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9章 名花自古如名劍 文 / 趙愁城
白思微號稱在洛陽有祖宅,卻並沒去住,而是賃了一座宅院。洛陽的地產這些年早已有價無市,但凡高級些的新宅都是只租不賣的。
現在他正坐立不安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陸忘機則是坐在一張搖椅裡,旁邊擺著一盆梅花。他一邊曬太陽,一邊悠閒地看書,那書卷離梅花特別近,倒好像他和梅花一起看書似的。
白思微忽然停下了腳步,兩眼頗為急切:「你說他們都不辭而別,是不是都在生我的氣?」「他們」指的當然是沈青青和蕭鳳鳴。
陸忘機繼續看書,目不斜視道:「這個問題你已經問了七遍了。」
白思微道:「你也生氣了?」
陸忘機放下書卷,笑瞇瞇道:「才沒有,看著你急得團團轉,我的心情簡直好極了。」
這時大門微動,是沈青青忽然從外面回來。白思微立刻就要迎上去致歉,陸忘機卻裝模作樣又拿起了書,兩眼卻偷偷看著白思微,像是要瞧他的笑話。
但沈青青沒有看白思微,而是直接走到了陸忘機的面前,道:「你說的二十五道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陸忘機終於放下了書卷。「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一捻紅』。」沈青青道。
這三個字出口,白思微就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陸忘機卻是笑了笑。
陸忘機道:「近日白馬寺前突然出現了二十五道劍痕,都說是『劍魔』燕二十五重現江湖的證據,每天都有不少人去圍觀。雖然近日來一捻紅也接連暗殺了七個使劍的,卻和那二十五道劍並沒有關係。」
一旁的白思微顯然已有些跟不上他們的對話,連忙問:「『一捻紅』是什麼?」
陸忘機道:「一個女人,去年連揭了五十七張懸賞令而成名,擅長用一種花瓣形狀的暗器,號稱『出必見血,殺人無形』。」
聽見她殺的都是身帶懸賞的惡徒,沈青青的面色才稍有了一些緩和。
白思微卻忍不住有些輕蔑地笑了一笑,道:「現在成名的暗器高人,不是依賴蕭家的舊機關,便是仰仗公輸家的新火器。」
陸忘機沉聲道:「不是機關也不是火器,是手!」
白思微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因為他的彈指功夫也是用手的。只有用手的人,才知道若要練出一雙百發百中的手,究竟要下多少年的苦功,忍受多少次失敗的痛苦。
陸忘機卻笑了,道:「一捻紅最近接連殺了不少使劍的,這樣的作風聽上去確實和當年的燕二十五有些相似。但是一個人能把暗器練到她那種地步,不可能再留有餘力學劍,更不可能是燕二十五的傳人。沈姑娘,你忽然有此一問,是不是她又殺了什麼人?」
沈青青道:「是個叫做『狂風快劍『冷不謙的人。」
陸忘機喃喃道:「奇怪。」
白思微道:「我記得此人好像是崑崙派何鏡玄的高徒,成名也有七八年,並無劣跡,怎麼會有人懸賞殺他?」
陸忘機沒有言語。他的想法時常與白思微相同,卻往往更深沉,更長遠……
沈青青道:「那麼,就是完全沒有關係的兩件事了?」
陸忘機道:「也不能這麼說。我猜沈姑娘是用劍的?」
沈青青點了點頭。
陸忘機接著道:「那麼沈姑娘來到洛陽,應該也是為了『名花劍會』吧。」
沈青青搖了搖頭。「我是來找人的。」什麼名花劍會,她聽都沒聽說過。她現在只想找到歡夜來的蹤跡,好打聽一下父母當年究竟遭遇了什麼。一想到父母身上可能的沉冤,她的心就無法平靜……
陸忘機道:「名花劍會是十年一度的盛會,天下第一的劍者也將於焉誕生。」
沈青青道:「哦?」
陸忘機道:「要把一捻紅和燕二十五聯繫在一起,或許有些困難,若是加上名花劍會,似乎就說得通了。」
沈青青道:「為什麼?」
陸忘機道:「因為名花劍會本就是為了紀念一個人——『一劍落花』這個名字,你應該聽說過吧?」
聽見這個名字,沈青青沒有回答,而她也不需要回答,因為她發亮的眼睛就已經是回答了。
一劍落花。
天下最快、最精、最完美無暇的一劍。
這些字眼,人們往往覺得偉大而空洞,沈青青也曾經是如此認為。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除去小白師父的那一劍,她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襯得上這些偉大的字眼。
陸忘機道:「一劍落花,幾乎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的劍者。她拔劍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證道。她揮劍的對象也只有一種,就是她認為能助她證道的人。可笑的是世人竟對她一無所知,就連『一劍落花』這個綽號也是旁人所取。有些人說她就是『心絕』蕭洛華,但一直沒有切實的證據。」
一劍落花的目標分明聽上去十分高尚,陸忘機說起來臉上卻並無一絲崇敬的神情,竟像苦笑。
白思微忽然插話道:「分辨不出?這不合理。習武之人總有一些特別的習慣是想隱瞞也隱瞞不了的。如果我和她們兩人交手,一定能看出她們是不是同一個人。」
陸忘機看著白思微,微笑道:「即使是你,也做
不到。」
白思微道:「哦?」
「因為蕭洛華從不用劍。」
白思微語塞,沈青青卻是暗暗心驚。
難怪小白師父一直隱瞞她的姓名,直到最後才肯告知——因為她在用劍的時候,從來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想到這裡,沈青青不禁喃喃道:「如果蕭洛華就是『一劍落花』,那她為什麼要隱瞞?」
陸忘機歎道:「這也許因為,在蕭洛華的計策中,她們不能是同一個人。」
沈青青道:「計策?」
陸忘機道:「人們畏懼蕭洛華的心術,說她的心比她的機關更可怕,卻總忘記一劍落花的劍。一劍落花以證道為名,遍訪當時劍界名流,人們卻只聽說她的輝煌,有誰還記得那些倒下的人?」
「那些被她擊敗的人,曾經也都是轟動一時的前輩高人,最後卻是以身殉道者有之,封劍退隱者有之,身敗名裂者有之。她一人改變的武林局勢,或許並不比蕭洛華少吧。其實,她是否達到了劍之極意,又與他人何涉?為何這個武林要為她一人造出若許多的末路英雄,孤兒寡母?」
白思微皺眉道:「也許劍者的心本就與他人不同,既是為了證道,也應是死而無怨才是。」
陸忘機笑了,道:「正因為她的目的如此崇高,所以一直沒有人敢公開恨她、怨她。但若真是如此,為何她的每一劍都與蕭洛華的計謀緊密配合,又為何有意避開同『劍魔』燕二十五爭鋒呢?」
白思微張了張嘴,終於閉上。
沈青青疑道:「這又是怎麼回事?」
陸忘機道:「當時的使劍高手幾乎全數被一劍落花擊敗,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劍魔燕二十五。理由很簡單也很可笑,因為燕二十五和她一樣,是個見不得光的人。他拔劍的目的也只有一個:錢。揮劍的對象也只有一種:活人!」
沈青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人稱無堅不摧、無利不破的「劍魔」燕二十五,竟是個只看錢財的殺手。
陸忘機道:「但是以一劍落花當時的名聲,若不與燕二十五一戰,簡直是匪夷所思。於是他們到底還是戰了,未及分出勝負便不了了之。於是二人立約:十年之後,四月十七,洛陽白馬寺。誰知不過半年,就傳來了一劍落花掛劍退隱的消息。」
沈青青歎道:「真是遺憾。」
陸忘機輕笑一聲,道:「遺憾?我卻覺得是理所當然。以燕二十五這樣的身份,既不是家主,也不是掌門,就算殺掉他,武林的局勢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殺不掉他,就會為他所殺。何必冒險?」
沈青青道:「也許一劍落花她……有別的原因。」
陸忘機苦笑道:「是啊,也許她還真有。蕭洛華那段時間恰好成親退隱。若我是個女人,一旦做了別人的妻子,也不會再在江湖中冒險。可笑世人看不穿,竟為了紀念這一場未遂的決鬥,在他們約定的那天召開了『名花劍會』。如今空心島復出江湖,已是又一個十年,又一個四月十七了……」
他說到這裡,就忽然沒了說下去的心情,端起梅花邊上的酒杯,向遠處舉了一下,淡淡道:「敬心絕。」飲了下去。
沈青青沉默不語。
不用陸忘機再挑明,她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蕭洛華既然有能力利用「一劍落花」的名字擾亂江湖,那麼今日大開殺戒的「一捻紅」,與所謂燕二十五留下的二十五道劍痕,為何就不能是她的兩步新棋呢?
可是在她的心中,蕭洛華一直是房頂上那個縹緲得近乎透明的白影。能揮出那樣純粹的劍,怎會這樣的一個工於心計的人?
白思微忽然大笑道:「陸忘機啊陸忘機,人們都說山陰陸氏有意遠離武林,卻沒想到你人居鏡湖上,心卻還在紅塵中。」
陸忘機淒然一笑,道:「非也,不過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又向沈青青道,「你既是用劍的,不妨去名花劍會看一看,畢竟十年一次,機遇難得。」
沈青青的心情卻有些沉重,淡淡道:「我的劍,並不是為了和人一爭長短。我來洛陽,只想找人。」
白思微看見她的神色又有些低回,連忙勸道:「即使是為了找人,也應該去看看。這是武林盛事,但凡在洛陽的武林人士都會露面。想那蕭鳳鳴,也一定是為了看這個才來的。」
蕭鳳鳴!
這個名字像電光一樣從沈青青的心上閃過。沈青青立刻道:「我不要去!為何他要去的地方,我就非去不可?」
白思微還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頓時有些手足無措。
陸忘機瞟了白思微一眼,輕輕笑了笑,向沈青青道:「也許姑娘不妨先去看一看那二十五道劍痕,再做決斷。」
馬鳴風蕭蕭。
白馬寺前,沒有馬,只有風。
還有一塊巨石,丈許高,丈許寬,宛如從天而降的巨石。
沈青青跟著白思微,先看見了那巨石的背面。
背面是兩行字:
名花自古如名劍,
不許人間見落零。
觀其筆意,不似出自劍者之手,顯然是好事者所題。
白思微拊掌笑道:「字倒是不錯。」
沈青青沒多看那兩行字
,而是直接繞到了巨石的正面。
光滑如鏡的正面,就是五五二十五道劍痕。
沈青青盯著那二十五道劍,久久地。
白馬寺前人來人往,人群頭頂雲卷雲舒。
沈青青卻不動。
本來還在逡巡的幾個人,見到這裡有個人久久不動,也就跟著在她身邊不動了。
在這塊巨石的前面,不動的人越來越多。
白思微卻忍不住要動了。
他說:「你看了這麼久,到底看出了什麼?」
沈青青道:「也許我破不了這二十五劍。」
周圍有人已忍不住在笑,笑這小姑娘的不知深淺。
但他們很快就不笑了,因為沈青青接著又說了一句話。
她說:「但我師父一定可以破它。」
夜色已深,沈青青卻是無眠。
陸忘機見識廣博,沈青青一度很想問問他,是否知道鏢局聯盟,是否聽說過沈千帆。
但她實在不願意相信他的話是真的,起碼他關於小白的那些猜測,她就希望是錯的。
對一個不願意相信的人,她又何必再問更多?
「我已托人替你補了名帖,到了四月十七那天,你就可以去參加了。刀劍無眼,姑娘一定要小心。」
陸忘機的話,像是早料到她會有這樣的決定。
已做出的決定,當然無需再作動搖。那她現在到底還在猶豫什麼?牽掛什麼?
外面有響動。
打門聲,還有女子的聲音。女子和僕人說了兩句,就變成了爭吵。
這女子的語聲……好像是公輸燕?
沈青青一驚,然後就聽見有人推開房門,走了出去。聽著腳步十分沉穩,應該是今晚在這裡留宿的陸公子。
「原來是公輸姑娘。夤夜來訪,所為何事?」
「你是白思微嗎!」
「在下陸忘機,白公子已睡下多時了。」
「睡覺?他還有心情睡覺!讓他把鳳鳴還給我!」
沈青青聽得一驚。
「原來姑娘是找蕭公子……可是蕭公子與白公子會面,在下一直在旁邊,親眼目送他走下樓的。他出了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鳳鳴要去金谷園,結果直到現在都沒回來……他從來不在外面過夜的……」
公輸燕的聲音裡帶著一點哭腔。
陸忘機連忙軟語安慰她。他說話比白思微動聽,一般女孩子聽了,都會慢慢安靜下來。
沈青青卻已聽不進任何聲音。
她多想立刻走出去問個究竟,問問蕭鳳鳴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她不能。
「他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你為何要那樣在意他的事情?」
她閉上了眼睛,裝作自己正陷入一場安詳的睡眠。
天終於亮了,卻彷彿過了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