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步步皆驚迷霧顯(六) 文 / 染洛蕁
靈兒輕輕一笑,恭順應道:「蓉嬪娘娘所言極是,既是教訓奴才,奴婢自是不該衝撞了娘娘的好興致……可不巧的是,跪在娘娘面前的,正是司藥處派來給拓跋王子送藥的宮女。若是耽擱了進藥,皇上怪罪下來,反而對娘娘不好……」
說著靈兒上前又撫了一禮道:「娘娘何必為了區區一個宮女惹得皇上動怒呢?」
言罷,靈兒折身走到嶼箏身側,突然伸手扯去嶼箏撫在面上的薄紗,也不管嶼箏驚訝的神情,便用力捏著她的下頜抬起道:「娘娘瞧瞧這張臉,若不是覆了輕紗,倒是要衝撞了諸宮的主子們了……」
蓉嬪佯作不經意地撇去一眼,隨即便用錦帕掩住了口鼻,一臉厭棄的神色。但見嶼箏的臉頰佈滿紅疹,加之方纔的掌摑,更顯得紅腫駭人,唇角溢出的血跡讓她看上去狼狽不堪……
「嘖……」蓉嬪嫌惡地歎了一聲,覺得確如靈兒所言,眼前這張臉根本無分毫美貌可言,只會讓看到的人,徒生厭棄。
「罷了,既是要去清韻樓的宮女,本嬪就饒她這次……」蓉嬪轉過身去。
靈兒見狀,盈盈一禮:「多謝蓉嬪娘娘……」
隨即她不經意地輕輕踹了嶼箏一下,嶼箏恍然,施了一禮道:「謝娘娘恩典……」
看著蓉嬪施施然地離去,嶼箏藏在袖紗下的手掌都已被緊攥的拳頭刻出幾道血痕。她強忍著渾身震顫的怒意,緩緩起身,隨著靈兒朝清韻樓行去……
行至樓前,守在清韻樓的侍衛照例嘗過了湯藥,便有些疑惑地盯著嶼箏的臉看去。嶼箏復又將輕紗覆在了面上,只是薄紗上血跡斑斑,讓人心驚。
靈兒在身後推搡了嶼箏一把便道:「還愣在這兒做什麼?藥都要涼了……」
嶼箏踉踉蹌蹌邁入清韻樓內,便見拓跋闌早已倚在狐皮軟榻上閉目養神。她悄然走到矮桌前,將藥碗從食盒中取出,便轉過身來,準備遞給拓跋闌服下。
卻不知拓跋闌何時從軟榻上起身,嶼箏轉身的時候,差點撞了個滿懷,湯藥在碗中急促晃動,但見拓跋闌輕輕穩住藥碗,低沉著聲音問道:「怎麼回事?」
嶼箏不敢抬頭,卻也因為拓跋闌站的太過靠近而無法跪下行禮。只嗅到一股淺淡的藥香從拓跋闌的輕裘上緩緩逸散而出。
「奴婢……」嶼箏垂首,不願讓他看到薄紗上的血跡。
然而頭頂上那個低沉的聲音似乎打算要追究到底,只執意道:「我在問你,臉是怎麼回事?為何會有血跡?」
嶼箏低聲應道:「奴婢不小心跌了一跤,摔破了臉……」
片刻沉默後,嶼箏只覺得竄入鼻翼的藥香淡去了些許,拓跋闌接過藥碗,緩緩朝後退了幾步。
嶼箏暗自舒出一口氣,便微微抬頭,瞧著拓跋闌將碗中湯藥一飲而下,然後將藥碗遞給她。嶼箏垂首接過,置入食盒中,方要離開,卻聽得拓跋闌沉聲道:「等等……」
停下腳步,不知所以,只得撫了一禮道:「不知王子還有何吩咐……」
只見拓跋闌將擱置在狐皮軟榻旁的一個雕花木盒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白瓷藥瓶,便緩緩走到嶼箏身前,伸手撫上了嶼箏的面紗。
嶼箏大驚,急急用一隻手摁住面紗,匆忙說道:「奴婢摔得很重……」
拓跋闌深邃的注視著她片刻,卻絲毫沒有將手移開的意思:「我知道……所以需要上藥……」
嶼箏有些慌張,急聲道:「奴婢自己來就好……」
拓跋闌忽然將身子往前一傾,微微彎下腰,注視著嶼箏的雙眸。嶼箏被拓跋闌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倒,整個身子僵硬著,亦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只見他眸中清光淺淺掠過,忽然有了一絲笑意:「你……怕什麼?」
「奴婢沒怕什麼……」嶼箏沉聲應道。
然而拓跋闌既然又湊近了幾分,嶼箏只覺得那雙眼近在咫尺,近得讓她連呼吸都有些停滯。
「你是怕被我瞧見這狼狽的模樣?還是怕被我認出,你就是衢雲山救了我一命的人?」拓跋闌眉眼含笑,臉上病容似是在一瞬間變得淺淡,而浮現出一片淡淡的華光來。
嶼箏無疑被他的話語驚到,美目微睜,手下微微一頓,拓跋闌便趁機將那層薄紗拽了下來。
隨即,拓跋闌卻也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女子的面上佈滿細小的紅疹,可這並不讓他吃驚,許是已經被郁司藥醫治過,紅疹的顏色比初見她時淡去了許多。反而是兩側臉頰紅腫起來的指印和唇角殘留的血跡,讓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是誰將你打成這般模樣?」
嶼箏不做聲,只將臉撇到一側。見她是鐵了心不願說出,拓跋闌歎了一口氣,便打開了手中的藥瓶。片刻,嶼箏只覺得臉頰微涼,驚嚇中微微側頭,卻不料被拓跋闌用力捏住了肩膀。
「別動……」只見拓跋闌小心翼翼地將藥瓶中的粉末倒在手指上,便往嶼箏紅腫的臉頰上塗去。
嶼箏何曾與男子有過這般親密的動作,急急便要朝著一側躲避,卻被拓跋闌一手捏住胳膊,掙脫不得。
「你倒是想乖乖上了藥,還是讓我喚了靈兒進來,將你摁住?」拓跋闌說的雲淡風輕,神情專注地看向嶼箏臉上的傷處。
嶼箏斷不想被靈兒瞧見這樣尷尬的一幕,只僵著身子,任由拓跋闌塗抹著藥粉。
看到她平靜下來,拓跋闌唇角溢出一絲清淺的笑,沉聲說道:「這藥對消腫有奇效
,你當真以為我會信你,不小心跌成這般模樣?許是後宮裡哪位娘娘拿你出氣了吧……」
嶼箏仍舊默不作聲,尷尬之中,她將視線落定在狐皮軟榻上。只聽得拓跋闌繼續說道:「為何怕被我認出?」
終是要問個清楚,嶼箏收回視線看向拓跋闌。只覺得眼前這個男子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雖是雲胡王子,可言語之間平易近人,說話的語氣中,彷彿當嶼箏是一個極為熟悉的朋友一般。這讓嶼箏身處宮闈的謹慎卑微在一瞬間都蕩然無存,浮現在眼前的,便是那日衢雲山他吹奏著篳篥和將自己護在身下的模樣。
想到這兒,嶼箏才緩緩開口:「原來,你是雲胡的王子……」
說話間,拓跋闌已為嶼箏上完了藥,將藥瓶塞到她的手中,才淺笑著說道:「當日隱瞞身份,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會怪我吧……」
見嶼箏並不做聲,拓跋闌又道:「當日為何救我?分明是毫不相識的人,難道你就不怕?」
拓跋闌的話,無疑讓嶼箏想起了顏冰,他到底是奉誰的命前去刺殺?為何刺殺拓跋闌便能有入宮的機會?這一切都是迷,嶼箏根本猜不透,但她也必然不會讓拓跋闌有所察覺,於是淺笑著應道:「當日我便說過,不想王子因救我而喪命……倒是王子為何這般輕易地認出了我?」
注視著嶼箏的笑容片刻,拓跋闌覺得自己微微有些恍神:「你是這些年來唯一救我的人……我不會忘記你的眼睛,方纔那模樣,和當日衢雲山林中一般,就像雲胡草原上受到驚嚇,匆匆逃離的小羊……」
嶼箏看著拓跋闌的臉上浮起一絲蒼白的笑意,不免動了一絲惻隱之心。東宮最偏僻之處的清韻樓,這個自幼便成了質子的王子,又是怎樣熬過深宮這些年歲。單薄病疾的身骨,深切沉重的思鄉之情,無疑不在一點點擊垮著這個柔弱的人。背棄、殺戮、恐懼只怕夜夜伴隨著他,難以成眠……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話音剛落,拓跋闌又是低咳幾聲。
「嶼箏……白嶼箏……」嶼箏看向他,輕聲應道。
但見拓跋闌捂著胸口,朝後退去幾步,緩緩落座在狐皮軟榻上,勉強露出一絲笑意道:「嶼箏……我記得了……日後你會代替郁司藥來清韻樓?」
「許是這樣……」嶼箏沉聲道。
拓跋闌的臉上忽然綻出孩子一般清澈的笑:「至少能多個人陪我說話。十多年來,只出過兩次宮。平日裡,除了靈兒,也沒有別人了。你能來,我很高興……」說罷,拓跋闌便厲聲咳了起來。
那清澈如孩童的笑容,不免讓嶼箏有些失神。忽而聽到一陣鈴鐺的輕響,嶼箏急急撇開視線,便見靈兒匆匆入內,沉聲道:「王子……不能再多說話了……」
說著便輕輕撫上了拓跋闌的背脊替他順氣,嶼箏見狀忙道:「郁司藥還等著奴婢回去覆命……先行告退……」
拓跋闌喘息著,勉強露出一笑,只道:「能在宮裡遇見你,太好了……」看著嶼箏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清韻樓,拓跋闌臉上的笑意漸漸收斂,隨即神色變得沉鬱而冷鷙。
「闌……如何?」靈兒俯在拓跋闌身側,低聲問道。
低咳著喘息幾聲後,拓跋闌皺起眉頭道:「只有兩種可能:要麼確如她所說,只是徒生惻隱之心,才會奮不顧身。而另一種可能……」拓跋闌歎了一口氣,神色頗為凝重:「她和那些人受同一個人指使……」
靈兒一驚:「如果和那些刺客是同一個人指使,難道拓跋雄……」
話語未落,靈兒卻見拓跋闌微微一笑,難以琢磨。這笑容,不由得讓她收住了聲……
卻說嶼箏匆匆折返,路過御花園的時候,不免有些心驚。就在她加快了步伐繞過御花園的時候,卻聽到一側傳來壓抑著的疾呼聲:「王爺!去不得!去不得啊!皇上時不時便要去錦香殿,若是撞在了一起,那可得了?!」
嶼箏腳步一頓,正要循聲探個究竟,卻發現兩個身影已繞過御花園徑直朝著自己行來。原本打算避開的嶼箏,卻在看到來者的面容時僵在了原地。
「雲公子……」下意識地,口中已輕喚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