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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大沙漠 文 / 天宇星

    時運福接過老伴的話茬繼續往下接著說:

    你講的這段,本來應該擺在我講的後邊,可你又搶到前頭來了……

    還說老時給我們當嚮導的事吧。自從有了他,騾馬大隊不僅前進的速度大大加快了,水草的供應也基本得到了保證。他騎的那峰駱駝,整天走在我們前衛連的最前頭,不緊不慢,也不停不歇。有時太寂寞了,他就跳下來在前頭拉著駱駝走,大沙漠無邊無際,有時走著走著好像根本看不出哪是路眼兒,他也毫不理會,還是按照他心中的方向走下去。果然走過一段,那漫漫長路便又清晰地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奇怪的是他一路上再也不唱「花兒」了。我問他為什麼?他指指身後的騾馬大隊,說:「這是打仗哩!」那表情十分嚴肅認真,彷彿

    在那種形勢下再唱唱咧咧,便是對那神聖進軍的褻瀆。

    穿過了黃沙漫漫的嘉峪關,眼前呈現出一片更加令人可怕的荒漠,祁連山雪峰的剪影從地平線上消失了,有大草原來的蒼鷹在眾人的

    頭頂盤了幾圈後正振翼飛向高遠的藍天;而目力所及的地方,如同一片無邊無涯乾涸的海底,粗沙碎石嚴嚴地覆蓋著整個兒大地,時而像波浪

    似地高高縱起,時而又像溝谷般地深深陷落。一座座沙包背風的側面,艱難地生長著幾叢駱駝刺、紅沙柳、桫桫草和野蒿,風沙使它們的碎葉

    失去了應有的綠色,酷熱和奇寒的懸殊溫差又使它們的枝幹長得七扭八歪、醜陋不堪。忽地一群沙雞正也振動翅膀飛向大漠深處……

    但,許多戰士也都因這種惡劣的氣候條件得了重感冒,滿嘴燒起燎泡,患了瘧疾似地發抖。可他們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看護的騾馬,

    白天行軍時捨不得騎,還一路走一路拔;;夜裡到了宿營地,又一面精心地餵著它們,一面把大衣和棉襖脫下來給牲蓄取暖。有一天走到黃風

    口,那滾滾的風沙象狂濤巨浪一樣打得人抬不起頭,也捲得騾馬灰灰叫著東奔西竄起來。時運福一面向董連長(有戰士說他們的連長是梁山一

    百單八將雙槍將董平嫡傳二十八代玄孫,恰好董連長也慣使兩把駁殼槍,百十步之外左右開弓,且百發百中。)喊「快叫大家抱住馬脖子」,

    一面幫助戰士們追回驚散的馬匹,一個多小時之後衝過風口的時候,不要說凡是有衣縫的地方,就邊耳朵眼裡全都灌了沙子。

    經過了一連二十多天的艱難跋涉,騾馬大隊終於在那年的十月底,進入了星星峽!

    星星峽,自古西漢後被稱為「絲綢之路」入西域的門戶。而今新疆人習慣說的「口裡」和「口外」,就是以這星星峽為界的:--峽

    東,特別是嘉峪關以內,即是「口裡」;峽西,整個的新疆大地,就算是「口外」了。記得出發前軍首長曾對我們講過,由於星星峽這個地理

    位置上的特殊性,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但是在我們路經那裡的時候,新疆雖然已經宣佈和平起義了,分散在各地的國民黨部隊卻還沒有全部

    收編,因此在那個險要的關隘,仍然由國民黨軍的一個營駐守著。

    我們先期到達星星峽的這個騾馬大隊,騾馬上千匹,戰士卻只有二百多名。不知守軍打了什麼主意,老早就派來一個聯絡副官,邀請

    我們大隊長前去赴宴。吳副參謀長(人言他是梁山好漢軍師吳用二十八代玄孫也……)接到邀請,沉思了片刻,可能是由於想到了如

    果不去,就說明我們「存有戒心」吧,因此告訴那個聯絡副官「隨後就到」。那個人走後,大隊的幾個負責人,甚至也包括我和董連長,都表

    示了不完全贊同的意見。這也不能說沒有道理,我們對這裡的情況不熟,停留的時間又不長,況且主要任務是護送騾馬安全到達指定位置,並不是來接管防務或收編,理他們幹什麼?

    可是大隊長考慮得到底要全面些、深遠些。他鎮定而評功誠摯地說:「宣佈起義,是包括了國民黨在新疆的所有部隊的。除了負隅頑

    抗、伺機蠢動的反動傢伙外,我們對他們的大多數官兵還是應當以誠相待,利用一切團結教育他們走為人民服務的光明大道。--好了,董連

    長和幾位負責同志佈置警戒,宋股長隨我去赴宴!」

    事情剛剛這樣決定下來,門外一聲「報告」喊過,沒等回答,人已闖了進來!定睛一看,是我們的嚮導時運福!

    「老時同志!有啥事?」

    時運福緩了口氣說:「首長!我剛才在街裡遇見了他們的一個連長,是哈密同鄉。我打聽他這裡的情況,他吞吞吐吐不敢直說,只告

    訴我要小心;剛才我回來的路上,又發現有兩個人鬼鬼祟祟地在看咱們那些騾馬……」

    董連長刷地挺直身問:「他們在哪?」

    老時說:「看見我盯著他們,又假裝沒事地走了,拐彎抹角去了他們的營部!」

    吳大隊長思索了一下,然後笑著拍拍老時的肩膀:「運福同志,你提供的情況很重要,我們一定多加小心就是!」接著,他又迅速調

    整了部署,便帶著我和後來增加的時運福,神色自若地奔向了那個暗藏殺機的營部。

    國民黨守軍營部設在一個四外圍著鐵絲網和崗樓的陡坡上,戒備森嚴。出來迎接我們的那個高營長(其人自稱是北宋末年四大奸臣高

    &

    nbsp;俅之嫡傳三十代玄孫……),是個滿臉橫肉的粗黑矮胖子,一雙綠豆眼鑲嵌在塌鼻樑兩側,轱轆轆亂轉。這形象,使他無論想作出怎

    樣彬彬有禮的姿態都顯得笨拙、虛假。讓我不能不暗自欽佩吳副參謀長的是,他能在這種場合公開帶上一個「俘虜」嚮導來赴宴,的確是棋高

    一籌。還用再宣傳我們對待國民黨投誠起義人員的態度嗎?身穿國民黨軍服,而又擔當我們大隊長隨員的時運福就是活生生的一例!雙方各自

    作了介紹之後,高營長也對時運福的出現深感意外和沮喪。不時端茶送水、出出進進的幾個勤務兵士,更對老時感到好奇。談話之間,老時也

    毫不拘束地遞上三言兩語,述說著他怎麼被抓壯丁到了涼州,又怎樣當了俘虜,怎樣得了路費回家探母,後來又怎樣遇上了解放軍的騾馬大隊

    ,和他這二十多天裡的切身感受……

    那個高營長和他們在場的那幾個人這一下更加陷入了尷尬的境地,連忙向我們表示擁護起義的態度。吳大隊長也趁機曉以大義,對他

    們說:「我軍對起義官兵熱忱歡迎,平等相待。日後整編時就會看到,我們對留者歡迎,去者自便。我們也希望高營長和各位能為人民立功,

    盡力協助我進疆部隊安排好食宿。」

    一直緊張注視著我們臉色的高營長,這時一邊連連答應著「當然!當然……」一邊吆喝布菜上酒。

    時運福突然在桌下碰了碰我的手,眼睛搜尋著夾在上菜的勤務兵中的兩個人。恰好那兩個人端上來的是熱騰騰的「手抓羊肉」,兩把

    匕首似的尖刀放在盤邊,盤中心擺著一個羊頭,按著當地維吾爾和哈薩克族待客的禮俗,那羊頭是要請來客中的最主要人物首先動刀的,但高

    營長卻假意慇勤地站起來去抓那把刀子,老時一下按住他的手說:

    「高營長!既然你按照維吾爾和哈薩克兄弟們的禮節來招待吳大隊長,這頭

    一刀就應該請吳大隊長來下啦!」說著,他就把那兩把刀操了過來,一把遞到了吳大隊長面前。

    高營長難堪地打著圓場,支支吾吾地說:「是啊,我是請……」

    吳大隊長微微一笑接了過去:「不必客氣,高營長的好心我們領了。聽說剛才我們剛安頓下來,營部就有兩個弟兄去我們那裡查看草

    料夠不夠?」

    那兩個人的臉上驀然變色,眼巴巴地盯著僵在那裡的高營長,似乎是在等待著下手的信號。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時間也好像驟然停止

    了一般。就在這時候,那個一直沒露面的「聯絡副官」急匆匆進來對高營長耳語了幾句什麼,高營長變得大驚失色,連忙站起身說了句「抱歉!我去接個電話就來!」便三步兩步躥了出去。

    屋裡冷了場,幾個原先被高營長拉來作陪的人和勤務兵士們驚恐地望著我們,不知如何是好。吳大隊長好像有意打破這尷尬的場面似

    的笑笑說:「你們的高營長夠忙的啊……哈哈哈!」

    時運福也隨著嘿嘿一笑,說:「我在涼州也給營部當過勤務兵。我們那營長們忙得除得打牌耍錢,就是……幹那事兒!」說

    著,他無聊似地輕輕哼唱起來:馬xx匪幫真混帳,逼著老子上新疆,老矛子呀換了鋼槍。尕馬兒騎上槍背上,戶兒門上打兩響,大閨女啊捎在

    馬上。當官的呀肛門子松,一聽槍響一溜風,剩下當兵的把命送。

    老時有意無意唱出的這首「花兒」,不僅把房子裡的幾個人吸引住了,也在原先靜悄悄的房子外頭引來了一陣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和輕

    微的腳步聲。想是事先埋伏在那裡的士兵們被這親切而又富有諷刺意味兒的歌聲所打動?還是因為這熟悉的鄉音小曲勾起了他們的思鄉之情?

    但是旋即又一切歸於平靜,隨著一陣急促腳步聲的響起,張惶失措的高營長一路小跑著搶進房來,沒等站穩就驚魂未定地說:

    「吳大隊長!誤會、誤會!……」

    「什麼事?」吳副參謀長平靜地問。

    「我剛才去接電話,得知貴軍不知為什麼包圍了我的營部……」

    「是嗎?好啊!」吳大隊長把煙頭往煙缸裡狠狠一按,挺起身來,正色警告道:「那一定是我們發現有人居心叵測,要打那上千匹騾

    馬的主意吧?我把話說在這裡,誰要敢那樣,史能是癡心妄想,自取滅亡!--告辭!」

    董連長帶領戰士把我們接回駐地,大家自然慶幸這個「宴」赴得好,探明了虛實,也粉碎了敵人可能利用這一手來截獲們那批騾馬的

    陰謀。果然,當天夜裡時運福又從他那個同鄉連長嘴裡得到了更可靠的情報,原來那兩個可疑的傢伙正是烏斯滿匪幫派來的人,我們這批進疆

    的騾子早就引起了他們的注意,所以勾結這星星峽守軍的高營長,準備在我們一來到這裡就動手……現在,他們的陰謀敗露了,可

    是還完全有可能醞釀新的花招。面對這種複雜的局面,我們本來應該稍事停留之後就馬上向前進發,問題是作為後衛的第二支騾馬大隊,那時

    已經和我們拉開了距離,如果我們自己先走,他們就有可能遇到不測。吳大隊長經過反覆考慮,決定派出一個班沿原路返回接應一程,

    ,然後又

    回身對老時說:

    「運福同志!本來,我十分希望你能把我們一直帶到目的地。可是,我剛才突然想到,這裡離你的老家哈密已經不遠了,由於

    剛剛發生的那件事,應該警惕烏斯滿匪幫和那個高營長的報復!所以我想你應該提前離開這裡,趕回哈密,把你母親安頓到一個安全地方!」

    時運福和我們幾個人似乎原先都沒有預料到這一層危險性。聽了吳大隊長的提醒和關照,他的雙眼立時變得模糊起來,又感動又難捨

    難分地望著我們。是啊,戈壁灘上這二十幾個日日夜夜的共同生活,的確使我們結下了終生難忘的友情。我要把我的大衣給他,他說什麼也不

    要,最後只把我的一套舊衣服套在了身上;董連長把自己帶的山東老解放區一位房東老大娘贈與的那雙千層線納新鞋交給他,他也想推辭,董

    連長就說:「這一路上咱倆處得像親兄弟一樣,你連我一雙鞋都不能穿嗎?」說得他沒法,只得穿上了。吳大隊長又給他寫了一封信帶上,叫

    他遇到困難時,去找我軍先期到達哈密的部隊取得聯繫。後來事隔多年,我有時也忍不住奇怪地回想,那種信任,那種感情,應該怎麼解釋呢?按理說,我們完全是萍水相逢,相處又不過短短的二十幾天,而且又是在當時那種嚴峻的形勢下,明知他是個俘虜,就那麼信得過?那麼親如手足?這不是有些奇怪嗎?其實也不怪,這大概首先就是因為當時的環境,把我們牢牢地聯結到一起了!……

    我記得,第二天早晨天濛濛亮--他啟程的時候,我們才是真正的「灑淚而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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