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相見爭如不見 文 / 趙愁城
香氣。清淡,柔和,似草木在春陽下滋長的香氣。
覺醒的嗅覺如一隻懵懂的手,一捉到這香氣,就再也不願意鬆開。漸漸的,身體也跟著失去了重量,漂浮在明亮的世界裡。沒有謊言,也沒有負擔。
很輕,很輕。
「再瞇一歇歇吧,不用急著醒來。」一個溫柔的聲音說。
——還是那個姑娘……她還在!
蕭鳳鳴猛地睜開眼睛——眼前依然是地牢的昏暗。
但是她看見了那個叫做沈青青的姑娘的臉,一張倒過來的驚訝的臉。「讓你瞇一歇歇,為什麼一定要起來呢。」聽上去似乎有些不高興,卻帶著微笑。
剛才,就是這樣一張笑臉,為她流了淚嗎?
蕭鳳鳴的心底湧出許多複雜的滋味。她什麼話都沒說,因為實在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她用肘支著身體,勉強離開那姑娘的膝頭。忽然發現自己的衣帶重新系過,身下也變得乾燥了,心中頓生驚疑。回頭再看那個叫沈青青的姑娘,瞧見她上衣的棉布襯裡短了一大截,便什麼都明白了。「沈姑娘……」
沈青青卻搖了搖頭,讓她不要說下去。端著一碗溫水,送到她唇邊,道:「我嘗過了,他們按我說的,只放了紅糖。——是我假裝為自己要的,你別擔心。」
蕭鳳鳴不飲,望著沈青青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嗎?」
沈青青卻笑著放下碗道:「你也沒有問我為什麼吃了銷金散依然活蹦亂跳,對不對?」
其實後面這個問題的答案,沈青青自己也不知道。
但沈青青卻能猜到,一個女子究竟要付出多少辛酸,才能把自己天賜的身體改變成男人的形貌,不但舉止談吐都與男子相似,還要改變自己一部分的身體特徵。
肯這樣做的人,必定有非比尋常的緣由。出於本心也好,情勢所迫也好,都不是能輕易說與旁人聽的理由。
沈青青雖好奇,卻也有她的原則。
蕭鳳鳴不再看那碗溫糖水,就好像那碗水並不存在。
她低聲淡淡道:「我從不受人恩惠。」
沈青青道:「這不是恩惠,是報答。你莫忘了,你也是幫過我的。」
她指的是揚州屋頂上的那次相遇。
蕭鳳鳴的眼睛裡有什麼閃動了一下,又黯淡了,道:「所以我們,誰也不欠誰?」
沈青青點了點頭。
蕭鳳鳴看著她,雙手有些微顫。少頃,顫抖終於停下,她也將目光往邊上移開,道:「我不殺你。」
她說這話的時候,雖不再像從前那樣有意壓低聲音,卻依然冷得像冰。
但她話剛說完,就聽見「噗」的一聲,回頭一看,是沈青青在笑。
沈青青道:「是不是誰發現了你的秘密,你就要殺了誰?」
蕭鳳鳴沉默不動,然後輕輕點了一下頭。
在常人看來,這局面確實有些可笑。一個氣力全失,手無寸鐵的人,自身都難保,還敢聲稱留別人一命。就算江湖中最冒失的毛頭小子,也不會這般大言不慚。
沈青青卻忽然不笑了。
「你不該說這樣的話——因為你實在不像一個殺人犯。更不像一個為了保護自己的秘密,就會無所忌憚地傷害別人的人。」
沈青青這樣說著,眼睛裡多了一絲惆悵——也許她想起了一些遇過的人和事。
蕭鳳鳴卻冷冷道:「你錯了。——我殺過人,而且不止一個。」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聽上去又像個男子了。
沈青青一皺眉,道:「那麼,他們都是該死的壞人?」
蕭鳳鳴道:「我希望是。」
她說完就低下頭,平靜地看著自己的手。
沈青青也盯著她的手,驚訝道:「難道你根本不認識他們?」
蕭鳳鳴道:「甚至從未謀面。」
她說得很平靜。
沈青青眨了眨眼睛,忽然道:「我明白了。有人用你造的機關殺了人——真沒想到,空心島在銷聲匿跡的這些年裡還有發明流進中原。眾人都以為天度小浮圖是最後一件作品呢。」
蕭鳳鳴沒答話。
沈青青道:「殺人的是用機關的人,並不是造機關的人,你為何要說他們是你殺的?這根本不合理。」
這聽上去確實一點也不合理。
蕭鳳鳴淡淡道:「若非有人造出了凶器,很多人根本不可能成為兇手。」
因為他們沒有那樣的能力。
有了機關,也就有了殺人的能力,就可以去做許多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弱者因機關而行兇,強者因機關而送命。
這是誰都無法反駁的事實。就算正義可以抹去兇手,也抹不掉苦主對造出凶器的人的仇恨。
所以那日一品樓的「千勝刀王」辛四爺會有那一刀。
「——公子竟說出這樣的話,可真讓姐姐傷心啊。」
這聲音又甜美,又溫柔,
從柵欄外走道的盡頭傳來。在這陰暗腥臭的地牢裡,顯得那樣不合時宜。
更不合時宜的是正朝這裡走來的那雙腳——穿著兩朵一捻紅的繡花鞋的腳。
她的腳又小,又窄,堪稱三寸金蓮。走得很慢,很優。見到這樣一雙腳,難免會讓人想看看她的臉。但她的臉卻被一塊水紅色的面紗遮住了,大好面容,只露出一雙杏眼,兩道柳眉,說不出得神秘多情。
沈青青好奇道:「你真的是一捻紅?」
那女子不屑回答,右手直接甩出了七枚暗器。
劍有所謂劍意,暗器亦有意。暗器出手之前肌肉、筋骨、眼神的變化,便是「意」之所在。只要觀察足夠仔細,總能判斷出暗器飛來的方向。
沈青青與小白師父的木頭人纏鬥多年,應付暗器的本事並不算弱。可是上一次偏偏栽在了這女子的手中。因為一捻紅的袖管極窄,手也幾乎沒有動過,暗器的速度卻奇快無比。而這一次又是還未留意,暗器已至。
沈青青一動不動了。
她不得不承認,一捻紅已達到了「無意」的境界。
蕭鳳鳴冷冷道:「何必傷人?」
一捻紅道:「我只是嫌她吵鬧,不想讓她影響我們敘舊。你看她身上可有流血?我手上的分寸,你還不知道嗎?」
她的面紗遮著臉,別人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卻能從語聲裡聽出她在笑。笑著的美人,自然更加迷人。只可惜她這一次對上了兩個不懂得欣賞的人。
蕭鳳鳴道:「不管你來幾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樣。」
她坐得端正,答得絕情,聲音也低沉下去,與往常無二。無論誰看見蕭鳳鳴此時的樣子,都絕對想不到這樣一個人竟是剛剛從昏迷中醒來。
沈青青明白蕭鳳鳴在強撐,心中有些不忍,卻也只能靜靜地看。她心中暗想:聽這兩人的言語,難道她們從前就認識?
一捻紅走進牢房,在蕭鳳鳴的面前坐下了。「為何要這樣絕情呢,」她柔聲說著,身體忽然就像一朵風中欹斜的花,偎在了蕭鳳鳴的肩頭,纖纖的左手輕撫著蕭鳳鳴的心口,「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不是嗎?多日不見,你就算不想我,也一定想念我的右手了。」
她說罷,笑嘻嘻把自己的右袖往上捲起。
一捻紅的暗器,就是從右手發出來的。沈青青的心中一緊:難道她想對蕭鳳鳴動手?蕭鳳鳴現在沒有任何的反擊之力。
然而,等沈青青看清那隻手,臉上的震驚又增加了十倍。
那隻手的上面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它是一隻義手。原本的手早已齊肘消失,義手直接裝在她那截殘斷的手臂上。
殘肢的肌肉輕輕動了動,五指就跟著縮了起來。殘肢肌肉又動了動,其中三指又倏忽張開,竟成了一個蘭花手的形狀。
利用肌肉的細微顫動,手指上的動作就能做出這樣豐富的變化,這樣的義手實在是巧奪天工。和它一比,江湖上那些在殘肢上裝鉤子的實在是太過粗野,至於其他工匠所做的義手,簡直就像過家家。此等傑作,無疑只有空心島才做得出。
「難道一捻紅的暗器,也是用這隻手中埋藏的機關發出來的?」沈青青這麼想著,就想多看兩眼,一捻紅卻已重新放下右袖,將那隻手重新遮住了。
一捻紅向蕭鳳鳴道:「你是不是很想問一問它:『幾天不見,你又替這女人殺了幾個人,賺了多少銀兩?』」
蕭鳳鳴不做聲。
一捻紅接著道:「你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心中卻癢得要命。但凡機關消息,你總是忍不住想多看上幾眼,何況它本是你造的。要不要我把它拆下來,拿給你慢慢瞧一瞧?」
蕭鳳鳴道:「你說了這麼多,不過是想誘我為你再鑄一組『牡丹鏢』。」
沈青青立刻猜到這「牡丹鏢」應該就是一捻紅獨門暗器的名字。一捻紅精準到連白思微都為之色變的手上功夫,竟還也是空心島的機關所發,這讓沈青青忽然有些失望了。
一捻紅卻柔聲嗔道:「我早已放下了,你還念念不忘。你難道不知牡丹鏢的事我早已另請高明?他們的價錢也很公道——只要你的命。」
沈青青心中一驚。蕭鳳鳴卻巋然不動。
一捻紅幽幽歎道:「取你的命,倒也不難。可你畢竟是我的恩人。然而這一年多來,我從未向人提起過空心島尚有後人之事,已足夠還你的恩情,對麼?」
蕭鳳鳴點頭。
一捻紅又道:「但一想到今後看不到你,我還是有些不忍心……所以,我想在你死之前,給你一個驚喜。」
她忽然離開蕭鳳鳴的肩頭,慢慢把面紗摘了下來。
沈青青忍不住看了看她的臉——那張臉果然很美。有她這樣腳,這樣身材的人,就應該有這樣的臉。
蕭鳳鳴的眼睛卻頓時睜得大了——她顯然不是見色眼開之人,能惹她流露出這種驚訝的神情,定是不可思議之事。沈青青不禁有些奇怪了:這張臉有什麼不對?
蕭鳳鳴一聲歎息,道:「是白石君。當今之世,唯他才有這等手筆……你與他相識?」
沈青青聽見「白石君」,立刻集中了精神。這幾天她一直在找歡夜來,白石君不正歡夜來的化名嗎?
一捻紅笑道:「他本來就是我們的人。」
蕭鳳
鳴道:「你們?」
一捻紅卻不再解釋。
「距離你我分別,已有一年四個月零三天。這麼長的時間,足以改變許多東西。」她回頭瞥了一眼沈青青,輕笑一聲,道:「你的未婚妻子真是漂亮。」
沈青青心想:「我和蕭家的婚約,你怎會知道?」除了疑惑,還有些不是滋味。
蕭鳳鳴道:「我也這麼想。」
沈青青心裡一驚,然後又是一熱。
一捻紅道:「她這樣的人,理應一輩子平安快樂。不像我,被斬掉一隻手,臉又被人毀去……」她回過頭,看著沈青青,道「你知道,臉頰被剪刀剪開,是什麼滋味嗎?」
她說完,義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臉,在唇角到耳邊畫了一道弧線,淒然一笑。
沈青青右臉一陣發麻。
蕭鳳鳴淡淡道:「你的仇已報。」
一捻紅道:「我的仇已報,但還有很多人的仇沒有報……罷了,不說這些。」她又笑了起來,「我差點忘記,我的驚喜還沒送到呢。」
說完她朝沈青青回眸一笑,人就像一根春籐往蕭鳳鳴的身上繞了過去,兩眼盯著沈青青,唇貼在蕭鳳鳴的耳畔,輕輕說了一句話。
「你若還不改變你的主意,我可不能保證我會當著她的面對你做出什麼事情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