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老鷹翱翔--博格達雪峰 文 / 天宇星
駒龍:
我是在兵團黨校裡學習時聽到家裡出了這件大事的。當時的情況相當複雜,多虧領導上處理得迅速、穩妥,誠心誠意向群眾承認了錯誤,以後又採取了一系列具體措施,才逐漸挽回了影響,再沒有釀成大禍。但是反過來一想到時運福,這個在戈壁灘上結識、又在戈壁灘共同戰鬥了多少年的回疆戰友,我又總不能為他感到惋惜、痛心,甚至暗暗地不平!老時!多麼好可靠的一個好同志啊……質樸、真誠、勇敢,正直!
學習結束,回到團場以後,我發現老董好像變了一個人!幾個月之間,他人消瘦了,蒼老了,精神也好像變得悒鬱而恍惚。他愛人哭著向我反映,說他每晚都要喝很多酒,一勸就要打架。我想跟他好好談談,可是每次不等話題涉及到那個領域,他就有意把話支開了。後來我才瞭解到,他這變化的根本原因,歸根結蒂還在老時身上。由於老時的服刑,他雖然沒追究什麼責任,可那內心越來越大的痛苦卻使他漸漸無力自拔;同時,場內外同志們對他明裡暗裡的譴責和鄙視,也使他越來越感到抬不起頭來……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吳政委每個星期天都要趕很遠的路,帶著警衛員,來到我們團場附近的那個回疆生產隊走訪和參加勞動。春天插秧、播種,夏天拔草、鋤地;秋天收割、打場……他都認認真真,誠心誠意。隊裡缺了化肥、農藥、機械或者運輸上有什麼困難,他都指示團場全力幫助解決。對那個在打架中落下了殘疾,整年癱在了炕上的社員,也總是送這送那,百般關照。
所有這些,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叫作「賠罪」的具體行動。這不僅深深地感動了那些回疆社員,而且也教育了全體墾莣的官兵。是啊,我們
過去流血犧牲地打擊敵人也好,不怕吃大苦、流大汗地搞屯墾和建設也好,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什麼?說到底不是為了開發和保衛邊疆,造
福於人民和後代嗎?那又怎麼會僅僅因為庫區裡那百十畝沙地,就與當地少數民族群眾發生那種流血衝突呢?
也許正是在吳政委這些行動的感召之下吧,有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陪著他剛從附近的回疆村回到團場,正在去食堂吃飯,忽然發現了董平走了進來。他眼裡網滿血絲,瘦削的臉上現出無比痛悔的神情,淚珠無聲地向下滴落著,半晌才沒頭沒腦地說:「吳政委!……讓我去把時運福同志換出來吧,我再也受不了啦!」說著就嗚嗚地慟哭起來。
吳政委定定地望著他問:「怎麼?」
「我……不夠朋友!不夠同志!……」
「說具體點!」
「當初,那個『架不能打,地不能扔』的提法,是我為了……整整老時,才想出來的!沒想到執行當中造成那麼大的亂子!可事後,我又用這個提法已經過上級批准作為口實,推卸了自己的責任……」
「也許不光是你推卸!--你知道他第二天帶著傷去找我的時候,說的是什麼?」
「我……當時還擔心他去咬我……」
「同志!你把他當成什麼人了?」
吳政委激憤而又沉痛地跺了下腳,呼哧呼哧喘了幾口粗氣,又說:
「我何嘗不知道時運福同志蒙受了冤枉?可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抓起來一個,就難以平息群眾的氣憤,就可能釀成更大的亂子!對這些,時運福同志考慮得比你全面,他一再講事情的直接原因在自己身上,原先的身份又跟我們這些擔任了領導幹部的老同志不同,本身又是回疆人,因此只能由他出來承擔,才既能使團場的威信少受損失,又能讓那些回疆群眾心裡解氣!所以就是為此而……需要他死,只要今後能引以為戒,真正團結起來,他也心甘情願!」
「可是我,卻忘了他給我們當嚮導時的那些好處,總把他……當個俘虜兵士看待!」
「這的確是你思想上的一個重要根源。當然,也許這又不僅僅是你個人的問題……」
吳政委讓老董坐下,沉思般地反問道:「為什麼在大軍西進之初,彭老總要那樣告誡我們?為什麼在建國之後,周總理又一再強調,要我伙抱著還債的心情來工作?認真檢查起來--」
話剛說到這裡,有人進來向吳政委報告說,附近的幾位回疆社員代表和隊幹部來到了團場,請他接待。我心裡恍惚了一下,以為又出了什麼事,趕忙與老董隨著吳政委一起來到會客室。接待人員此時已經給各位來客捧上了一杯杯蓋碗茶,桌面上擺下了幾盤核桃和乾果兒。吳政委笑容滿面地與他們握手問好之後,客人中的一位胸前飄著長髯的老者,終於在大家的催促下,緩緩站了起來,神色愧咎不安而又誠摯激動地說:
「吳政委!早就想來向團場領導道道這個歉了,可又一直沒好張嘴。今天您又大老遠地來參加勞動,看望村裡的老老小小,真叫我們再也不能不說這句話了!半年前鬧起的那個窩心事,是咱們沒見識、火氣旺、小心眼子,結果是自己人傷了自己人!那位時場長不光受了傷,還……坐了牢!……今天,我們體表全村回疆社員,來給各位領導賠禮道歉,也要求能給時場長減減刑期,讓他早一天回來!」
聽著老人這感人肺腑的話語,望著那令人動情的場面,大家的眼睛都有些模糊了。特別是老董,此刻竟忍不住哽咽起來,他站在老人面前鄭重地敬了禮,聲音顫抖地說:「老人家!是我害了我的好同志、好戰友、好同志……」
在我這麼多年的經歷中,兄弟民族間或者是軍民間團結友愛的事情和場面,是沒少見的。可是那天下午,相互間的那種無法表達的懊悔、痛心和諒解,那些摻合著眼淚的笑聲和在笑聲中無法抑制的眼淚,卻使我至今難忘!
時運福終於提前釋放了出來,但他已經得了嚴
重的眼疾。組織上原打算給他治好眼睛後,安排到別的團場去工作。可是不幸,幾次手術,都沒能挽救那雙白內障越來越重的眼睛!就是那雙眼睛啊--在茫茫的大戈壁灘上,給我們尋找過水草,給我們辨認過西進的道路,替我們監視過敵人的行蹤,也替我們選擇過開荒、修渠、植樹的理想場地……可是,它卻以在我們自己人的傷害下,失去了光明!但老時的性格中除了溫馴、善良的一面,還有著你幾乎無法理解的執拗、倔強的另一面!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為團場工作了,也就決不肯再給團場增添半點累贅,所以堅決要求到天山腳下那個回疆村落落了戶,當了一個普通社員!
他的頭髮、鬍子也都過早地花白了。再加上那雙直瞪瞪望著人的白眼球和頭上那頂灰白色小帽,這形容不管是當年每次看見,或者見過後每當回憶起來,我心裡都會感到**辣的,既升騰起一種純貞之情,又拌合和一種蒼涼之感……他為之作出了不應有犧牲的那個大水庫,後來很快發揮了效益。天氣晴朗的時候,他常常叫孩子把他領出來,順著大壩,走上一圈又一圈。庫區裡那煙波浩渺的水面,他是永遠也不能看見了。但是他還能聽到那渠水出閘、流向田野的喧騰
之聲,也能聽見那碧波翻湧不息的沖蕩,那一群群水鳥展翅高飛的鳴叫;他也能聞見那春天解凍時的氣息,那金秋五穀豐登、瓜果成熟時的醉人的甜香。每當這時,他就會激動不已,揚起笑臉,引亢高歌。
後來,我和老石就調離了那個地方,擔負了新的工作。十年內亂結束以後,我們回到那裡去看望他,才知道他再一次坐了大牢在獄中含冤而死!他的罪名,一是「國民黨兵」,二是破壞軍民關係的回疆「內奸」,三是「專唱騷曲子和黃歌」的牛鬼蛇神!啊!我們可敬而又可悲的弟兄!……
在浩浩大漠中孤寂而又堅韌地向前奔馳的列車,經過整整三天三夜的長途跋涉,已經把萬水千山和無邊的戈壁拋在了背後,讓烏魯木齊雄渾的輪廓漸漸展現在了我們的眼前。的確,乍然相見,這座陌生城市的粗獷風格,和我所能看到的大街小巷所洋溢著的特異情調,便立刻引起了我的新奇和好感。但是也正在這時,當西北部那座高聳入雲天的雪嶺冰峰,把它無比凝重、冷峻的銀輝,穿過九月的艷陽,遠遠照亮我的雙眼的時候,我禁不住渾身一陣震顫,感到了一種眩目的暈旋,同時也從心底驀然升起一股難以描述的豪情和力量!
「看吧!那就是天山主峰--博格達!」
急於整理著包裹的兩位可尊敬的旅伴,此時倒出手來,鄭重其事地指點著車窗外,為我作著介紹。我頻頻地、滿懷敬意地點著頭,心裡不停地默念著;哦!--博格達-冰峰!我終於看見了你,我終於來到了你的身旁!
列車徐徐進站。我忽然想起該向那位來自湖南的石老前輩請教一個問題,卻又見她正從挎包裡抽出一本油印的小冊子來。她愛惜地拿手撫了撫,笑著對我說:
「我看你好像也對新疆『花兒』很感興趣,很高興遇到你這位小老鄉。這是一本我搜集、整理出的『花兒』集,送給你作個紀念!」
「謝謝!謝謝!」
「好!有機會請到我們那裡作客!」
我一邊答應著,一邊迫不及待地翻開來。不知為什麼那麼巧,第一眼看見的那一首,就正是石玉真從時運福那裡搜集來的。這又是一首情歌,但並不完全是:
拔一股頭髮九股裡分,
再不要拔,痛的五臟裡進去了;
把酒問青天,情為何物?
--胸腔裡點燈心裡明,
情哥的話,情妹聽見骨頭裡滲了。
--這時正值日傍黃昏,我捧書在胸前而站立天山冰峰--那最大的岩石上,雙目仰視蒼穹,九月的夕陽燃燒著天際。岩石的下面無涯的草原上空,我瞧見幾個老鷹,從我頭頂上的絕壁間飛出,我望著它們在天空中靜悄悄地畫了無數的大圓圈。我的眼睛機械地隨著鷙鷹轉動。這猛禽飛翔起來,那種有力的安閒謐靜的活動,在我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羨慕這種力量,我羨慕這種孤獨。而在一棵塔松下,兩位來自原生產建設兵團的鬢髮霜白的老軍人,這時候卻分坐在棋盤兩邊「拚殺」起來了。
一開局,那個叫董老的軍人便執黑子「當頭炮」,「把馬跳」,「平出車」,「斜支上」,攻勢凌厲;
這邊吳老軍人執紅子以守為攻,運籌自如,雙方都是落地有聲,兩人勢均力敵,棋逢對手,勝負難定。
然而,不一會兒,正當董老全力組織進攻時,吳老卻乘隙偷偷吃掉了對方的一支「車」;董老這時後悔至極,心疼無比,大聲呼叫:「明車暗馬偷吃象,沒有聽說有偷吃車的!」邊吼邊伸手去奪。
「君子舉手無悔!」吳老攥著黑子一副決不相讓的樣子。
「好,不悔就不悔,好漢不羸頭一盤,先輸你一局。」董老
見實在難以悔棋,便只好這麼說。
「哪個要你讓!有本事你羸回去嘛!」吳老也毫不示弱。一
陣唇槍舌戰後,兩個老軍人便又重新開戰……
正如吳老所言:星子若棋,天地若盤;--縱觀華夏五千年發展明史及世界多極格局,人世滄桑變幻莫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