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天宇星
第十一章冬雪又是一宿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脖梗子發硬,腦袋也顯沉。天亮前,新安裝的暖氣片和管道「砰、砰」響了兩聲,接著又輕輕地、持續不斷地「哧-哧-」叫起來,顯得人愈加煩躁不安。溫度也太高了些,連鋪有柔軟的老式雕花木棉床也變得熱炕頭似地烙人。龍光榮無可奈何地輕輕歎口氣,只得披衣起床了。「這麼早折騰什麼?」睡在身邊的梅玉芳(言說梅玉芳是英娘義結金蘭三姐妹之一,英娘前夫去世後下嫁其老戰友為第二任婆娘;梅玉芳在援朝戰場歸國後於次年春與龍光榮結婚。戰後因一次偶然流產而失去生育能力,故抱養一農家棄兒並將其撫養大成人……),稍微睜睜眼睛,翻了下肥胖沉重的身子,復又睡去,壓得硬板床一陣吱吱響。他沒說出煩亂的心緒。昨晚市歌舞團綵排,請有關領導審查新年節目時,竟完全忘記了請他這位剛剛離休不到一個月,管過多年工作的副市長。可這種看來似小卻著實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對自己的老伴兒也無法公開!-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八號了,往年這時候,他總會讓自己主管的幾個局、室,盡快匯總一年中標誌主要成績的「大事記」,以便部署新的一年的工作要點;總是忙著安排由他分工負責的新年軍民聯歡晚會和種種慰問活動;家裡過年諸事,即使不去過問,也自然會有人樣樣送到的。而今年,正可謂阿慶嫂潑水--人一走,茶就涼呵,送來的幾樣東西是別人挑剩而又賊貴的。跟辦公室要個吉普,去拉趟煤氣罐(龍光榮是四野南下幹部),也給你來個「請稍等」!雖然英娘調個車也不難,可讓人難以下嚥的是那口氣!不過生閒氣又有何益?給年輕人讓位是大勢所趨呀,明智地要求離休,又是自己親自打的報告,有氣跟誰生去?!他也曾努力排遣這些不快,舉著放大鏡讀讀《**選集》、《鄧老選》及看看報紙,甚至還心血來潮地學起書法和國畫來。當了多年的教市長,市裡每次舉辦書畫展覽,都請他去審查,題字。每次又都不得不說上幾句、留下幾筆。可如今回頭想想,什麼行草隸篆,工筆、寫意,什麼佈局和色調,還不都是現買現賣,應應景麼?那時哪有閒心去研究這些毫無實質內容的彫蟲小技?而現在,不但有了這份閒心,也有了充裕得叫他發愁的時間。他親自去了一趟難得一去的書店,又叫藝術館送來幾支好筆和一卷宣紙。然而,雖然筆硯齊備,這毫無功底的創作,也並非輕而易舉。臨摹一張前些年留存下來的「梅花歡喜漫天雪」,那粗粗細細的長枝短干,畫得像疙瘩溜秋的麵條兒;傲雪的紅梅,也點染成一片亂鑿鑿的牲口中蹄印;就連那司空見慣的滿天飛雪,也畫得不倫不類!英娘倒也會哄他,說俺北國無梅可賞,自然難以畫好。可他個人偏跟自己過不去,說北國固然無雪,難道雪花還見得少了?每年從十月底到轉年四月初,況且(據說他十四歲是抗聯一路軍小戰士)上長白山打游擊時爬冰臥雪,抗美援朝帶領擔架隊上前線時啃雪糰子就炒麵,主管體育時每年觀看滑雪比賽都要親臨雪場坐陣,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時頂著大風雪鋤草餵馬;最後這幾年,又東奔西走,山南海北,看到了多少壯美、聖潔的好雪景,怎麼到頭來要把它們留在紙上,竟連一朵雪花也畫不成形?他越發注意天氣預報了。還好,昨晚心裡正不自在,忽然預報說今天「陰有小雪」,想到一夜之後終於有雪可賞,可練筆作畫了。才使他在悻悻然中有了點盼頭兒。窗外灰濛濛的。可那企盼中的雪,還是遲遲不下!道旁光禿禿的樹枝上,目力所及的高高低低房頂上,以及柏油路兩邊車馬輾軋不到的地方,依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塵土。這種無雪的冬天,在他前後兩次擔任副市長的二十年生涯中,確屬罕見。雪,那時多得成了災,如今又少得叫人盼。還是痛痛快快下一場吧,讓這灰禿禿的市容,快些變得銀裝素裹,分外妖嬈起來!……他差一點把心裡念叨的這些話說出聲。早飯很簡單。整個兒單元的四室兩廳裡,只有他跟梅玉芳靜靜地喝著牛奶,吃著糕點。聽大夫說,老年人心情不愉快時要禁忌吃糖。所以龍光榮稍加應付幾口便放下了。梅玉芳倒不怕這些,她比老頭兒小十幾歲,眼下還在市政協維持著中層幹部的角色,吃呀喝呀毫無禁忌。但她也不願在家裡多呆。雖然機關裡並沒什麼緊要公務等著辦,也總是一推飯碗,就早早到班兒上去喝茶、看報,扯扯、笑笑。今天也是這樣,收拾完桌子,把小奶鍋放回爐邊,囑咐龍光榮,等小外孫女醒來,給她熱熱再喝,說完,拎起小手提包就走了。--真是輕鬆愉快!龍光榮抽完飯後第一支煙,眼睛靜靜地瞪著那些淌著汗溜兒的花格玻璃窗,思考著今天該幹點什麼。雪,還沒有要下的意思,那幅臨摹畫自然還難以得到啟迪,那麼……樓下院兒內居然傳進眾孩童踢毽兒、跳繩、滾鐵環、打陀螺清晰的追逐嬉鬧聲。「崩苞米花嘍--,崩苞米花嘍--」封得很嚴的窗戶,似又傳進吆喝聲。是誰呢?大清早就跑到人家樓下來吵鬧,過一會兒再爆炸似地「通」、「通」響個沒完,那還讓人受得了嗎?當初選定蓮城的角落給離休老幹部蓋樓,他就料到此事。離市中心近些雖有種種方便,可跟那些普通市民和一般職工混雜在一起,也會帶來諸多麻煩。這跟原先住的那個依山傍水,幽靜異常的大院落相比,真不能不說是有了質的區別!可又有什麼辦法?都有這一天啊!龍光榮沏上茶--這是他抽完第一支煙後的另一道不可更改的程序。他藉著起身把暖壺放回茶盤的工夫,縱起長壽眉,額頭貼窗往外搜尋一陣。他很快發現,附近幾家的孩子已經各自端著小盆、拎著口袋或小筐,聚攏過去。那個崩苞米花的老頭兒也真會找地方,路口邊、樓角旁,既惹眼,又背風,還不影響車馬行人。此時,他腳邊的小爐子已經升起了通紅的煤火;他正一手搖著風輪,一手轉動著火上那個黑葫蘆似的爆鍋。既然攤子已經擺開,小顧客們又早團團圍了上去,馬上請他離開,似乎已難辦到。那麼……「通」多虧龍光榮早有思想準備,心臟沒發現異常變化。一股白氣衝出爆鍋,迅速消散,孩子們一陣歡快的叫喊,也隨之歸於平靜。隔了一會兒,風輪又轉起來,火苗又竄起來。唉--!這個不安靜的地方,讀書?作畫?難!「姥爺--」小娟子醒了。--她爸她媽也學會了見縫插針,說大冬天的接送她上幼兒園太冷,前幾天雙雙出差不在家,就一面讓娟子的小舅山城去處門,一面把孩子送來叫姥爺哄著玩。不過也多虧了這個小東西,一天到晚跟他打轉轉,給他孤寂的心上,添了許多歡快的聲音。「是叫樓外的動
靜給吵醒了吧?要穿衣裳嗎?」他走到床邊,拿起姥姥早給焐熱的衣褲。「我自個兒會穿,不用你!」娟子的小臉蛋很圓,很紅,很好看。毛絨絨的頭髮蓬散在腦袋瓜上,黑溜溜的大眼睛像兩顆帶露的葡萄粒兒。就是那一舉一動的神情,也總帶著一股盛氣凌人的勁兒,連對他這位當過副市長的姥爺也敢支支派派的。「我今天早晨不喝牛奶了!」她一邊套著褲子一邊下達了指示。正要去廚房熱奶的龍光榮停住腳步,困惑地望著她:「嗯?那你吃什麼?」娟子一本正經地宣佈:「我要吃新崩出來的、熱乎乎的苞米花!」龍光榮是不以為然地笑笑:「苞米花兒能當飯吃麼?」「你不說,你打游擊那時候,還吃過炒苞米粒子嗎?」「那是什麼年月呀!」「別尋思光你敢,我也敢!」龍光榮不由得笑起來,笑得挺暢快。「好好好,就吃苞米花兒,咱們也去崩它一鍋!」娟子笑著提上褲子,跳起來摟住他的脖梗,在姥爺閃著白胡茬的臉頰上使勁兒蹭了一下。這個小調皮,真會哄人。可是龍光榮翻箱倒櫃,米盒子、面口袋全找遍了,也沒找到一粒苞米或苞米楂子--是啊,平常誰吃它!「娟子,咱們……崩點大米花吧。」「我不嘛,苞米花脆,大米花軟!」「苞米花……你姥姥咬不動啊!」「她那天不是走後門兒鑲了牙嗎?還說人家沒要她的錢……」「咳!算了、算了!小孩子知道什麼『後門』、『前門』的?!」「不是姥姥跟你說的嗎?我都聽見了。」她不示弱,但也不強求統一意見,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又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再不,我崩苞米花,你跟姥姥崩大米花,誰也不興吃誰的!」「可咱們家沒有現成的苞米啊!」「沒有不會去買?怪不得姥姥總說你,光會坐汽車,作報告……」「去去去!聽她胡說八道!」「才不呢!」她撅起小嘴兒,有些來氣了,「你是心裡不高興,才假裝說沒有苞米……熊誰?!」真拿她沒辦法。如今的小孩兒沒有不知道的事,也沒有不敢說的話。龍光榮只得裝了一碗大米,叫她先去爆著,自己再去糧店買點苞米。他拎上小提包,鎖好門,牽著娟子下了樓。又是「通」的一聲爆響,噴射而出的苞米花,衝進前面的鐵絲網兜裡,空氣中立刻蕩起一股熱烘烘的香味。「石爺爺,該我的啦!」「該我的啦!」孩子們著急地叫著,擠著,遞著。「好好好,一個一個挨著來,別急。」崩苞米花的老頭一邊哄著孩子們,一邊裝好新的一鍋,擰緊蓋,又搖起風輪,轉起鐵葫蘆爆鍋的搖把子來。哧哧,飛昇的煙灰燻黑了他的臉,紅彤彤的火光又給這臉龐塗上了一層油彩似的亮色。他不時地看一下壓力表,再笑瞇瞇地看看身邊的孩子們。雖說這崩苞米花早已不是什麼新鮮的玩藝兒了,可小傢伙們依然眼巴巴地望著,圍著,等著。被他們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的石老頭,心裡變得比爐火還亮堂,手也搖得更來勁了。這個喜孜孜的老人,同眼下正領著小外孫女款步出樓的龍光榮,一個多月前,曾在市政府禮堂的主席台上,肩挨肩地坐過皮椅子,胸前戴過同樣一顏色和樣式的大紅花。所不同的僅僅是,龍光榮屬於建國前夕參加革命的老幹部,而石老頭卻是個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參加工作的老公務員。轉眼就是小四十年吶!--那時石老頭才二十出頭吧?反正是打著光棍的毛頭小伙子。在蔣介石剛剛敗退台灣後無奇不有、盜匪猖獗的破爛兒市上,他也像這座蓮城裡多數漁民小販一樣,靠「叫街」混日子。俗話說:「碼頭破漁船,何管四季雨晴風裡浪裡江上行。」可就連這本小利薄的營生,他也幹不起。沒本錢,也沒有那些家什兒。父母給他留下的,是一盤磨,一個柳條笸籮,還有粗細兩個掌了底的破籮。老人們在世的時候,靠開磨房掙幾個手工錢,賺點粗糠碎米兒。窮了一輩子,命又不濟,熬到湖南和平解放前夕,反而相繼無常。那頭推磨的小毛驢,發送老人時換上了墳上用的榻木,龍光榮此後連磨也推不成了。不過總算留下那一門家傳手藝--糖畫。人又年輕,那時街上買賣糖甘也隨便,他就先躉點紅苕和糖甘,擺上水磨板,蹲在街邊,支起小鍋,將調染上食用色的糖甘在水磨板上且畫上蝴蝶、花鳥魚蝦及各種動物造型,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老遠就能聞見它的香味,又能欣賞,又是古城獨特風味小吃;上街賣柴火的莊稼人,蹭在市場出攤兒的小販子們,還有那些手裡攥著點兒零錢兒的孩子們,都願意來買他的糖甘吃;正所謂串串糖畫點點記憶。他為人靦腆,有時畫多了,也不得不站起來喊上兩句:「哎--糖葫蘆喲!」「還有糖鯉蝦子先嘗後買啦!」這叫賣聲響亮,瓷實,在五行八門的小市場上很有吸引力。在剛建不久的市民主政府當總務科長的龍光榮,那天正好來到市場上購糧買菜。頭上戴著灰色朱德帽,腰扎一條小皮帶,顯得年輕幹練、眉清目秀。他聽到石凱明的吆喝聲,走到跟前笑著問:「真那麼好吃?」「同志不信先嘗嘗,」石凱明撮起一串糖畫遞過去,又笑著說,「這不算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用嘗了,來半斤糖蝦,正好也餓了。」「好啦!」石凱明把串好的糖蝦裝進盤碟裡,連同自己坐的小板凳,一塊遞給龍光榮。龍光榮吃了幾個,味道果然香甜,比政府大院伙房做的甜菜還順口,就問:「你貴姓啊?」「免貴,姓石。」「家裡過去是幹什麼的?」「推磨的。糖畫是家傳手藝。」「幾口人?」「老人都沒福,無常了。媳婦還不知在誰腿肚裡轉筋,就我小哥兒一個。」「噢……聽口氣,你是本地人?」「對了!老家在茅坑。」龍光榮有點惋惜,望著他搖了搖頭。石凱明以為人家不信,笑笑問:「這同志是尋思我瞎說吧?」「不,」龍光榮和藹地告訴他,「我是想,你要不是遊民,我就請你到咱民主政府伙房去當師傅了。」石凱明認真地端詳了一會兒,知道龍光榮不是逗他玩兒,就往前湊湊問:「首長貴姓?」「我不是首長,就叫我『老榮』吧。」「老榮同志!政府院裡沒有別的活嗎?我什麼都能幹。」「怎麼捨得扔下你的手藝?」「這叫什麼手藝?混一口飯吃吧!給民主政府打雜兒,也比這個吃香!」「不是吃香,是為人民服務!」「對,對!我就是願意服務。」「那……」龍光榮看他心挺誠,笑笑站起來,「等我回去研究研究。」想不到,蹲在街上賣糖畫,就這樣成了參加工作的媒介。龍光榮回去研究了這事,又派人調查了他家的歷史情況,幾天之後就把他找到民主政府當了勤雜員。石凱明幹得挺順心。掃院子,看大門,擦桌椅,送開水,機關裡眼面前的雜務活,都由他一個人包下了。總務科長龍光榮和進進出出的領導幹部們看見了
,都覺得很滿意,決定長期留用。難得的是,這個原先並沒有多少革命覺悟的來自民間技藝的鄉農,竟毅然決然上了抗美援朝戰場。那是一九五0年冬天,隨著暴風雪席捲北朝鮮而來的,還有氣勢洶洶的以美帝國主義為首的打著十六國聯軍越過「三八」線悍然將戰火燒到了鴨綠江畔;並出動戰機經常騷擾和轟炸我東北邊境臨江丹東各大、中小城市,嚴重破壞了我國社會主義剛剛起步的工農業生產和建設。為保家衛國,我志願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入朝第一戰役打響後,為保障前線打勝仗和後方軍需物資供應,我一支後勤部隊與當地朝鮮民眾則不分晝夜緊急搶修被敵特破壞的鐵道和公路、橋樑。一次,敵偵探並轟炸了我志願軍司令部臨時所在地;毛岸英及另一位作戰參謀為護衛機要檔案來不及撤退而當場壯烈犧牲;為掩護作戰室政首腦機關迅速撤向安全區域,檔案要轉移,有些重要備品如無線話報設備也需要藏匿防空司令部。石凱明幫著後勤作戰部老榮經管那些他能插上手的活,到了臨撤向新的前線防空司令部的那天夜裡,他也跟著打起小行李卷,又格外背上行軍小鍋和碗筷,打算隨著後勤機關一起轉移。老榮這才告訴他,怕他在今後的緊急搶修行動中吃喝不便,撤到鐵道橋樑工地後又用不上軍部勤務士兵,決定讓他暫時留在原軍部後勤機關。石凱明心裡失落落的,知道軍人只有服從命令,沒好強求。趕等第二天早晨,敵軍的飛機已經在臨時軍部上空盤旋,空蕩蕩的後勤機關大院裡只剩下石凱明一個人時,他突然發現有幾個辦公室的電話匣子還沒有拆走!他心裡一驚,馬上挨屋檢查,統共是七台。是拴了手榴彈引誘敵軍的?不是!是破得不能再用了?也不是!這可怪啦,當初為了安裝上這些電話,作戰參謀部費了多大勁啊,如今怎麼說扔就扔?倉促之間,他不知怎麼就作出了一個十分大膽而又危險的決定:立刻找張小爬犁,拉上這七台電話及無線步話機,直奔前線指揮部方向追去!可是,他在冰天雪地裡晝夜兼程,追趕了半個多月,穿插在頻繁調動和佈防的一支支朝鮮人民軍大部隊中尋找,到底也沒找到老榮他們。但那憨力終究沒算白出,電話機是急需的寶貝,終於在路經我志願軍駐守在漢江南岸口的某兵站時,被站長打了收條留下來。同時也把他硬性送進了野戰醫院,治好了他那雙幾乎要凍掉的腳。也正是在兵站,他認識了後來結為夫妻的那個女人。從朝鮮歸國後,那個撤退時慌了手腳的失職者,受到了處分;石凱明則被記了一功,從此才算是一個正式入伍的公務員。後來隨著機關部門的增多和擴大,又當了專管報紙、信件的收發員。除了:「特殊時期」裡被審查的那一年零七個月,他一直「收發」到了上個月臨退休的那一天!他心細如髮。機關裡的科、局、部、委、辦、組、室等機構年年有變動,進進出出的件和信件、訂閱的報紙和雜誌,也一年勝似一年,他總是把重要的一件件作好登記,一般的也都及時分放到各自的小匣子裡,幾十年沒出過差錯。他也勤快。怕郵遞員上班後才把報紙、信件送到機關耽誤時間,他每天不吃早飯,就騎車子去把大包小裹和所有的報紙、信件先取回來。早飯後一上班,他就分發和送到人們手裡了;然後再把要郵走的一大堆裝進他的大郵袋,親自送到郵局。年年月月,風雨無阻。他又厚道。這位援朝老兵在市政府老老實實服務了小四十年,只知忠於職守,不知吃香佔便宜。直到這次臨辦退休手續了,有些關心他的人才埋怨他,為什麼前幾年不早早「轉干」?如今大院裡有多少他曾經抱過的娃娃都當上了管人、管事、管錢、管物的幹部,也有多少「以工代干」當上這個「長」那個「主任」。而他,卻還只是個在冊退伍兵,以至使新近成立起的,專門負責管理和照顧離、退休老幹部的「老幹部局」,竟無法把他納入應該得到照管的行列之中!不過他倒也知足。自從老伴在他蹲班房那年得個暴病去了世,他就一心一意拉扯和指望著獨生女兒珍珠了。女兒是石氏家族破天荒出現的一個大專畢業生,眼下正在家等待分配。他想,等珍珠一工作,幾年後再結了婚,自己的晚景不也說得過去嗎?還有什麼可抱怨的?不過奔忙了一輩子,如今叫他冷丁閒下來,也實在閒不住。女兒等待分配的這些日子,比往常更多地照管起家務來,凡事不用他再操心、動手。他在幾經琢磨之後,買來現在這套崩苞米花的「機器」,每天街頭巷尾,背風朝陽的地點升起爐火,崩上幾鍋。添補幾個零用錢還在其次,能哄孩子們玩玩,活動活動筋骨,身心也都變得舒坦,痛快。「通--!」又是一鍋。煙氣消散著,散金碎玉般的苞米花呈現在孩子們跟前。「呵--老石!鬧了半天是你呀?」石凱明抬起被熏烤得熱烘烘的眼睛,精神頓時一振,連忙站起身來拍拍衣裳,笑著問:「龍市長!看搬到這個新樓來住了?」「咳!離開那個老窩兒半個月了……你怎麼幹上這個?」石凱明笑著看看龍光榮臉上的氣色和他領著的小女孩,輕輕晃晃頭說:「閒著沒營生,又沒個孫子孫女的領著玩,就用這個招引一幫吧!--這是娥兒的孩子吧?真像她媽小時候那模樣兒。叫什麼?」「我叫娟子!」娟子奶聲奶氣地回答著,忽閃著兩隻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這個跟她姥爺年歲相仿的老頭兒,羨慕地拉了下姥爺的手說,「你要會崩就好了!」兩個老頭兒吃驚似地對視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龍光榮低下頭告訴娟子:「快叫石爺爺!」「石爺爺,我也要崩苞米花!」「哎--!好啦,我給娟子崩一大鍋,哈哈哈!」「可姥爺家光有破大米,沒有苞米……」石凱明聽罷,笑著回身拿起自己那個小提兜抖了抖說:「我這兒有用不著現去買!」他把娟子哄笑了,才又請龍光榮先領孩子回家等著。他拇指龍光榮的咽喉說:「你愛犯咳嗽病,外頭風大。」龍光榮笑了笑,還是決定把娟子留下來,自己親自上趟糧店。這倒不僅僅是為了怕石老頭白送了那碗苞米,而是有意暫避一時,讓心裡平靜平靜。真的,今天無意中在這街頭看見自己這個老部下,心裡猛地湧上來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使他無法在那裡久停。龍光榮忙忙迭迭地走了。拐了個街角,好容易才找到附近的這家糧店。卻又只供應新年的大米的精粉,沒有苞米。等糧店的負責人認出他的身份,請他留下卡片本,以便事後送到時,他才又發現自己既沒帶那個小紅本,又沒揣一角錢,差點鬧出個大笑話!娟子挎著一大包苞米花,倚著房門大吃大嚼著。看見姥爺低頭不語地上得樓來,尖起嗓子問:「買著了嗎?」「沒有。」「那個石爺爺有!!--他還在那兒崩嗎?」「外頭風大,他等火下去就上來歇歇。」「你叫他來啦?」「叫了。」「那可好了,往後我天天吃苞米花!」龍光榮領著小外孫女進了屋,沏上茶等著,果然隔不多會兒石凱明便進了門。他先低頭看看自己的渾身上下,沒好意思往那蒙著「虎嘯神洲」大扇巾的沙發上坐,到牆角找了把光板椅子,輕輕坐下來。他滿臉笑容地打量著這個新住室,寬敞、明亮、溫暖、舒適,窗台上擺滿了名貴的君子蘭,不由得頻頻點著花白的腦袋,好像在為龍市長表示著滿意。「你也住得不遠吧?」龍光榮一邊指指剛給他沏的茶,一邊親切地問。石凱明忙挪挪茶杯,起身透過玻璃窗,指指河對面坡上那片黃乎乎的小房說:「還在河東那山坡上呢。六0年,多虧您親自批給我那一間半房,雖說是簡易的,倒還能頂幾年。」龍光榮心裡咯登一聲!沒想到這隨便問起的一句話,倒叫他大吃一驚!三十幾年前,他做為市政府秘書長,親自批給下屬一間半簡易房是完全可能的,不過早已忘得無影無蹤了。使他感動而又覺得略略有愧的,不僅是這個老部下至今還感恩戴德地牢記此事,更因為那批臨時解圍性的土牆爛瓦簡易住房,蹉跎三十餘年之久,沒能扒倒重蓋,而老石竟至今還住在那裡!--這幾年,機關家屬樓蓋了一幢又一幢,他,怎麼一直沒換?!「這君子蘭串箭了,春節準能開呢!」石凱明手捧茶杯,望著那又寬又短又亮,脈紋突起而厚實的綠葉,讚歎著一支支剛拱出的花莛。若在往常,如果有誰來讚賞龍光榮親手栽培的君子蘭,他會當作是最美好的精神享受。可今天,他從背後靜靜望著石凱明那並不亞於自己的花白頭髮,那業已微微駝起的後背,那衣褲上沾滿的灰塵,心裡忽然有點發酸,嗓子也有點發堵了。連喝了兩口熱茶壓了壓才問:「老石!你那房子的事,怎麼不早跟我說一聲啊?應該調一調了嘛!」「我……」石凱明轉身發現了老首長那既關切又責備的目光,一股熱流湧遍全身,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沒想……」「不想怎麼行啊?老同志了嘛!再說還得考慮孩子們哪!」「我……就那一個丫頭,好辦。」「那也得替他們早安排啊!--多大了?在哪兒?有沒有什麼困難?」「沒有。她眼瞅二十四了,上個月剛從咱們市師範學院畢業。」「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你也有個念大專的孩子?」「跟您那個老兒子傑兒在一個班。」「他們是同學?這麼說也正等分配呢?」「是啊,聽說學校挺照顧咱,知道咱在援朝戰爭中腿腳負過傷起火不方便,她又沒媽,我這又退了,說是要把她分到市裡哪個中學呢!」「那應該嘛!--有對象了沒有?」「有了。也是他們學院去年畢業的,分到山裡茅坑村當老師。姓金。」「等我給你說說,把他調到市裡來。讓他們倆成個家,你也該像我這樣了。」「那敢情好,我就盼著這一天呢。」龍光榮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對老下級略表寸心的機會,心裡才感到一點解脫和欣慰。連一直卡卡吃著苞米花的小娟子,也受到了感染似的,不時跟著兩個老頭兒嘻嘻笑上兩聲。但這歡暢的情緒並沒有延續多久,就被屋門猛然「噹」的一聲響給打斷了。三個人面面相覷。還是娟子機敏,喊了聲「是我小舅」,就跑上前去擰開了彈簧鎖。誰知娟子被就勢闖進來的那個人一撞,正好摔倒在地,哇地一聲哭起來。龍光榮立眉豎眼地盯著橫衝直撞的龍波,兒子也臉色難看地瞪著他和石老頭。石凱明稍一清醒過來,趕忙扶起哭著的娟子,收拾好撒了一地的苞米花,又斟酌著字句,替龍光榮壓了壓火,才拿起自己的老軍帽,退出了這個一切都令人羨慕的家--多麼像樣兒的一個家啊!來到樓外,石凱明把崩苞米花的家什裝上小車,咯咯吱吱地推著上了河對岸的山。走近自己家住的那幢簡易房,看見煙囪還沒冒煙,知道女兒還沒回來。早晨珍珠被幾個同學叫走了,說是到學校開會。石凱明想到是不是分配有了什麼眉目吧?剛才龍市長那個寶貝兒子的嚇人樣子,會不會跟分配有關係?不過,也實在慣得不像樣兒了……他難為情地搖了搖頭。石凱明家這扇釘著牛皮紙和塑料布的破舊風門,可架不住那種踢法。他小心翼翼地開開鎖,進屋捅開封著的爐子,坐上鍋。一直等到飯菜都做好了,頭髮和圍巾上掛著霜花、臉頰凍得紅撲撲的珍珠,才笑瞇瞇地走進來。果然猜對了。石凱明從女兒口裡得知,龍波原以為定會留在市內的,結果卻分到了外縣;而在市裡只能留下三名的指標中,珍珠卻佔了第二名。珍珠洗罷手,放上飯桌,又告訴父親說,系裡的吳主任讓她飯後再去學校幫助抄寫材料,只好讓爸爸去買新年供應的臘肉和鮮菜了。石凱明一面點著頭,一面向女兒說了龍市長的那個許諾,珍珠興奮地說:「那更得好好過過這個新年了!」是的,應該!石凱明直到吃完飯,望著女兒高挑的背影走出門去,心裡還反覆念叨著這句話。他覺得渾身湧流著一股熱乎乎的東西,目光慢慢落在牆角那張老伴的遺像上。好像終於可以向那個不幸的女人作個交待了似的,他默默地告慰著:你當年撇下的小丫頭,已經長大成人,就要當上老師了!……可他又忽然想起龍市長來,覺得此時的欣喜之情是一種自私,有點說不過去!--一個老收發員的姑娘留在了市裡,而市長的兒子反倒分配到山溝裡,這……可叫他說句什麼好呢?他帶上錢和網兜,心神不寧地上了街。街上好熱鬧。指掛燈的,放炮的,買賣年貨,人流擁擠,東西也多得數不過來!他在農貿市場上買了幾斤綠豆芽、胡蘿蔔和蒜苗,又來到商店買了肉,這才背著沉甸甸的一大兜子走出來。街上更擠了,腳下也有些一跐一滑。他正格外小心地往前走著,不知哪個冒失鬼沒頭蒼蠅似地碰了他一趔趄,要不是背後有人趕快扶住了他,准摔個仰八叉!他朝扶住自己的那小伙子道了謝,又本能地扭頭瞅瞅早已擦肩而過的那個楞頭青,剛想說句什麼,忽又發現隨後跟上來來的恰恰是龍市長的夫人-梅主任!她那粗墩墩的身上,穿著一件黑呢短大衣,打著褶兒的脖子上,鬆鬆地圍著一條駝色拉毛圍巾,頭髮上又扣了頂螺絲轉形的藍毛線帽;帽沿下、圍巾上堆起的臉蛋子,嘟嚕著兩疙瘩橫肉;兩隻眼睛也像鑲嵌著寒光閃閃的冰球似的,一看就叫人發冷。但又畢竟是熟人,石凱明不能不首先搭訕:「梅主任也來辦年貨啦?」誰知回答他的卻是:「還有心思過年?!哭也哭不上溜兒啦!」石凱明後悔自己多嘴了。這梅玉芳的為人他不是不知道,別說在機關大院的女幹部裡,就是單說在三、四十位書記、市長、主任、主席等市級領導的夫人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拔尖人
物!何況眼下氣正不順,何苦招惹她?!石凱明想趕快抽身走開,不料她倒猛然收住腳,瞪起冰冷的眼珠子審視起他來:「聽說,你那個丫頭倒留在市裡了?」石凱明有點理屈似地告訴她:「學校考慮了我們家的情況……」「考慮個屁!」梅玉芳不等他說完就不乾不淨地罵起來了,「在台上一天千好萬好,恨不能給你添腚!下了台誰認識你老幾?!管你有什麼特殊情況?!--老石!準是也沒少送吧,聽說有的人家都花七、八百啦!」梅玉芳旁若無人地衝他斥責著,冰球似的眼睛左一瞥、右一轉地掃視著過往行人,好像誰都欠著她二百吊似的。「媽!你在那兒窮叨叨什麼?!」聽見這聲喊,石凱明才發現,剛才那個險些把他撞倒的人正是龍波!他那身閃著亮光、鼓鼓囊囊的鴨絨服夾克,裹著他的腦袋和上半截身子,像矗在地上的四方水泥柱子!石凱明再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勸勸這怒火中燒的母子倆,只好望著他們蹶蹶躂躂、一前一後拐進樓角後的小岔道。直到他們的背影消逝了,石凱明還沒挪動一步。他有點奇怪,為什麼半個鐘頭前,他還為龍波的分配到外縣過意不去,而此刻,倒暗暗讚成這種分配方案了。人啊,人?怎麼能一口咬不著個豆兒,就變成這個模樣?!值得嗎?他也有點生自個兒的氣!--為了珍珠的事,與其叫人說三道四,倒不如早給老師送點什麼表表心意!這幾年,在機關大樓裡,他也聽說過「小白棍(煙)不頂事兒,冒冒沫兒(酒)頂一陣,辦事還得靠小車、土雞土鴨豬牛羊」的種種訣竅,甚至也知道某些要人直接往信封裡塞「百元」票子的種種醜聞!可他,寧願過著無求於人的死板生活,也不願去當那種下三爛。真的!珍珠畢業前夕,想到老師的幾年辛勤栽培,他也曾有心要把機關獎勵給他的那套細瓷茶具,讓珍珠給老師送去。可掂來掂去,不是捨不得這點東西,而是總覺得沒法張個嘴,也怕給人家添什麼麻煩,所以至今還完好地保存在紙盒裡。現在回頭一琢磨,他覺得那些擔心和疑慮倒是多餘了,反正沒走「後門」,沒送禮,人家也說你「走」了、「送」了,那何不光明正大送了去,也算讓老師留個紀念?!他終於下定決心,明天分配方案一公佈,他就陪著珍珠到系主任吳老師家致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