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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章 三千湘女上天山 文 / 天宇星

    石玉真也拿出一方產自家鄉的特產--黑色磚茶,沖了一杯開水,她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地回憶說:

    說到老時唱「花兒」,我也給你講講三千湘女上天山--我們那些女屯墾戰士進疆的故事吧。那是1952年秋天,我們這些來自湖南(--單說湖南實數有三千湘女)、山東、上海和京、津兩地的各色各樣的女兵,在涼州(今蘭州)集中後,也是由時運福領著汽車來接我們進新疆的。

    那時他好像已經在「團場」當了後勤股長吧,我聽司機們是這樣叫他的。汽車出了嘉峪關以後,景色越來越荒涼,除了象群似的荒山

    禿嶺,就是沙坡、石灘和不淌一滴水和干河溝子,大家這才明白什麼叫「戈壁灘」,情緒也越發波動了。

    我們那批集中起來的女屯墾戰士,除了京、津兩地的一部分女工,還有來自湖南來的一批女學生、山東農村來的二十幾個在戰爭中失

    去了男人的年輕寡婦,另外就是上海來的十幾個剛剛被教育改造過的妓女。真是五花八門,越往西走越不好帶。湖南的女學生從小生活在水鄉

    澤國,身上好像從裡到外都叫那青山綠水養育得又白又嫩,乍一看見戈壁灘上這種沒花沒草沒水也沒人煙的大漠,怎麼能不動思鄉之情?她們

    又有化,在汽車上嘰嘰咕咕叨念著「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一邊說,一邊就沒完沒了地淌眼淚。上海來的那些個舊社會的妓女,思想當然要更複雜一些,有的在那麼大的風沙裡還沒忘描眉畫嘴,有的還哼哼呀呀唱著評彈和越劇,也有的乾脆說早知這樣,不如還在十里洋場賣身賣笑!還有一個更可笑,走了幾天不見人煙,突然看見一個小市鎮,說是想上廁所叫停了車,可是一鑽了進去就任死不再出來了。急得老時無計可施,求我們去把那人給弄出來。老時怕她再跑了,上前一把抱了起來,上了汽車還在她身邊守著,車廂後邊帶起的灰塵很大,不一會兒就把他變成了一個土人,可他怕再出意外,寧可挨土嗆再也不肯離開那地方!

    記得那天晚間到了一個小旅店住下之後,我們臨時團支部召開了一個團員和青年會,也把老時請去參加了。本來是打算請他多講講新疆那些吸引人的好地方,幫助安定同志們的思想,可他一看見滿屋裡坐了那麼多大姑娘、小媳婦,自己倒先把臉漲得像匹紅布,沒等坐下就先作了檢討:「今天,我不應該一著急就那位女同志動手動腳的,咱是解放軍的生產建設兵團,不是禍害老百姓的國民黨,也不是見大閨女就搶的馬家軍。你們進疆來參加兵團,本來也都是志願的,一時有點捨不得離家,受不了路上的艱苦,也應該說服幫助,怎麼能那麼對待人家?!」

    我當時是那個團支部的負責人,就一面發動大家起好帶頭作用,一面勸解老時說,今天發生的那個意外情況,他處理還是對的。要不在那個市鎮上越鬧越大,也會造成不良影響。問題是我們這些初次進疆的女同志畢竟缺乏鍛煉,千里迢迢,環境艱苦,也難免有些思想波動,所以應該設法活躍起來,使路上的生活更加快活,更加團結。老時聽到這裡,哭笑不得地點著頭,說:「我原先哪知道這麼複雜?來時領導上告訴我要把你們安全拉到新疆,我尋思著你們都是自願來給我們當婆姨的,誰知道又哭天抹淚!」

    聽了老時的話,原先靜悄悄的屋裡反倒又一下子開了鍋似地轟嚷起來。有些臉皮薄的姑娘把頭低下小聲喳喳著,有些心直口快的就站起來喊誰說去給你們當婆姨的?什麼叫「婆姨」?我們是響應黨的號召,去參加生產建設兵團,開荒種地的!

    這一下會場更不好掌握了,我也暗暗埋怨老時不該說話這麼直來直去,他倒嘿嘿笑起來,拿手把鬍子拉茬的嘴巴一抹,然後半拳著放在耳朵後邊,站直身來悠悠揚揚地唱道:

    圓不過月亮方不過鬥,十三省好不過涼州。跟上個阿哥西口外走,天山綠洲的生活(哈)過走。珍珠(哈)瑪瑙的珊瑚串,俊不過天山的雪蓮。我維的阿哥是莊稼漢,英雄裡排下的好漢。楊木的扁擔松木的桶,要挑個清泉的水哩;年過三十(者)沒維人,要等個好心的阿妹哩。

    這差不多就算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自看見、聽見「花兒」的演唱。老時的嗓子並不怎麼好,曲調和字音對我們這些外鄉人來說也很生疏。但是它卻有一種魅力,一聽就會鑽到你心裡,讓你永生難忘。那歌調也既樸實又優美,有一股火辣辣的東西在裡面蘊藏著、搏動著,激勵得你不能不想:眼前的荒涼、艱苦只是暫時的,美好的、迷人的新疆正在向你招手呼喚!通過他唱的這幾首「花兒」,你也忍不住會暗自猜想那些戰鬥在新疆的人,多麼富有感情和智慧,對愛情的追求又表達得多麼婉轉、含蓄和純貞、堅定。

    老時的「花兒」吸引了所有的人,連原先沒心思來參加會的幾個也都披衣起來,擠進小屋聽他唱。他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誰也想不到竟會把情歌唱得那麼有滋有味、**鉤魄:

    打一把五寸的刀哩,做一個梧桐木的鞘哩;寧捨個五尺的身子哩,死活是尕妹妹要哩。三十輛大車的龍鳳翼,米泉的路上上哩;你拿來鋼刀頭削去,血身子陪你坐哩。

    我就是從那次開始,一下子就喜歡上回疆的「花兒」的。後來轉業到了地方,竟也搞起了「花兒」的搜集和整理。當然,由於我畢竟是個內有初中化程度的女工,所以對於這種上回疆民間藝術形式的學術問題一直缺乏研究。不過,雖然我的水平低,也好像通過它走進了一個新的天地、新的世界,也由此加深了對一個民族的傳統、性格、心理素質和審美觀點的認識。好了,不要再扯我自己了!我還要說一個比我受到觸動更大,後來跟著時運福走過許多坎坷之路的女人,這就是當年跟我們進疆的顧芳梅。(言說此女子是梁山一百單八將--顧大嫂二十

    八代之玄孫)

    她是從山東沂蒙山

    老區來的一個小寡婦。在孟良崮戰役中,她的剛剛結親不到一年的男人(據說時運福也曾在國民黨整編第七十四師當過什麼小勤務兵士)犧牲了。她那時就已經是黨員了,在村裡作婦女和支前工作。丈夫犧牲以後,她原想把小叔子帶大、說上媳婦,把公婆伺候到入

    了土,再考慮個人的事。可是沒守上幾年,上級下達了新的指示,號召那些年輕的寡婦和姑娘到天山腳下參加生產建設兵團。這也確實是既從

    屯墾戍邊的長遠之計出發,又切實考慮到了那些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的青年女人的終身大事。是啊,能叫她們守一輩子寡嗎?可乍一開始動員

    ,又不能沒有阻力。故土難離,是人之常情。對新疆不瞭解,對等待著自己的前程吉凶未卜,再加上一些封建意識作怪,所以使那個動員工作

    進展很慢。區裡為了盡快找一個合適的人來起個帶頭作用,就把顧芳梅選中了。她也不能不掉幾滴眼淚,可那個時候的人跟現在大不一樣,只

    要說是黨給的任務,那就刀山火海也敢上!果然在她的帶動下,二十幾個年輕寡婦和姑娘報了名,一起被送往京、津,並同京、津兩地的青年

    女工會合、休整,又學習了幾天,然後到蘭州集中……可顧芳梅年輕輕的乍一離開老家,又是到萬里之外去長期扎根,誰能不思戀親人和故土?但顧芳梅又好像比別人的心事更重些,一路上總是沉默不語,飯也吃得很少。她長得挺俊,膚色雖然不白不細,那鴨蛋形的長瓜臉和那雙丹鳳眼倒挺受看,額前的劉海也剪得齊齊的,壓在了微微

    蹙起的眉頭上,顯得人既乾淨利索,又帶幾分憂鬱。後來我倆熟悉起來,勸她思想負擔別太重,她才告訴我,她不光思念公婆,也是為將來的歸宿而擔憂。她很愛那個犧牲了的丈夫,深怕將來再遇到什麼不測。我知道這是她在經受了一次大的的打擊之後,對未來的生活產生了某種程度的恐懼。從這一點上說,女人啊,的確是個弱者!

    也許正因為這種悵惘、憂慮使顧芳梅變得有點麻木了吧,所以從蘭州轉乘汽車之後,她對於上海、湖南來的那些新結識的夥伴和她們

    的種種表現,好像進入了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狀態。她總是默默地蜷縮在車廂角落裡,頭也不抬,眼也不睜,對車外掠過的戈壁灘連看也不

    看。好像世上再也不存在可以使她感到優美和振奮的東西了。

    可是,她心裡那條似乎封凍了的小河,卻在時運福的「花兒」歌聲中,漸漸變得蘇生,悄悄流出了涓涓的春水。

    那是在我們那次團支部會後的第二天,汽車進入了戈壁灘的腹地,左側是祁連山連綿的雪峰,遠遠映著藍白色的霧靄,右邊是一片開

    闊的草原和沙漠,漸漸傾斜上升到了遼遠的天際。明淨的天空飄浮白雲,群群牛羊在草原上游動,幾匹駿馬佇立在一個高坡上偶爾甩幾下長長的尾巴。就在這「天似穹廬籠罩四野」的寥廓和寧靜中,微風吹過,但見風吹草伏如波滾滾掀向草原深處;草原深處的「海子」(--當地牧民稱高原湖泊為海子)碧波蕩漾,從那臨湖高崗上飄來一個身著紅衣裳牧羊少女高亢而悠揚的歌聲:

    套馬桿的少年郎你若是上天山,別碰在沙棗的樹上;樹上的刺刺兒紮著你,痛在了牧羊妹妹的心上。

    這歌聲一下子把整個汽車上的人都吸引了過去。連一直心事重重的顧芳梅也慢慢抬起頭,睜開眼,朝那歌聲飄來的方向張望。不知是誰忽然催促時運福也唱一首作答,大家都屏息靜聽著,就見時運福回身朝後揚起臉來,把手支在耳朵後邊,略一思索便張口喝道

    櫻桃好吃樹難栽呃,樹根裡生出個水來;心兒裡有你牧羊少女口難開,喂--套馬桿的「少年郎」上問候個你來……

    汽車馳過了那片臨湖高崗,幾匹佇立不動的駿馬的剪影越來越小了,那遠遠的身著紅衣衫的牧羊少女又接著唱了什麼,我們誰也沒聽見,只是感到那幅寥廓而寧靜的畫面忽然好像增添了許多令人激動而又無法描述的東西,永遠銘刻在了我們的心上。從這裡,我才似乎懂得了那「花兒」和蒙古大草原那原生原太的牧羊曲調,為什麼總在高亢、激越中蘊含著一種蒼涼和悲壯,它是西北回疆及蒙古大草原牧民與其生活在其中的大自然和諧、統一的心聲!也可以說是人與自然相融合的韻律!這心聲,這韻律,也使顧芳梅那顆閉鎖、孤寂的心感受到了某種溫暖,增添了活力,她忍不住望著時運福嫣然一笑,悄聲問:

    「時大哥,你剛才唱的那套馬桿的『少年郎』是說誰?」

    時運福起先沒聽明白這話的意思,想了想才把手一擺說:「唱『花兒』就是這麼個規矩。其實咱早過了『少年』的好時光。」有個嘴尖舌快的人逗趣道:「那你就是『老少年』啦!哈哈哈……」

    老時倒不笑,反而說,「叫『老少年』也差不多!要不是解放,我又跟上了咱們的隊伍,這把骨頭早扔在戈壁灘上哩!那就丟大了梁山好漢玄孫們的聲名了……」

    這時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到了頭頂,迎面吹過來的熱風燙臉,眼睛也被曠野折射的陽光刺得睜不開。因為連日來缺水洗不了臉,僅僅能用節省下的一口水擦擦眼窩,這時又在強光下把眼一瞇縫,一個個別提多有相兒啦,嗓子眼兒也都焦渴得不行,我們要求老時把車停下,出去找找有沒有水。老時朝四下裡瞭望了一陣,過了一會兒才叫停了車,但還是不准我們下去隨便亂走,只由他一個人先出去找水。他走了以後,大家不知是因為渴得心焦,還是都為他的好心所感動,或者是又想起他所謂的那些歌,反正一車人全都進入了沉思默想。就在這時,擠在人們夾空兒裡的顧芳梅,蒙著灰沙的憔悴的臉忽然綻出了淡淡的笑意,望著漸漸走遠的時運福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對我說:「他真是個好人……天下哪裡都有好人!」

    「天下哪裡都有好人」,這句話聽起來似乎平淡,但是它出自顧芳梅

    之口,出自一個剛剛離開山東農村,而又對自己未來的命運感到茫然的年輕寡婦之口,這無疑是說,她已經從時運福身上看到了人生中的美好

    的東西,堅定了進疆的信心,燃起了希望之火。大約半個鐘頭以後,老時終於氣喘吁吁地回來了,招呼我們依次下車,隨著他向右前方走去。越過了幾道坡坎和乾涸的河溝,果然看見了一片渾濁的水窪子,邊沿上堆積著一圈鳥糞,甚至還殘留著一具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灰白色骨架。但只要是水,我們就什麼也不顧一撲了上去,有的跪下身直接把嘴貼近水面,有的用雙手把水掬起來,咕咚咕咚地喝。老時在我們身後大聲地吆喝著:「解解渴就行了,別喝多了肚子疼!」可是,等我發現老時只顧招呼我們,而他自己卻還沒喝到一口時,那水窪早已頃刻間現出了泥底!他這人啊,真叫人難忘……

    怨不得那個顧芳梅,竟深深地愛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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