲在殿門旁的孩子,站在眼前的,是這天下的霸主君王,儘管曾被她輕視,儘管曾被她忽略,可他的確有著殺伐果決的一面,這一點,是溪兒怎麼也比不了的。任自己在宮廷苦苦爭鬥求存,柔腸百煉成鋼,偏偏這唯一的骨肉,卻是一副軟心腸。
思及至此,太后長歎了一口氣喚道:「雲竹……」
殿外久候的雲竹匆匆入內,躬身應道:「太后……」
「哀家累了,讓郁司藥回去
吧……」太后說著,重重倚在了軟榻上。
「是……」雲竹應著,便退了出去。
楚珩沐見狀,便道:「母后好生歇著,朕去清寧宮瞧瞧……」
「嗯……」太后應著,緩緩閉上了眼,隨即聽到殿外傳來謹德的聲音:「擺駕清寧宮……」
殿外的聲響逐漸淡去,靜謐的玉慈宮中,只有太后獨自倚在軟榻上閉目歇息,殿中的爐火燃的正旺,暖意在殿中緩緩逸散。
片刻之後,太后緩緩睜開眼,沉聲道:「出來吧……」
但見殿內花屏一動,楚珩溪側身從偏殿行出,臉色陰沉:「是母后讓皇兄來玉慈宮的?」
太后並不應他,反而問道:「你都聽到了?」
「那又如何?」楚珩溪沉聲道,與楚珩沐頗為相似的眉眼中浮起了一絲厭惡之情。
這宮中,自幼看慣的腥風血雨,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甚至是親人間的傾軋猜忌,都讓楚珩溪感到厭惡。甚至是眼前這個賦予了他骨血生命的人,楚珩溪都唯恐避之不及,恨不能遠遠逃離。
他感激皇兄,即便「忠親王」的封號和遙離上京的北苑都在明晰地告訴他,皇兄希望他安分守己,最好遠離上京。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感激皇兄,無論皇兄初衷為何,對他而言,這是逃離自幼厭惡之地的最好方法。
如若說曾經因為淳佳,還殘存著一絲回到上京的期盼,那麼如此,連這一絲絲的希冀,也隨著淳佳的離世一併煙消雲散。
看著神色沉鬱的楚珩溪,太后緩緩起身:「你聽到了,皇上從一開始便知道你鍾意淳佳,卻還是不管不顧地從你身邊奪了去……」
楚珩溪冷笑一聲:「母后到底想說什麼?」
太后從軟榻上起身,緩緩朝著楚珩溪逼近:「溪兒?難道你不恨?」
「母后是讓我恨皇兄嗎?」楚珩溪神情悵然:「淳兒從不知我心中所想,自入宮後,她便深得皇兄寵愛,即便是不幸染了惡疾,身為一國之君的皇兄衣不解帶地守在她身側,甚至為了她去慶山祈福。這一生,我不能給淳兒的,皇兄都給了她,她亦覺得幸福滿足。試問母后,我又為何要恨皇兄?」
太后看向自己的親骨肉,唇邊竟溢出一絲沉冷的笑意:「離京三年,母后倒從不知,你的消息這般靈通……既然淳兒的情形你都知曉,那母后問你,你當真以為淳兒死於惡疾?」
此話一出,楚珩溪的臉上大變:「母后這話是什麼意思?」
楚珩溪的反應自然在太后的意料中,她神色中帶了幾分哀慟:「母后到現在仍是後悔不已,沒有家世又如何?明明是我的溪兒所愛之人,母后當日為何要阻攔你……如果不是母后,此刻,也定是有兒孫承歡膝下。更不會讓他奪了你心愛之人,又將你隨軍離京,經歷一場場生死搏殺!」
說到這裡,太后眼中滑落淚水:「母后答應過你,要周護她安然。防了嘉妃、蓉嬪那樣烈性子的妃嬪,可母后卻無論如何也防不住皇上!」
太后搖搖頭,亦是泣不成聲:「不!不是防不住皇上!而是母后壓根沒有想到會是他!親手了結那孩子性命的人竟會是他!那個獨寵一宮的皇上,是他親手殺了你的淳佳啊!溪兒!母后好悔!母后對不起你!我的溪兒!」
「不……不會……皇兄不會這麼做,他明明那麼愛淳兒,他不會……他不會!」楚珩溪難以置信,下意識地朝後退去……
太后上前,緊緊拽住楚珩溪的衣袖:「如果真的是這樣,溪兒,你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