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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天宇星

    第十二章

    有道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第二天晌午,珍珠紅著眼回到家時,石凱明好半天才問明白,原來珍珠今天上午拿到的分配名額上,竟意外地改成為去羅宵山裡一個偏僻小縣!本市所轄的五個外縣中,有兩個最小最閉塞的,深藏在淶水和瀟水最上游的高山大野!其中的一個踞守在羅宵山西北角,至今不通火車,珍珠的未婚夫去年畢業後,就被分到那裡的一個農村中學教書;另一個座落在羅宵山脈西南隅的神農谷,雖有火車,也通不到縣鎮,這就是珍珠要去報到的地方。憑心而論,這兩個山中小縣鎮,不僅是「華夏五千年」神農始祖嘗百草蠻荒之地,也是我工農紅軍開創的最早根據地之一。現在也照樣以它山水的奇偉、特產的豐饒而著稱於世--它們是華南虎的真正故鄉!不過,由於地理位置的偏遠,交通的閉塞和高寒山區的氣候條件,它又一直被一些人視為畏途和最蠻荒之地!市裡過去也的確有過不成的規定,誰在政治上倒了霉,誰就得像古代刺配滄州那樣被打到那裡去改造。自然,對於這些成或不成的規定,原先當著收發員的石凱明和他那不諳世事的女兒,自然一無所知。此時父女倆相對無言,內心裡絞著勁兒折騰的,一是弄不懂為什麼原先的分配方案,臨到公佈又突然改變,二是珍珠隻身進山,生活上的困難如何解決。且不說這樣一來,石家父女和那個女婿,越發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相互更難以照應;就說珍珠自己吧,一個剛走出高校的城裡姑娘,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投靠同族人家代飯--難找;據說那所村小學二十來號生員,山高路遠,自己帶個小鍋立伙,更不是長遠之計……這,可叫她怎麼好呢?「爸,你在市政府這麼多年……」珍珠眼淚汪汪的,話也沒敢一說到底。她知道父親的秉性,更深知他所處的地位和自身的能力,真不忍心再去難為他!可她又不能不想,老人已年過花甲,又是鰥夫,自己遠去深山之後,誰來照顧他的起居飲食,誰來慰藉他孤寂的心靈……石凱明呆滯地看了看女兒緊緊咬住的嘴唇,那一排牙印現出的硃砂紅點,使他再也無法在家悶坐,他二話不說,便輕輕地推門走了出去。他神思恍惚地走下山。首先想到的還是老上級龍光榮!他最瞭解自己,又管過多年的教工作,就是一時拿不定辦法,他也會指指門路!可是,當他心慌意亂地走到那片新樓區,走到那個崩苞米花的樓角時,心裡又咯登一聲:如今的龍光榮已不是當年的市長了,他家的波兒也碰上了那樁麻煩事,怎麼好再給人家添為難?!糊塗啊,你這個石老頭!他猛地叫住自己,往回折了幾步,又在原地打開了磨磨。是啊,剛才珍珠沒好把話說完,你在市政府干了小四十年,哪一位領導你不認識?哪一個部門、科室你不曾走進?怎麼事到如今,你就不能豁出這個老臉,為女兒跑跑腿、說句話?!他咬咬牙,調頭走去!將近四十年了,市政府這個位置顯赫的院落,雖然幾經翻修、擴大和美化,可他過去每天進進出出,都從沒感到像今天這樣腿沉得拖不動,頭壓得抬不起來。這僅僅是因為他退了休嗎?不!那時他當的是一個收發員,干的卻件件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事呀--至少他自己堅信不移;而現在,他卻是在要求人家為自己服務了!為人與為已,一字之差,就把人分得如此高低不同、輕重懸殊!這種以往從未體驗過的心情,就是在蹲「牛棚」挨審時也不曾產生過。那一年零七個月,除了陪鬥,就是挖「黑心」,再不就是夾在書記、市長、部長、主任們的「黑幫」隊裡幹活,雖然小魚在大串上,可他並不覺得惶恐和不安!他沒投敵變節,上朝鮮戰場某兵站留下的那七台電話和步話機有據可查!他在兵站認識的,後來成為他妻子的金秀芝,也絕不是造反派們所辱罵的那種人!……可眼下又想那些幹什麼?此時他只感到大樓前的台階原來是那麼高,自己的身量又是那麼矮;掛著大門簾的玻璃門是那麼沉,自己的兩手又是這樣的軟弱無力……進樓右手的頭一間屋,就是他曾經工作多年的收發室。他情不自禁地往裡瞥了一眼,真想進去再看看,再坐坐,再動手分分報紙、貼貼郵票,同時也藉機打聽一下那個接替他的小青年,遇到什麼困難沒有。可是……不,即使嘮嘮那些早已熟透的事,也一定會語無倫次,六神無主。他知道自己的毛病,雖是六十大幾的人了,心裡卻存不住半點事,那會叫人討厭的!他終於管住自己,甚至有意避開了走廊裡幾個熟人的視線,逕直來到教育局長辦公室的門前。門開著一道縫,只有胖墩墩的李局長一個人在打電話。但人家似乎後脖梗也長著眼睛,就在石老頭猶豫著的時候,李局長一邊拿著話筒笑著,一邊回頭示意請他進去,又指指身後的沙發讓他坐下稍候。雖然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從李局長的神態和語氣,也能猜出那個糾纏他的人講的是什麼事,石凱明越聽越覺心裡有愧不安了。李局長回頭看了他一下,又一邊陪著笑,一邊對著話筒解釋道:「嗯,哈哈……怎麼解釋好呢?這個問題你就是怪我,罵我,我也……哈哈哈!實在難辦!咱們教育局和人事局只管分配的名額,對!可如何確定到具體人頭上,那是由他們學院分配領導小組來定的,我要是一插手,他們就把所有難題全攤給我啦!是啊,我知道你的情況,確實有些具體問題。可現在名單剛剛公佈,牽一髮而動全身,鬧不好就要告到上邊來,馬上又要進行整黨了,你知道這事的嚴重性……我看還是先去報到,以後再想辦法,我一定記著這事……」石凱明如坐針氈,在沙發上輕輕活動了幾下,終於臉熱耳燒地悄悄站起身,又悄悄溜出門。龍光榮突然住進醫院。不知是因為賭氣,還是另有什麼打算,梅玉芳沒有把老頭子突然發病的消息通知「老幹部局」,而是直接用她所掌管的市政協的小轎車,不聲不響地把龍光榮送進醫院的。偏巧那位剛調到醫院的大夫,既不認識龍光榮,又正忙於在值班時間裡驗收和包裹「關係單位」送來的年貨,也沒顧得對這位看病不揀好時候的老患者詳查細問,就讓他在「觀察室」裡等待確診。梅玉芳順水推舟,硬是掐住老頭子那個可以住進「高幹」病房的小紅本不露,等著她親手導演的這幕正劇(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結尾時所取得的意外效果。這一手果然厲害!沒到半天,一個驚人的消息不脛而走,全市輿論嘩然--一位德高望重的副市長,恰恰在普天同慶的新年前夕突然病倒,而且被冷落在無人問津的觀察室!這能不令人同情,慨歎,深思,能不引起眾說紛紜嗎?市裡原定除夕下

    午才出動的,由一位副書記帶隊的慰問組,不得不根據這突然變故而提前登門拜訪了。隨後,黨、政、工、青、婦加上人武部,「人大」和政協,還有各部、局、委、辦、室、院、組的負責人,以及一切自覺此時不可到場的人們,紛紛提著各式各樣的禮品,也都絡繹不絕、蜂擁而至了。近乎失職的兩位「老幹部局」的局長及其下屬,臉上淌著汗珠子,眼裡帶著惶恐與愧疚,聽罷書記、市長們的批評,又聽主任,主席和部長們的指責:「怎麼搞的嘛?龍光榮同志是怎麼發病的你們都不知道,住進這種地方你們不過問,家裡有什麼困難你們不瞭解,新年需要什麼不幫助解決……你們!這哪像個干『四化』、奔小康的樣子?哪有一點開拓的精神?!」「你們要認真檢查這個問題,吸取教訓,拿出改革的方案來!--元旦搞完團拜,市委常委不休息,專門聽你們的匯報!」兩位局長吃了「熱」的,立即親自推車和拿東西,把龍光榮轉到「高幹」病房,並派專人把住樓梯口,謝絕一般人員的探視。接著,又馬不停蹄地召集一系列會議,進行一系列的具體部署。由醫院院長和幾位科主任、主治醫生組成的會診小組,也反覆為龍光榮作了最細緻周到的檢查。雖然除了老年性高血壓和冠心病之外,再沒有發現其他病情,但也由此總結經驗教訓,加強了「高幹」病房的建制和護理,並且星夜派人趕到省城醫藥站,取回幾種進口的高級特效藥以便備用。所有這一切,自然使靜臥在床的龍光榮漸漸心舒氣順起來。事實再次充分證明,老幹部是寶貴財富,誰也沒有忘記你!--歌舞團綵排沒請他參加,是因為新年聯歡晚會要正式發出請柬;各種市場上或缺或貴的山珍海味所以沒提前送到,是因為慰問登門拜年時好親自送到手上;還沒……咳咳!別提啦!回味起自己前些天那種由於不習慣養老而產生的寂寞和多疑,狹隘與脆弱,龍光榮不能不感到有些慚愧。再想想發病前僅僅因為波兒在分配問題上的不正常態度,和老伴兒的幾句火上澆油的話,就經受不住刺激,也顯得缺乏幾分應有的冷靜、沉著和全局觀點了……龍光榮默默地思前想後,胸中的鬱結開釋了,心情也隨之變得輕鬆、安適起來。一直守在病房「陪床」和熱情接待探視者們的梅玉芳,這兩天也彷彿變成另一個人,處處顯得通情達理,時時讓人感到謙恭賢淑。那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似乎跟電影《人到中年》裡那個令人生厭的「馬列主義老太婆」徹底劃清了界限!「哎呀呀!各位領導這麼忙,還來看我們老榮……都怨我對他照顧不夠,光忙工作去了!要批評就批評我吧!」「真的沒什麼困難!就是有個一星半點的,老榮對全家要求的那麼嚴格,也不能去給組織上找麻煩……」梅玉芳這些謙虛得體的應酬對答,使病床上的龍光榮既覺意外,又不能不表示讚許。現在看來,他原先那種怕她在這種時候說話走板、不顧影響的擔心,不僅是多餘,也是不恭的了。然而,他不知道梅玉芳的這種謙恭有禮並不是平均施捨的。當除夕下午臨近出院,師院中系參與分配工作的吳主任表情複雜地走近病房時,梅玉芳的尖酸、鄙夷、嘲諷和報復,簡直使龍光榮無地自容了。但他又深知妻子多年來形成的脾氣,壓服只能激起她更加不計後果的反抗,因此只得幾次示意制止之後,無可奈何的一個人躲到走廊上很長時間地散步去了。在梅玉芳眼中,吳志興既然早已變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所以不管他此刻帶著怎樣的誠惶誠恐和難言之隱,她都不能輕易放過,她要給他點顏色看看!的確,數年前的吳志興,還是一個戴著雙料「帽子」,在街頭巷尾推著小車,靠賣黃泥勉強餬口的「遊民」。是平反的政策使他見了陽光,也有賴於教市長龍光榮的關照和力薦,他才又從一個普通講師成為系主任。對此,他也絕非知恩不報。兩年前參加新生錄取工作時,他勉強把可取可捨的龍波錄取進來,就是一例。可誰知這小伙子太不知趣了,優異的社會地位和生活條件,把他嬌慣得百無聊賴,對讀書和事業毫無興趣,卻早早學會了抽煙、喝酒和追逐一個又一個姑娘。對於學業,他早就公開聲稱:「能混個大專憑就夠了,成績好壞管屁用?到時候照樣鬧個好地方!」也許就因為這些引起了眾怒吧,前天,師院分配領導小組,終於以壓倒的多數,強行把他分到誰也不願去的山中小縣。為了防止出現反覆,領導小組中還有人明確告誡王志興:作為一個正直的知識分子,只能對黨感恩圖報,而絕不該單單為哪一個領導人牽馬墜鐙!吳志興陷進了進退維谷的境地。確定分配去向的那天下午,他忐忑不安地跑回家,原想躲躲梅玉芳預料之中的糾纏,誰知又恰恰被氣勢洶洶的市長夫人和她的寶貝兒子堵在家裡。--當著老婆和孩子的面,這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真叫他上吊的心都有了!不過。憋氣歸憋氣,禮道歸禮道。得知龍光榮突然住院之後,吳志興輾轉反側,權衡再三,終於還是在躲過探視高峰的除夕下午,拎著兩包禮品,面無色血地走進病房,負荊請罪來了:「龍市長!你……我氣病的吧?」倚坐在床頭的龍光榮忙說:「哪裡!我是怨波兒自己不爭氣,批評他還不服……」梅玉芳馬上攔阻道:「別說那些沒用的啦!反正你是叫那些吃裡爬外的傢伙氣犯病的!多虧市領導抓得緊,搶救及時。要不啊,我非跟那些人好好算算賬不可……」「老梅!你亂說些什麼?!」龍光榮努力制止著,「你兒子什麼樣你還不知道?!」梅玉芳毫不相讓地回敬道:「我兒子怎麼啦?越是成績差點兒,不越應該放在市裡提高麼?」「龍市長!」吳志興早已失去了課堂上講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看家本事,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說出口,「我現在沒法跟低價您解釋,也沒法推脫,您千萬……」梅玉芳冷笑一聲,根本不讓他說下去:「這事你少往我老頭兒身上扯,別埋汰他這個老黨員、老幹部!明人不作暗事,是我早跟你打過招呼,你沒辦成拉倒,可別給他再抹黑!」「玉……芳,你--咳!」無可奈何的龍光榮,實在無法忍受梅玉芳的惡言惡語,也不願再聽吳志興的任何解釋。他只能一面無力地扶著牆壁慢慢挪著腳步,一面不無沉重和悲涼地想到,他的時代已經過去,不管是在政府機關,還是在他的家人有面前……長途客車載著大大超員的,急於趕回家歡度新年的人們,在湘東砬子嶺的蛇形盤道上吃力地爬行,盡情地顛簸。車裡越來越濃烈的汽油煙味,使肚子裡空蕩蕩的石凱明和珍珠,都感到有些噁心,可又吐不出來--偶爾湧上嗓子眼兒的也只是一股苦水,車體的急劇而又連續不斷的搖晃,好使

    他們像兩根難以直立的柱子,夾在滿滿登登的旅客之間,不時歪來倒去,前仰後合。從糊滿霜絨子的車窗縫隙灌進的冷風,也直凍得他們腿腳發麻,手如貓咬。然而儘管如此,當這父女倆每次關照地對視一下的時候,還是覺得心裡寬慰了許多,平靜了許多。這不因為他們也像所有旅客一樣,剛剛告別了山中那個小縣城,連宿搭夜奔回家去迎接新年,更因為縣教育局那位素不相識的局長,沒費周折,便給了他們一個既不失去原則,又能體諒具體困難的答覆--一個多麼叫人暖心答覆啊!「你們的情況,市裡完全可以另作安排,為什麼沒向領導反映?」石凱明難為情地講了來龍去脈,把報到介紹信交上去以後,那位局長沉思了一陣才告訴他們:本縣是山區小縣,可由於近年來以優厚的待遇招聘來一批知識分子,縣城幾個中學早已作過調整,不再缺編。如果分到鄉下去,只有清溪口鎮的第三中學,交通還算方便,每個星期可以坐火車回家拿點什麼吃的……但他最後卻又說:「老石同志!你們這種態度,使我很感動,但我們縣各個農村中學,連食堂也沒有,勉強留下來也不好照顧。你們還是先回去吧,我隨後給市裡打電話,說明情況,讓他們另作安排。如果實在不行,就暫時在清溪三中教一段課,那裡正缺一名高中語教師,然後我們再另想辦法。」這個方案雖然不能說徹底解決石家父女的難題,也畢竟體現了縣教育局的關照,使他們看到了一種新的轉機和希望。他們誠懇地謝過了那位局長,心裡暖烘烘的,又登上了回返的汽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汽車終於下了砬子嶺,幾經盤繞,開進清溪口鎮,一直把他們送到小小的火車站上。從羅霄山腳下的二道淶水河返回市裡的火車,還要等兩個半鐘頭才能到達這裡。石凱明和珍珠在站前買了幾根大果子,又要了兩碗帶蔥花加辣椒的豆腐腦兒,澆點醬油,稀里糊塗地吃下去,肚裡才不再那麼發空了。小站附近是鎮裡最熱鬧的地方。幾個出著攤床的小販和跑市場的山民,用小車或背筐擺著蘑菇、木耳、黃煙、松籽、柑桔、凍梨,還有幾張獾子皮,幾堆紅鮮鮮的河鯉和山牛肉;也有人在賣大椴樹根上鋸下來的菜墩,或者樣式、油漆都很粗糙的組閤家具及農具。石凱明父女雖然無心在這裡採購什麼,但此時與昨天一大早匆匆路過時的心情已迥然不同,走著、走著,石凱明竟酒醉般的神思恍惚而又激動不已了:「你看我這記性!四十多年沒再來,昨天又急忙火促,我倒把它給忘懷啦!」珍珠不解地問:「怎麼啦,爸?」「也跟你說過的呀!當年國勝阿公在茅坑突圍戰之後曾經救護過紅五軍五名烈士遺孤;咱是其中一個紅小鬼!我十四歲就跟著**鬧革命,從東北直打到海南島,五0年冬又上了抗美援朝戰場的,並曾參加過著名的上甘嶺堅守戰。--對!清溪鎮,那時還沒有火車;你媽在志願軍堅守的漢江南岸口兵站……我怎麼倒忘了!」其實,他怎麼會忘記這與自己有著血肉般聯繫的清溪口呢?不過因為昨天一大早,迷迷怔怔下了火車,搶汽車進縣城,心情不寧,天又沒太亮,他才沒仔細看清罷了。三十多年來,他在機關裡死綁住身子,沒得機會重訪故地。而這座高山腳下終年湧流著幾股熱泉的紅色小鎮,也確實讓這個忠厚的老收發員不願輕易提起!--特殊時期前,有人曾經在黨支部會上正式提醒他:「別總拿那個電話機的事擺援朝老兵資格,井岡山的騾子再老也得馱炮!」可到了運動中,那些人又一個鼻孔出氣誣陷他根本不是那回事,說他是騙子,說龍光榮重用他是安插內線!而那個恰恰是在這裡與他萍水相逢的善良女人,也正是為了這些,才不幸中年夭逝的!從此,他就把「清溪口」三個字深深埋進了心底!「走,去找找當年紅小鬼入住的那個老兵站吧!」激動中的石凱明,領著女兒往鎮東走去。天已傍晌了,暖煦煦的陽光把前山後嶺的白雪照得晃眼。那雪層一塵不染,似乎自打飄落到這裡,便不管什麼風吹日曬、鳥啄獸踏,依然牢牢地守在這山野林間,盡著自己裝點千山萬水、覆蓋大地的本份。只有等到春風送暖,它們才會化入春泥,匯進山溪,為柳綠花紅的春天灌輸乳漿,彈奏豎琴。啊,這鋪滿山野的積雪,使走在父親身邊的珍珠忽然變得心弦微顫,甚至奇怪地感到這裡是一塊聖潔的土地!他們興致勃勃地找到了鎮東頭那個老兵站的大前坪院。沒想到,這裡就是那座縣屬的第九中學!原先老燒鍋留下的房舍一間也不見了,幾棟紅磚白牆、水泥瓦掛頂的新教室,規規整整地圍起了一個寬敞的校園,大操場上除了架設著各種體育器械,四周還澆凍起明光珵亮的滑冰跑道!石凱明和珍珠正新奇地邊走看著,忽然迎面走來一位老校工,先是問他們是否有事或者找誰,繼而又停住腳步,盯住父女倆一陣發愣。過了片刻,他終於疑疑惑惑地問:「不知我記錯沒有,你--姓石吧?」石凱明不禁一怔,交換了一下眼神,才微微笑著搭話:「是姓石。不知這位大哥……」「咳!」老工友不待他這完,也不正面回答詢問,逕直來到珍珠面前,瞇起雙眼仔細打量起來,直到靜的姑娘紅著臉低下頭,他才輕輕緩口氣說:「冷不丁一看,她就跟當年兵站上那個小金一點不差!一晃,小四十年了……」石凱明聽到這裡,前趨幾步,大聲叫道:「你是老秦大哥?」「不錯,在下姓秦」老人爽快地回答著,「在這個大院子裡,先是燒鍋打更;紅軍來了,給兵站做飯;再後來,這裡辦起了學校,我又當工友……」石凱明趕快叫珍珠見過這位老秦大爺,然後兩人才拉著扶著走進宿舍。主人使勁擦淨兩個碗,沏上本地出產的桑葉綠茶,才問起來龍去脈,述說別後種種經歷。當他得知珍珠的母親早已去世時,眼裡噙著淚花,一字一板地告訴他們:在那場坑害多少好人的「清隊」中,市裡專案組幾次來外調,非逼他說老石並沒送來電話機,金秀芝也來路不明!他回答他們「一是一!二是二!是黑的紅不了,是紅的也抹不黑!」可是萬萬沒想到,那個活潑而又能幹的小金,到底沒能熬過來!……沉默了許久,老秦頭才似乎察覺不該把話題引到這令人傷心的岔道上,於是以誠心誠意地說:「大兄弟!你要是信得過我,閨女又調不回去,就把她送這兒來教學吧!吃、喝、住都由我管,你只管放心!」但是,沒等石凱明父女對這熱誠表示什麼,他卻忽有所悟地搖搖頭,不勝惋惜地否定了自己的話,「不行!--要那樣,就剩你孤零零一個守在市裡了。還得想個萬全之策才是!」兩個小時不知不覺地過去了,那個「萬全之策」自然難以在倉促之間想出來。不過這次意外的重逢,倒

    倒在兩個老人和珍珠的心裡,都激盪起不息的波瀾,帶來多少回憶與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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