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澣海風波 文 / 天宇星
駒龍老伴--石玉真:
也許應該說還包括著淚水。承認這一點,並不是在不懷好意地貶低我們屯墾的功績,恰恰是為了說明今天的勝利確實來之不易。這不僅可以使我們更準確地認識生活的本來面目,而且對後輩人也能引以為戒!
不言而喻,我們在這一片廣袤的土地上所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為了那個最神聖的目標--造福於人民,造福於子孫後代的。更多的地方,你這次因為時間有限,也許來不及都去看看。不過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到五家渠去一次,那裡離烏魯木齊很近,上高速公路--半個小時都用不上。你一到了那裡就會知道,如今它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是多麼驚人。
四十幾年前,那裡還是一片千古荒原,我們這些墾荒戰士就是從那裡夜晚住地窩子、白天治沙造田開始,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現在呢,你去看吧,一座座現代化高樓大廈,一條條林蔭大道,一個個大型農、工、商聯合企業,還有醫院、學校和劇場,簡直應有盡有!至於說現在它每年出產的糧食、棉花、瓜果、蔬菜、牛羊、奶製品和皮革等等工業品,那更是令人刮目相看!
--哈哈,你別以為我這是在給你重複展覽會的說明詞兒。真的,雖然搞展覽也是我們藝術館的任務之一,但我在這裡這到這些,卻無非是想說明,儘管我們也曾歷盡艱辛,但是總算蒼天不負苦心人!當然,這一切的取得也並非一帆風順,甚至由於一些偏見和誤解,或者還有什麼更加根深蒂固的一些東西,也曾使我們造福的同時,又造成了多麼令人痛心的悲劇;也曾使我們在付出汗水之餘,又流了多少完全沒有必要流的眼淚啊!
還是少發議論,舉個例子吧。比如我們曾經修築過的那個大水庫,如今已經用它灌溉了多少土地,甚至把那一片沙海也早變成了千頃稻田,使多少外鄉人都驚奇在這戈壁灘上怎麼會看見江南風光!
可是當初,為了耕種淹沒線以內的數百畝沙地,卻與當地的回疆群眾發生了嚴重的矛盾。特別是在大壩建成,而水還沒有蓄滿的那年春天,已經到「團場」擔任了副團長的老董,要求我們分場一定要寸土必爭,把水庫上游那數百畝屬於壩內庫區的沙地也都統統種上。按理說,這種見縫插針的作法雖然可以多打點糧食,卻又是很不科學的。因為那一帶既然屬於庫區範圍,夏天漲水時就會被淹沒,有多少好莊稼也得白扔。更重要的是,把那些沙地犁起來,大水一到,又會把泥沙沖蕩到庫底,長此以往,也會使水庫淤塞,甚至動搖大壩的基礎。因此,作為分場的負責人,老時從一開始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無奈頂頭上司老董一意孤行,並且把由於顧芳梅而引起的忌恨、懷疑和妒嫉等等,也都摻合到了正常的工作當中去,幾次在全場電話會上點名批評時運福這是目無組織、反對領導,所以指令分場必須完成他下達的任務。
老時陷入了困惑和憂慮,但也只得服從命令,親自帶上兩個連隊,趕著騾馬,拉著犁杖,到庫區裡那片沙地上一壟一壟地耕種起來,可是,儘管他對執行這項命令是迫不得已,也完全沒有料到,一場由此而引起的禍事,卻已來到眼前了!
災難啊,也許並不都是人們的有意製造才會降臨;然而有時雖屬無心,卻又不難發現它必不可免的種種根源!
--原來,水庫附近的那些被徵用了土地的回疆社員,早就對我們的過火作法有些怨氣了。這也難怪,雖然那只是一些產量很低的沙地,畢竟也是祖祖輩輩靠它活過來的,誰能沒有感情?修起水庫後,把那些地劃進了淹沒區,假如從此誰也不去動它,原來的主人們自然也不會看著眼紅。可是如今猛丁看見我們又大張旗鼓地在過去是屬於他們的土地上播種,這怎麼能不使有些人以為是受了欺侮?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可以看成是回疆弟兄的民族性格的一個組成部分,特別是那些對於先輩被清朝統治者從陝西、青海、甘肅、寧夏驅趕到這天山南北的回疆弟兄們來說,在這個問題上往往有著更大的敏感。那時也正是這樣,他們看到你不讓人家種而自己倒來種那些地,便也一傳十,十傳百地扛著家什、帶著種子紛紛趕來,於是你搶一塊,我種一條,各不相讓地混戰起來。
面對這種意想不到的局面,老時一面派遣人回去用電話請示老董,一面向連隊下令停止耕種,並且極力向那些前來爭地搶種的回疆社員作著解釋。可是,老董傳回來的指示卻是「架不能打,地不能扔」!這一下又把時運福置於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架,的確不能打。老時自從跟上了進疆的騾馬大隊,特別是後來又立功受獎並成為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成員,就牢牢記住了自己現在的身份已
同原先根本不同,因此不要說同老百姓動武,就是由於稍有不慎造成的團場的聲譽受到影響也是自己所不能容許的。可是今天在這種複雜局面
下,只要你執行「地不能扔」的指示,實際上不就是非打不可嗎?如果他此刻能跑到幾十里外的團場面對面站在老董跟前,說不定也會甘願冒
著種種壓力而據理陳述的;可是不行,他沒有時間,出沒有機會,甚至也沒藏個心眼設法離開現場。連隊的墾荒戰士們和怒不可遏的回疆社員
們相互對峙著,形勢嚴重到了一觸即發的可怕程度。時運福思索再三,也想不出萬全之策。最後,也許是軍人的天職,也許又加上他對回疆民
族群眾中殘存的狹隘意識的反感,終於使他作出了同樣體現著民族性格的抉擇,只見他把上衣的鈕扣嘩地一把扯開,一面指示連隊「地在繼續
種好,但是不能碰群眾一指頭」,一面轉過身來對那些被激怒了的回疆群眾大聲喊道:「這庫區裡的沙地是被我們徵用,也給了你們錢的!該
不該種它是我們團場內部的事情,你們能不能講道理!我也是回疆的……」
「你說什麼?你也是回疆的?!」
「你算個什麼?回疆人有不向著回疆說話的麼?!」
「這地興你們種就興我們種……」
於是,連隊戰士們與回疆社員們你爭我奪地幹了起來,犁鏵碰著犁鏵,砍土鏝碰著砍土鏝,剛剛犁起的壟台又被重新破成新壟,剛剛埋下的種子也被勾出來又重新撒下別的種子。老時喊破的嗓子也難以控制局面,混亂中又不知是誰先動了手,把雪亮的鐵掀朝他拍來,他一個躲閃不及,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鮮血立時浸濕了身下那塊沙地。連隊的戰士們看到此情此景再好無法忍耐,一聲呼嘯衝了上來,雙方扭打成一團!那種劈劈砰砰、呼爹叫娘的慘狀和令人痛心的情景,我不再細說你也可以想像得到。說不一定我前面這些已經盡力簡化的敘述,也早都進入了你們學的禁區,會被一些理論家們看成是對軍民關係的歪曲。他們從來不肯去認真研究現實生活中到底有哪些東西是真正影響軍民關係和有損民族團結的,在一篇篇大塊章中只知引經據典,發些千篇一律的泛泛空論,卻對反映和分析這種社會現象的藝作品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像誰一偶爾寫到了這個東西就是意在重新挑起騷亂。
--喔唷!我說走了嘴!還是拉回來吧:那場造成了一些人員傷殘的嚴重禍事發生之後,當然不能不引起上級的極端重視。調查起因,董副團長的責任應該說是明顯的。但是回去過頭來說,他那個「架不能打,地不能扔」的指示卻又既非完全出自他個人,又有很大的迴旋餘地。是啊,我告訴你「架不能打」嘛,所以那直接的責任,自然就落在了時運福的頭上!召開軍民大會那天,氣氛嚴肅而又令人沉痛,吳政委--就是原先的那位吳副參謀長站在台上,沒等開口,眼淚就刷刷流了下來。靜立了好長時間,他才對那些心裡同樣又氣又悔、又不托底的回疆社員們說:「鄉親們!我是來給各位陪罪的……」
剛剛說了這一句話,就引得了場子上的人們發出了一片唏噓啜泣之聲。但更加令人心酸難忍的是,肩膀上帶著傷口的時運福,主動承擔了罪責,被當場宣判押進監獄!
顧芳梅哭得死去活來。她是黨員,她知道這次事件給黨造成的損失有多麼的嚴重,因此明明有一肚子話要說也沒法吐出一個字;她又是時運福賢惠的妻子,幾年的共同生活,使她深知丈夫是個胸懷坦蕩的硬漢子,因此即使滿心委屈,也無法阻擋他把全部罪責集於一身!夫妻灑淚而別之際,老時囑咐她說:
「鬧出這麼大的事,我就是陪上性命,也沒法把罪贖回來。俺的罪是雙份的,一對不起上級黨,二對不起我們回疆的父老鄉親,槍斃了我也不為過!我走以後,你不能去找領導找麻煩,也不能去跟那些回疆社員鬧對立。實在有難處,你--就再另嫁個人吧……」
臨了,他捧起帶鐐銬的雙手,輕輕給妻子擦擦眼窩裡的淚水,然後竟用完全啞得沒了聲音的嗓子,悄悄給她念叨了一首「花兒」:
牡丹花葉兒一條筋,
枝枝葉葉一條根;
花兒連根一條籐,
咱們和黨一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