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3章 有情還似無情 文 / 趙愁城
以沈青青的耳力本可以聽到那句話,但她的思緒大亂,根本無心去聽。
「她和蕭鳳鳴靠得這樣近,一定會發現她的秘密!若是這樣,那就糟了。」
一捻紅的指尖在蕭鳳鳴的胸脯上遊走,走到哪裡,沈青青的眼睛就跟到哪裡。指尖忽然上行,自上而下,曖昧地撫過蕭鳳鳴的眉心,鼻樑,嘴唇……
摸到下巴的時候,一捻紅忽然輕輕笑了一聲,道:「你的下巴還真光滑。我早就想問,你究竟年紀多大?——等你長到姐姐的年紀,鬍鬚就會很討厭了。聽說童男的鬍鬚總是長得晚些,莫非你……」
見蕭鳳鳴閉上了眼睛,一捻紅的笑意更濃。「若你是個童男子,姐姐還要給你裹個紅包呢。」她又回頭看了一眼沈青青,左手依舊撫著蕭鳳鳴的臉,右手卻陡然下行,捉住了蕭鳳鳴的衣帶。
沈青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衣帶即將被解開的剎那,一直低垂目光的蕭鳳鳴終於有了動作,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一捻□□子裡的那只義手。
一捻紅笑了——她的計劃成功了。
「男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太愛面子,尤其在被中意的女人看著的時候。」
一捻紅知道這個真理。她曾經為這個道理付出過很大的代價。所以自從得知沈青青是蕭鳳鳴的未婚妻子,這個計劃就在她的頭腦中形成。
她早就覺得這次一定會成功。於是她笑著把手抽出來。
笑容僵住了。
她一向信賴的那只義手,此時居然動也不能動。蕭鳳鳴的手明明只是簡單一握,她那隻手便已像塊廢鐵——這是怎樣的神力?難道銷金散的藥力已經過了?
「你的想法很有創意,可惜你打錯了算盤——她是否心碎,我一點都不在乎。」蕭鳳鳴看了一眼沈青青,接著道,「因為她已和我退了婚!」
一捻紅早已花容失色。
蕭鳳鳴道:「你知不知道有的男人有一種奇怪的病?」
一捻紅忍不住問:「什麼病?」
蕭鳳鳴道:「只有裝著義肢的女人,才能引發他們的興趣。」
一捻紅說不出話。她的臉色有些發白。
蕭鳳鳴道:「還有一些男人,他們做的時候,還喜歡有人在邊上看。」
他說完,又看了一眼沈青青。
一捻紅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沈青青,臉上由白變紅。
蕭鳳鳴道:「我是個造機關的。像我這樣的人,心理都難免會有些扭曲。——你懂嗎?」
一捻紅的臉色已由紅轉青。
蕭鳳鳴轉過頭,環視了一眼地牢,輕聲道:「嗯……此地甚好。」又看看一捻紅的手,道,「驚喜在哪裡?我等著呢。」
說完便鬆開了手,閉上眼睛,舒舒服服地往石牆上一靠,就好像自己是一張春凳,等著一捻紅主動坐上來。
一捻紅當然沒有往上坐。她的聲音迴盪在地牢的走道中:
「姓蕭的,你簡直是個大混蛋!等他們把牡丹鏢鑄成,我第一個就要殺了你!」
她來時走得很慢,走時卻像一陣風。
看著她走遠,沈青青忍不住笑道:「果然這地牢還是太臭,任誰都不肯多呆一刻的。」
話剛說完,便聽得咕咚一聲,沈青青回頭一看,蕭鳳鳴的身子已經軟了下去。
沈青青趕忙去扶。蕭鳳鳴的臉色白得幾乎透明,額上虛汗也更多。顯然這場對峙幾乎消耗了她全部的精力。沈青青端起尚有餘溫的糖水移到她的唇邊,看著她慢慢喝下去。
一碗水喝完,蕭鳳鳴終於恢復了一點精神。她看著沈青青,驚奇道:「你……可以動?」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因為事實擺在眼前。原來像蕭鳳鳴這樣的人,有時也難免會說一些廢話的。
沈青青笑道:「她雖打中了我的穴道,力道卻差了幾分。為了不再挨打,我只好裝作不能動。」
蕭鳳鳴歎道:「那隻手的確該修一修。」
言畢,眉宇間竟多出一縷憂色。
沈青青道:「虛弱成這樣,就別記掛那隻手了。剛才你又是哪來的神力,怎麼隨便一抓,她就一動不動了?我還以為你好轉了呢。」
蕭鳳鳴道:「因為它是我造的。」
這話有兩個意思。
因為那手是她造的,所以和蕭家的其他機關一樣,其中故意留有缺陷,只要利用它,就能讓那隻手暫時失靈。一捻紅驚疑之下,誤以為蕭鳳鳴的藥力消退,故而退縮了。
更因為那手是她造的,即便她虛弱已極,心中也還是放不下它。
沈青青歎息道:「你還真是敬業。那隻手壞了,她便不會再造殺業,不是很好嗎?」
蕭鳳鳴道:「牡丹鏢用罄,也就罷了。手本身卻是無辜的。」停了停,又喃喃道:「太快了,太快了,這才只過了一年多。」
沈青青不禁好奇道:「一般而言,你家機關用多久才會壞?」
蕭鳳鳴道:「只要撐過四年劫數,有時二十年,有時五十年。加上我家還會定時檢查,若是保養得當,百年不壞,也是有的。」她
一談起機關的事就容易滔滔不絕。見沈青青一臉目瞪口呆,便疑惑道:「這很奇怪?」
沈青青道:「當然奇怪。從沒見過這樣做生意的。」
蕭鳳鳴更疑惑了。
沈青青道:「有些人總盼著自己造的東西壞。你看有些補鍋匠補鍋,總是補得特別薄。這樣你補一次鍋,用不了多久,就要再去找他一趟,他就又有生意了。對了,有時候還會故意把洞弄得大些,好多收幾料子錢。」
蕭鳳鳴看著沈青青,好像聽見了極為不可思議的事,過了很久,才慢慢道:「補鍋匠……是什麼?」
沈青青竟被她問住了。
沈青青心想:「糟糕,忘記伊是個『大少爺』,鍋一定都是直接買新的,從來不補。」
忽然轉念一想,「伊雖是個大少爺,長年生活在孤島上,就算想見補鍋匠也見不到,說不定連鍋都要自己鑄。」
這麼想著,她就有些同情蕭鳳鳴了。於是便和她說:「補鍋匠是專門補鍋的手藝人,拿著一個鎯頭敲啊敲的。有時還兼營磨刀。」
蕭鳳鳴搖了搖頭,道:「明明是積德的事,做法卻如此令人不齒!下次你再見到這樣的人,你就把我蕭家的規矩告訴他,我要讓他羞愧。」
聽她的意思,儼然是把補鍋匠當成了自己的同行。沈青青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很可愛,不免有心和她開個玩笑,道:「負責好,負責好。檢查了機關,東家還會請你吃一頓雞汁豆腐。」
蕭鳳鳴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認真道:「機關檢查涉及機密,一般是不告訴東家的。」
同是身處困境的兩個人,不知不覺中竟談論得十分快活。
沈青青忽然想起蕭鳳鳴和公輸燕二人有意隱姓埋名住在負心樓的事。「那負心樓裡的護花鈴什麼的,難道也是你造的?」
蕭鳳鳴搖了搖頭,道:「是高祖所造。」
「高祖?那樓有那麼老?」
「易主多次了。最早是一座藏寶閣。門前曾經還有一個防火用的水池。」
沈青青笑道:「現在卻變成了黑店。」
蕭鳳鳴歎道:「好在並不太貴。」
難怪當初歡夜來猜不透蕭鳳鳴在負心樓小住的用意——她見慣了身有麻煩的人,自然以為「鳳先生」也是有求於她,萬萬想不到蕭鳳鳴住店只為看看樓裡的機關消息,對她本人卻是全無興趣。
沈青青忽然又道:「其實我還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蕭鳳鳴道:「嗯?」
「那一捻紅找上你情有可原,為何把我也抓了來?」
蕭鳳鳴道:「我只知道他們本來是想找公輸燕。」
沈青青有點意外:「公輸姑娘?為什麼找她?」
蕭鳳鳴道:「我造牡丹鏢時,曾用了一個零件,有點特別,是我從阿燕的舊玩具上拆下來的。」
沈青青馬上明白了,接著道:「壞掉的恰好是那個零件,一捻紅請來的『高明』師傅做不出來,她只好去綁架公輸姑娘,要挾她的家裡人。」
蕭鳳鳴點了點頭,又道:「為何錯抓你,我就不知了。」
沈青青心裡明白了:「原來那半瘋的和尚在人群中披著蕭鳳鳴的衣服,竟是要吸引公輸燕的,誰知卻被我看見……」
一想到自己為了一件衣服,竟然追著那和尚走了那麼久,沈青青就覺得臉上有些發燒。但現在既已知道蕭鳳鳴是個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又有什麼可害羞的?她也不明白。她只覺得如果蕭鳳鳴現在追問她為什麼會來,她一定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
好在蕭鳳鳴並沒有發問的跡象。沈青青趕快把話題岔開,道:「那個和尚又是怎麼回事?你說他是真瘋嗎?」
聽見這個問題,蕭鳳鳴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麼事,頭也微微低了下去。片刻過後,她才低聲說:「也許有時瘋,有時不瘋。」
沈青青點頭接道:「嗯,總而言之,他一定就是一捻紅的同夥。至於他們請來的那個『高明師傅』,肯定是那個該死的蕭易寒。這小子見過我,偷聽過我說話,知道我和你的婚事……只憑蕭易寒不夠,肯定還有公輸崇幫著他。這兩個人……」
她只盼著把話題越扯越遠。誰知蕭鳳鳴卻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只靜靜地倚著牆,兩眼望著對面的火把。
於是沈青青也不再說話,抱了膝,坐在蕭鳳鳴的身邊,陪她看那火把。
陰冷的地牢裡忽然多了一些暖意。
沈青青忽然道:「她還會再來嗎?」「她」指的自然是一捻紅。
「會。」
「為什麼?」
「他們修不好那隻手的。」
只要那隻手修不好,一捻紅暫時退卻了,總有一天會再來興師問罪。
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幾天後。
同樣的把戲,不可能再玩第二次。沈青青不禁有了一種預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蕭鳳鳴將會越來越像她本來的樣子……
沈青青站了起來。「我再去要碗糖水。」說完就要喊人來。
「沈姑娘。」
聽見蕭鳳鳴喊她,沈青青轉過了身。
蕭鳳鳴凝望著她的眼睛,低聲道:「你,想不想離開?」
沈青青連絲毫的遲疑也沒有,便道:「不想。」
蕭鳳鳴有些訝異。
沈青青道:「你打算以修好那隻手為條件,讓他們放我離開,自己留下應付這一切,是嗎?」
蕭鳳鳴看著沈青青,之後垂下目光,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沈青青道:「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活著不寂寞,死也有個伴。」
沈青青的想法總是很簡單,有時聽上去會有點笨。
正因如此,即使被鎖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她心裡的陽光也不會熄滅。
蕭鳳鳴神色微微一動,道:「但你與此事本無任何關係!」
「本來沒有。」
「那你為何……」
沈青青看著蕭鳳鳴,一字字道:「我們已是朋友。」
蕭鳳鳴沒再說話,眼中卻不禁湧上熱淚。她忽然又回憶起了淚水的感覺,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沈青青道:「你的髮簪怎麼用,你教給我。我打開這扇門,我們一起離開。」
蕭鳳鳴的身體虛弱已極,手也在顫抖,根本不可能站在門前,操作那把精巧的七寶鑰匙。更不用說穿過這扇門,走出這可能被重重把守著的地牢。
但沈青青已下定了決心。如果蕭鳳鳴走不動,自己即便是背,也要把她背出這個地方。這是為了守護蕭鳳鳴的秘密,也是為了她們兩個人的自由。
沈青青的眼睛很明亮,蕭鳳鳴的眼睛卻黯淡了。
蕭鳳鳴道:「那是混元鎖。」
七寶鑰匙唯一打不開的就是混元鎖。一瓢冰水,頓時將沈青青的心澆得透涼。
良久,沈青青才試著問道:「混元鎖也是有弱點的,對不對?」
蕭鳳鳴沉默。
這沉默已是答案。沈青青也不說話了。
難道命運注定要讓她們在這裡苦等?
忽然,蕭鳳鳴的眼睛又恢復了一些精神。
「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什麼辦法?」
「請背過身,片刻就好。」
沈青青不太明白緣故,但還是照做了。
背對著蕭鳳鳴的時候,她忽然覺得剛才蕭鳳鳴的眼睛裡好像升起了淡淡的霧氣。她聽見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衣料摩擦的聲響。
「好了。」
沈青青回過頭,看見蕭鳳鳴的手上拿著一根很長很長的白布條,朝自己遞過來,目光卻瞥向一旁,道:「軟尺,你拿著。」
沈青青仔細拿來一看,布條上面果然有許多標示尺寸的記號,密密麻麻的,不禁笑道:「你究竟藏在哪裡,居然沒被搜去。」忽然發覺布條上還帶著淡淡的體溫,又看了一眼蕭鳳鳴的身形,立刻就知道它是從哪裡取下來的,便不再說了。
蕭鳳鳴指了指身後的牆,道:「丈量一下。」
沈青青又照做了,把。「寬一丈一尺一寸一分,高七尺二寸。」
蕭鳳鳴閉上眼睛,喃喃道:「果然。」
「什麼果然?」
蕭鳳鳴道:「我曾經見過這堵牆。」
沈青青一臉驚訝:「你來過這裡?」
蕭鳳鳴道:「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為了考驗我,把我關在了一個和這裡幾乎完全相同的地方。那堵牆和這堵牆一模一樣——寬一丈一尺一寸一分,高七尺二寸,連質地也是相同。」她又低聲自言自語,「沒想到竟是按照少林寺的地牢建成!」
「時間隔了這麼久,會不會記錯?」
——這樣的話,沈青青根本不會說。
如果你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突然被母親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那一定是你一生中最可怕的記憶之一。那堵牆的尺寸,只要你丈量過,一定會永遠記得它。
不說蕭鳳鳴,單說她自己,那些在木頭人的劇毒暗器逼迫下揮出的劍,簡直已刻在了她每一寸筋骨的最深處。
但她也注意到,蕭鳳鳴說這話的神色並無一絲驚怖,反像在說穿衣吃飯一樣平常。
是因為她已經慣於隱藏自己的情緒?
還是因為這樣的事情她經歷得比自己更多?
蕭鳳鳴既然記得這堵牆,應該也記得逃出去的方法,離開這裡就有了希望。沈青青卻並沒有歡呼雀躍的心情。
她見過這個人的矜貴與強大,也見過這個人的煎熬和痛苦。這個人心中的牆,比眼前這一堵還要高大。
蕭鳳鳴道:「要離開這裡,只有摧毀這堵牆。」
沈青青道:「牆?為何不是那鐵門?」
蕭鳳鳴靜靜地看著她,什麼話也沒說。
沈青青已經在後悔。
憑感覺,摧毀那道鐵柵欄門,確實比打破石牆要容易得多。
但是看似容易的事情背後往往暗藏陷阱。十二歲的蕭鳳鳴
選擇破壁,而非破門,定有她的理由。
想到這裡,沈青青不禁又回過了頭,細細觀察那道鐵柵欄門,這才發現鐵門上下竟然暗藏了十八個氣孔。
氣孔裡會噴出什麼?誰也不知道。毒氣也好,迷煙也好,就算沈青青嗅之無妨,蕭鳳鳴呢?
沈青青歎道:「你說得對,咱們開牆。」
蕭鳳鳴點了一下頭:「破牆最好用火器。現在沒有火器,不過你似乎有點蠻力——讓我看看你的拳掌如何。」
沈青青就地比劃了兩下,虎虎生風。她的拳掌功夫是鬼面郎所授,只是她的學藝不精,只得了鬼叔叔的皮毛。
蕭鳳鳴道:「夠用了。」
沈青青卻有所懷疑。因為眼前是一面非常光潔的石牆,平整又堅固,絕無一點縫隙,正是地獄無門,天堂無路。
蕭鳳鳴看見她的神色,遂安慰道:
「這不是石材,而是磚材,只不過燒製得比較緻密,其實並不硬,也不厚。」
「就算不厚……」
沈青青話只說了一半便不再說,因為蕭鳳鳴又拔下了她當做髮簪的七寶鑰匙。
這次她用的不是簪尖,而是簪首。輕輕一轉,七寶鑰匙簪頭那顆最大、最璀璨的寶石便翻轉了過來,亮出一個尖銳的尖端,只看一眼便讓人心生寒意。
「用這個。」蕭鳳鳴說。
沈青青將信將疑的拿過了它,在牆上一劃。牆上立刻多了一道溝壑,感覺就像用刀切豆腐,毫不費力。
但這樣大一堵牆,若是打碎,要等到什麼時候?
蕭鳳鳴道:「不需要打碎……你扶我起來。」
蕭鳳鳴的身子很輕。
「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倚著沈青青的肩,借助軟尺的丈量,蕭鳳鳴在牆上指示著。她每指出一個位置,沈青青就用那顆寶石作下標記。
一共十二個點。若用線連起來,像是一個傾斜的十字,又像是一隻蝴蝶。
「只要鑿穿這幾塊磚。」
「鑿多深?」
「一指。」
沈青青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一副「這怎麼夠」的神情。
蕭鳳鳴道:「你見過弓箭嗎?」
當然見過。
蕭鳳鳴道:「測量弓力的時候,總是先把弓弦鬆鬆地掛在上面,弓上多加幾分力量,弓弦就能拉出幾分長度。假使三石的力量恰好拉出三尺,那麼四石的力量便能拉出四尺,五石的力量便能拉出五尺。」
「聽上去好像有點道理……但這和牆有什麼關係?」
「牆與弓同理。這面牆也是一張弓。只要鑿穿這幾個關鍵點,就會大大減小它內部的弓力。如果一張八石弓突然變成了三石弓,卻仍然拉出了八尺的弓弦,會如何?」
「弦會斷,弓會折。」沈青青道。
「沒錯。」
蕭鳳鳴說得很輕鬆。其實從弓到牆,不啻一滴水到一朵雲的差別。要經過相當的複雜的運算,才能得出這十二個點的位置。好在她曾經計算過,並至今記得,省去了不少時間——這實在是不幸中之萬幸。
沈青青當然是聽得一頭霧水。但她還是點了點頭,道:「我相信你。那麼我開工啦。」她拿著蕭鳳鳴的簪就要開動。
「且慢。」蕭鳳鳴說。
沈青青立刻停住了動作。
「先把我放下來。」
沈青青這才想起蕭鳳鳴還倚在她的身上。
鐘鼓響,卯時至。
蕭鳳鳴半躺在柔軟的稻草上,身上蓋著沈青青的外衣,已經很久沒有動彈過。
沈青青的眼睛睜了一夜,手也停不下來——她必須在一捻紅再次到來前把這工作完成。牆上已有十一個孔,她手上正在鑿的是第十二個。
她的手拿過針,拔過劍,卻是頭一次將一支髮簪握得這樣緊,這樣久。
然而握得緊未必就留得住。「崩」的一聲,髮簪突然兩截。沈青青心中一驚,慌忙低下頭,去找有寶石的那一截。
「在這裡。」
半截斷簪,正拈在蕭鳳鳴的指間。蕭鳳鳴正靜靜看著她,氣色已恢復了許多。
沈青青驚訝:「你醒了?」
「你醒著,我怎麼會睡。」
蕭鳳鳴說畢,抬起衣袖,輕輕擦拭沈青青額角的汗水。
沈青青的臉上頓時就有點熱。
她剛才在石牆上鑿洞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守護他人的英雄,滿懷豪情,卻不知她自己也在被人默默注視著、關心著。
這樣的感覺讓她不安,更讓她歡喜。
等她回過神,最後一個孔已完成了。是蕭鳳鳴完成的。做完這一切,蕭鳳鳴便回到了沈青青的身邊,閉目斂神。
牆還是牆,只不過牆上多了十二個洞,像是拍翅欲飛的蝴蝶。
「現在動手嗎?」沈青青已有些躍躍欲試。
r/>「等一等。」
「還要等?」
「等早課。」蕭鳳鳴說。
沈青青雖不明白她葫蘆裡的藥,但也只好跟著等。沒過多久,四周傳來洪亮的誦經聲,伴著鐘磬聲響,迴盪在地牢中,久久不絕。
「就是現在。」蕭鳳鳴道。
沈青青明白了,蕭鳳鳴是打算用僧眾早課的聲響掩蓋住破壁的動靜。
她們並肩站到了石牆前,互相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其中卻有著萬語千言。
——牆的那邊究竟是什麼?是通途,還是更可怕的陷阱?
——不知道。但是有所作為,總比不作為好,對麼?」
蕭鳳鳴伸出手來,往蝴蝶的中央一指,「請朝那裡……」
她的手還沒到位,沈青青就彷彿心有靈犀,一掌拍出,正落在十字連線的交點處。
磚石立刻就有些鬆動。
沈青青趁熱打鐵,又跟著拍出了第二掌。這掌剛一落下,蕭鳳鳴急忙拉住沈青青的手往後撤步。只聽「轟隆」「嘩啦」數聲,無數磚石紛落,塵土飛揚!
牆上果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狗洞」。不等塵埃落定,她們兩人立即鑽了過去。剛剛到牆的另一邊,又是一聲巨響,牆體整個垮塌了下來。只要稍慢一步,便會被埋葬在磚石之下。
沈青青回頭望望那堆碎磚礫,拍拍心口,道:「好險好險,命不該絕。」然後笑著看向蕭鳳鳴。
蕭鳳鳴沒有說話。
她的臉色比病痛發作時更加難看,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瞳孔緊縮!
沈青青也說不出話了。因為她看見了眼前的景象。
她們面前是和那邊一模一樣的景象,一模一樣的鐵柵欄門,一模一樣的火把。更諷刺的是這道鐵門上還貼著一張紙,隨風招展。
紙上寫著十四個大字:
「面壁有心求破壁,出頭無路且回頭。」
字寫得歪歪斜斜,渾似出自童稚之手。
沈青青看著那張字紙,自言自語道:「不明白,我不明白。」
蕭鳳鳴看她一眼:「不明白什麼?」
沈青青道:「地牢既然有兩間,為何還把我們關在一起?」
說完她又嫣然一笑:「若他們把我們分開,這堵牆也不會倒了。」
花了一夜工夫,走上一條絕路,沈青青想的竟是這件事。
蕭鳳鳴看了看沈青青,道:「看來那時你睡得很熟。」
沈青青道:「那時?那時是什麼時候?」
「你被帶進來的時候。公輸崇看見你,便說抓錯了人。一捻紅不樂,便說:『那她是誰,難道你認得她?』」
停了停,蕭鳳鳴道:「公輸崇便說:『我怎麼會不認得。她是蕭鳳鳴的未婚妻子。』」
蕭鳳鳴說得很平常。她是女子,沈青青也是女子,所謂婚約本就不必認真。
沈青青的心卻跳得快了些,忍不住問:「然後呢?」
「聽見公輸崇這話,那個和尚突然跳了起來,把你扔進了我這間牢房,鎖上了門。他說……」
蕭鳳鳴忽然不說話了。
沈青青道:「你不要賣關子,他說了什麼?」
蕭鳳鳴深吸一口氣,道:「他說要我們洞房。」
沈青青的臉一下變得滾燙。
她快步跑到門邊上,一把扯下了那張字紙,道:「這一定是那個瘋和尚的筆跡。只有他愛故弄玄虛。背面的漿糊還沒幹,應該是離開不久……真是可惜,功虧一簣……」
她的嘴在分析,腦子卻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就在這時,捏著紙的手忽然被蕭鳳鳴握住。
蕭鳳鳴的手心很溫柔,眼神也很溫柔。
「至少我們打破了那堵牆。」
經過這一夜,她們兩個已經很累,累得只能就地躺下,仰面朝上,躺在一起。
但她們的心卻忽然輕鬆了。
——面壁有心求破壁,出頭無路且回頭。
「瘋和尚的字真難看。」沈青青笑著把那紙舉得高高,「你說他是不是裝瘋?」
「有時人會覺得瘋了反比醒著好。」
「當一個人這麼想的時候,他是不是也離瘋不遠了?」
「是的。」
蕭鳳鳴說完,輕輕閉上了眼睛。
說到那個瘋和尚,她又想起了那件事。
於是她的眼睛睜開了。
「沈姑娘。」
「什麼事?」
「你和我的婚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沈青青沒想到她會問這件事,靜了半晌,忽然笑道:
「你既不是男人,婚約自然不能算數,你又何必再問?」
「
我……」
「難道你還打算娶我?」沈青青朝她眨了眨眼。
蕭鳳鳴沒有回答。她翻了個身,把背對著沈青青,變成了側臥。
沈青青這才覺得氣氛有點異樣。她連忙轉了個身,追著蕭鳳鳴的後背,輕聲問:「你該不會……真的打算……娶妻?」
她忽然想到蕭鳳鳴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了那麼多年,今後說不定仍會如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白師父悄悄找上自己,做自己的師父,也許就是打算有朝一日以師父之名,命令她嫁給自己的假兒子。
若是蕭鳳鳴也認同她這樣的做法……
「不會。怎麼可能呢。」
蕭鳳鳴的語調又是淡淡的,似乎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很寂寞。
沈青青微笑道:「太好了。」
蕭鳳鳴也不回頭,道:「哪裡好?」
「當然很好,有你這句話,就算你的娘親命令我嫁給你,我也可以名正言順的拒絕啦。」
蕭鳳鳴朝她一瞥:「你知道家母?」
沈青青正不知該從哪裡講起,便聽見蕭鳳鳴接著道:「是我多怪了。江湖中沒聽說過她的人恐怕不多。」
沈青青覺得其中似乎大有隱情,於是又靠近了她一些,問道:「莫非……你不喜歡她?」
她說完,聽見蕭鳳鳴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很敬她。」
「抱歉……」
「但我也很怕她。」
她的後背忽然繃緊了,好像真的想起了可怕的回憶。
沈青青心中頓時湧起了從背後抱住她的念頭,卻又不敢動,只能靜靜聽著。
「我曾經十九次試圖違抗她,但每一次都證明她是對的。自那以後,不管她命令我做什麼,我都會去做。做她的『好兒子』。」
沈青青的心陡然往下沉。
背靠著背,沈青青苦笑道:「我懂了。」
她覺得自己從蘇州一路走來根本就是一個笑話。
「但是從現在起,這些都結束了。」
沈青青一驚。
她立刻坐了起來,轉身看著蕭鳳鳴,蕭鳳鳴也同時轉了過來。
她們兩個人的眼睛裡映著對方的影子,影子的眼睛裡又映著自己。
「總有些事,明知是錯,也是要做一做的。」
這句話不用蕭鳳鳴說出來,沈青青便明白了。
然後她們同時望向牆上那個被她們敲出的大洞。
——面壁有心求破壁,出頭無路且回頭。
蕭鳳鳴道:「我忽然想再回到牆那邊瞧一瞧。」
沈青青笑了:「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
話音剛落,她便走上那堆磚礫,分開碎石,率先鑽了過去。蕭鳳鳴緊隨其後。
然後她們都停住不動,兩腳釘在地上。
因為那扇鎖了不知多久的鐵柵欄門,此時正光明正大地敞開著!
——就好像一張驚愕的大嘴。
門口還多了幾樣東西:幾張銀票,一些散碎銀子,一把沈青青的劍。
沈青青皺眉道:「這又是什麼陷阱?」
蕭鳳鳴道:「看來他們要送客了。」
她的想法是對的。
只是這一破壁,一回頭的工夫,地牢裡全部的防備都宣告解除。一捻紅,瘋和尚,公輸崇與蕭易寒父子……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見到。
更奇的是,等她們兩人相攜走出地牢那條長而迂迴的走道,終於再一次見到太陽,她們所處的位置竟不是少林寺的院牆內,而是寺南的觀音廟。
白衣大士宛轉低眉,龍女侍坐,善財卻不見了蹤影。廟外是依著山勢墾出的菜地,金燦燦的油菜花開了三層。
沈青青問蕭鳳鳴:「你被他們抓來時,也是這條路?」
蕭鳳鳴道:「我來時是夜晚,不記得有美景如斯。」
山嵐清新,梵唄更清心。沈青青和蕭鳳鳴也放慢了下山的腳步。忽然遇見一個私逃下山的小沙彌,見著她們兩個就像見到了鬼,面色大變,念著佛號就往山上逃。
沈青青道:「這小和尚真奇怪,我又不會吃了他。」
蕭鳳鳴道:「你不要怪他。少林寺不接待女客,這說不定是他記事以來第一次見到女子,難免會怕。」
「為何不接待女客?」
「出家人要戒色。」
沈青青想了想,道:「這樣不對。」
蕭鳳鳴道:「怎麼不對?」
「沒見過色,怎麼知道色的厲害?不知道色的厲害,又怎麼戒色?」
蕭鳳鳴看她一眼,道:「你的道理真多。」
沈青青閉上了嘴,不再說話。一直走到山腳,蕭鳳鳴才說出後半句:
「但我很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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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午時還沒到,洛陽城外第一家酒館「劉白墮」的掌櫃便已無可奈何地趴在櫃檯上。
他後悔自己不走運,迎進來了兩個怪客,偏偏還都是女客。
這兩個女客俱是風塵僕僕的模樣。一個能說愛笑,帶點江南口音,卻帶了劍。最近因為名花劍會的關係,帶劍的客人多了,也沒什麼可怕。可怕的是另一個,雖然說空著手,卻是散著頭髮,遮著臉,簡直就像個女鬼。
她們既不吃菜,也不喝酒,而是要了一間上房,還要熱水。又寫了一張清單,說要借個小二,出去城裡買些東西。之後便躲進了屋,半天也不見她們下樓。
眼下牡丹花季,正是客人多的時候。「劉白墮」一共就只有兩個小二,支走了一個,留下的那個偏又是個新手。一會兒我要的酒上了你的席,一會兒你點的燒雞上了我的桌。生意沒做成幾筆,熟客倒是氣走了好幾個。等那個伶俐的小二回來,客人已走了一半。
「早知不如不開門,開門便迎進來掃把星。」掌櫃的連聲歎氣。
「掌櫃的,說些吉利的。」
說話的是個四十多歲,臉色陰沉的中年人,身穿一身黑邊白布袍,腰間懸一白鞘長劍,卻繫在了一條粗麻腰帶上。同座還有一個少年,一個青年,一樣的黑地白邊,一樣的粗麻腰帶。只是那少年坐在主位,腰帶也比別人寬些。
掌櫃一看那腰帶,便知這幾個客人新近遇著喪事,恰好又是進門未久的,聽了剛才的牢騷,想必會有誤解,遂急忙賠笑道:「小的昨日在房裡數私房錢,給媳婦抓了個正著,忍不住發些牢騷,幾位爺別笑話,哈哈,哈哈。」
中年人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忽然聽見角落裡傳出來一聲冷笑,回頭看去,竟是個黃衫玉帶的青年人,正坐在窗邊飲酒。中年人遂強忍著怒氣,道:「這位朋友,有什麼好笑的事,不妨說來聽聽?」
掌櫃的臉也白了。這個黃衫玉帶的青年是他今天第一個大主顧,一個人就喝了兩壇十年的杜康,還燉了兩隻乳鴿下酒,慢慢的喝了半日。掌櫃的見他衣飾華美,才沒急著收賬,若他死在那些粗麻腰帶的人的劍下,這賬就只能到奈何橋上要了。
誰知那黃衫青年反而不驚不懼,手持銀杯笑道:「我見鳥也懂得喝酒,覺得稀奇,是以發笑。——小二,再來一罈酒。」
那個不懂事的小二真的拿了一罈酒,掌櫃忙丟眼色,讓他後退。
「鳥,什麼鳥?」與中年人同座的青年皺眉道。
「你問什麼鳥?」黃衫人把酒杯放在桌上,哈哈笑道,「當然是打崑崙山飛來的一群驚弓之鳥!」
青年霍然起立:「你……」正欲發作,忽然被那少年人看了一眼,只好坐下。
原來這三個白袍客人都是崑崙派的門人。他們繫著粗麻腰帶,恰恰是為了紀念剛剛在金谷園被殺未久的「狂風快劍」冷不謙。
黃衫人冷笑道:「學藝不精,被人殺了,自己死得,別人說不得?若是這樣,不如把劍解下來,走路也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