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繁華中的一捻紅 文 / 趙愁城
洛陽的賞花勝地,一是白馬寺,二是金谷園。
金谷園中的綠珠樓,也就是當年石崇的愛妾綠珠墜樓之所,原本是人騷客登臨弔古的勝地,這幾年卻因為朝廷禁浮靡的緣故,改成了茶樓。只要你願意掏幾錢銀子,就可以來一盞信陽毛尖,選一張樓上靠窗的桌子,坐在那裡,看滿園名花奇樹如潮水般向你湧動。
沈青青現在就坐在那裡,望著園子。一雙眼睛卻不看花,只看人。
在離她不遠的位置,還坐著兩個人,不看人,只看她。
白思微和陸忘機。
兩人面前的一局棋,已是很久無人落子了。
白思微道:「你覺得她是在找什麼人?」
陸忘機看也不看他,笑道:「分明是你要她來,現在又來問我。」
白思微皺眉道:「我確實是要她來沒錯,但並沒告訴她我為她訂了約,難道她已經猜到了?」
陸忘機這才轉過頭,看著白思微,道:「你要她來,是因為你偷偷為她約了一個人?」
白思微點了點頭。
陸忘機輕輕笑了一聲,什麼話都沒說,不再看人,只看花——看地上擺的那盆只有葉子的梅花。
他不說話,白思微反而有些急了,道:「你難道就不想問下,我為她約的那個人是誰?」
陸忘機頭也不回,道:「我又不是女人,沒你那麼大的好奇心。」
他的意思,顯然是把白思微比作了女人,白思微卻只是笑笑,並不生氣。
陸忘機心裡知道,即使不問,以白思微的性格,也會主動告訴他。
白思微也清楚陸忘機是這麼盤算的,卻也沒打算讓他失望。
白思微壓低聲音道:「是蕭鳳鳴。」
陸忘機這才回過頭來,看著白思微,眼神微變,道:「他也來了洛陽?」
白思微道:「我聽見她在馬車上說夢話,念到了『蕭鳳鳴』這個名字,念了十七遍。」
陸忘機怔了一怔,之後輕輕笑了一聲:「人家姑娘念別的男人的名字,你也要數,還真是無聊。」
白思微卻還是不生氣,接著道:「我想說不定她就是為了他才來的。一打聽,果然,這蕭鳳鳴也已經到了洛陽,而且只比我們早到了一天。我就想,不如撮合他們兩人見上一面,也算替世叔還她一個人情。」
陸忘機靜靜地聽他講完,道:「她不是為了他。」
白思微道:「咦?」
陸忘機淡淡道:「她若是對別人有意,就不會上你的車了。」
白思微卻好像沒聽明白。
陸忘機忽然發問:「你覺得九江比起空心島如何?」
白思微道:「我沒去過空心島,但海上往來不便,想來是九江更好一些。」
陸忘機又問道:「你比起蕭鳳鳴如何?」
白思微目光閃爍,顯然是想起了那一日在一品樓的遭遇,不由得深深歎了一口氣,道:「但願他不要與我為敵!」
陸忘機笑了:「難怪你娶不到妻。」
白思微有些懵。「這和我娶不到妻又有什麼關係?」見陸忘機沒有回答的意思,便正色道:「我寧願一輩子不娶。一個人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是很逍遙自在麼。」
陸忘機還是不說話,只是笑,不過這一回的笑,似乎比剛才更開懷了一些。
白思微見陸忘機不說話了,就又轉過頭看了著窗外的花,忽然歎息道:「此地牡丹已是天下妙絕,為何沒有幾個人來看?」
陸忘機道:「你難道希望看花的人擠滿了園子,把花籬也擠倒了,花影也擋嚴了?」
白思微道:「那倒不是。若是看花的人多些,她看見了她要找的人,我也就知道她在找誰了。」
他的好奇心還是沒有消退。
陸忘機故意道:「也許她只是不好意思看你,才看著窗外。也許她夢中念蕭鳳鳴的名字,不是因為情,是因為恨。」
白思微立刻道:「這絕對不會。情和恨是兩種語調,我還是分得清的。」停了一會兒,他又看著遠方稀稀拉拉的遊人,喃喃道:「難道洛陽的百姓都這樣無趣嗎?」
陸忘機笑道:「因為現在城裡有東西比牡丹好看多了。」
白思微道:「你該不會又說梅花吧,現在可不是梅花的時節。」
陸忘機道:「若是梅花,我還會陪你在這裡耗著嗎?——是劍,無堅不摧、無利不破的二十五道劍!」
他說到「劍」字時,窗前的沈青青忽然回過頭來。
陸忘機的眼神露出了一絲驚訝。因為沈青青此時的眼神就像劍一樣。
她只說了四個字:「劍在哪裡?」
這四個字也像劍一樣。
這是只有真正的劍者聽到「劍」字,才會作出的反應。
但是這個姑娘看上去像個劍者嗎?
如果是當初在一品樓,陸忘機一定會說「不像」。但現在,她的氣質整個都已經改變了。
她只是靜
靜地坐在那裡,周圍的人卻可以感受得到她的鋒芒。新劍出鞘的鋒芒。
若說她不是劍者,陸忘機已想不出誰更像個劍者。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這個道理陸忘機當然懂,可這是指「士」而言,若是女子……
陸忘機遲疑了。
他醞釀著,到底該怎樣回答她的問題。忽然白思微低聲道:「他來了。」
來的人是蕭鳳鳴。
公輸燕不在,他只來了一個人。
他依然穿著大紅色的衣裳,許是因為天氣更暖,質料比上次那件更輕便,只有衣袖還是一樣的寬闊。
微風吹進來,他的衣袖就隨風舞動了。他看起來簡直不是人,是《九歌》裡的神仙。
神仙一眼就注意到了沈青青,沈青青也看到了他。
不等他開口,沈青青就從凳子上起身了。不是想朝他走過去,而是想離開。
但白思微已笑著朝蕭鳳鳴迎了過去。「蕭公子,真是久見了。」又指著沈青青道,「這是沈青青姑娘。」
沈青青緊閉著嘴唇,唇白,臉色更白,額上已有汗滲出。
她不敢看蕭鳳鳴,卻已感覺到蕭鳳鳴在看她。上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樣。被那樣彷彿洞徹萬物的眼神看著,她覺得自己又變成了房頂上夜風中那個衣衫不整的模樣。
蕭鳳鳴確實在看著她。
聽見「沈青青」這個名字,蕭鳳鳴平靜的眼波中微微泛起一些驚訝,但很快又歸於平靜。沒有輕浮,也沒有輕蔑,只有一些淡淡的悵然。
究竟是失望什麼?失望她今天沒有穿那件寶藍色披風嗎,還是別的什麼?
他不說,沒有人知道。
白思微雖然遲鈍,卻也感覺到這氣氛有些不太對頭。
他說:「看上去你們兩人本來就認識,這就更好了。蕭公子也許不知道,沈姑娘很記掛你呢。』
不等他說完,蕭鳳鳴的眼神就冷了下去。
將目光慢慢移到沈青青的臉上,蕭鳳鳴淡淡道:「原來也只是戲言。」
白思微聽不懂這話,但是沈青青能。這話所指的,當然是那晚在揚州的房頂上退婚的事。
短短的七個字就彷彿一記巴掌,重重打在了沈青青的臉上。
那時沈青青要他拒絕那項婚約,卻並沒說自己是誰。她沒有說,因為她覺得也許今後都不會再見面了。
現在他已知道她嘴裡那個「姓沈的姑娘」就是她,而且還對他「很記掛」……他一定已把她那一番話當成了欲迎先拒的伎倆了!
可是這絕非她的本意!她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又遇見了這個人。
她腦中無數的聲音在問她自己:「為什麼我要來?為什麼我還不走,非要留在這裡自取其辱呢?」
其實,若她這時稍稍抬一下頭,看看蕭鳳鳴的眼睛,就會發現蕭鳳鳴眼中的苦痛並不比她少,這樣我們的故事也將短上許多,無趣許多了。
沈青青沒有抬頭。
她朝蕭鳳鳴走了過去,但目標不是蕭鳳鳴,而是他身後的樓梯。
蕭鳳鳴回頭目送她下樓,那眼神已和先前不同,可是沈青青也已無緣看到。
樓梯轉彎的下面,有許多年輕美麗,打扮入時的女子正在往樓上擠。她們聽說名動江湖的蕭家少主就在剛剛走上了樓,爭著想要上樓看他一眼,一邊擠,一邊笑著嘁嘁喳喳:
「誰跑得快,蕭家少主就是誰的!」「這和我們說好的不一樣!明明是見者有份。」「蕭家少主又不是香糕,看一眼就行啦,不要擠呀。」「說什麼不要擠,自己擠得比誰都厲害,嘻!」
沈青青看也沒看,低著頭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白思微在後面喊她,她沒有回頭,他們也沒有追她。
她有一些後悔。她確實該後悔。這次來洛陽,本是為了打聽自己的雙親當年的遭遇,怎該來賞花呢?
但是她又覺得自己好像並不是在後悔這件事。那麼她到底在後悔什麼?
她漫無目標地走在園中的小徑上。園中的山水池閣都和方才一模一樣,卻彷彿一個遊人都看不見了。
是因為沈青青在想心事,所以瞧不見別人了嗎?並不是。
因為人群都聚集在了一起,好像在圍著看什麼,把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一捻紅……是一捻紅!」每個人都這麼說。
沈青青雖沒來過洛陽,但也知道「一捻紅」是一種牡丹的名稱。蘇州城裡有幾處名園曾經移栽過。據說唐明皇時,有人獻牡丹,其時楊貴妃方勻面,口脂在手,印於花上。來年花開,上有脂印紅跡,遂得賜名「一捻紅」。
但是這「一捻紅」,相比起園中的「童子面」「洛陽錦」「青龍臥墨池」而言,並不算特別名貴,為何會有這麼多人聚在這裡觀賞,以至於連道路都變得水洩不通?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就往前走了兩步。只走了兩步便停下了。
因為那些人圍著的並不是一株牡丹花,而是一個死人!
死者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目視正前方,兩眼驚愕地大睜著。他的手搭在一把劍上,劍卻在鞘裡,四
周也並無打鬥的痕跡。顯然敵人就是在他的正前方動了殺機,而他的劍還未及出鞘,就已經死在了這裡。還沒有僵硬,顯然是新死不久。
沈青青忍不住道:「他就是你們說的一捻紅?」
馬上就有幾個帶了武器的江湖人回過頭來,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一個人冷笑了一聲,並不發話。
又一個人道:「他怎麼會是一捻紅。看這把劍,他應該是『狂風快劍』冷不謙。」
沈青青道:「聽名字倒像是很厲害,為什麼會死在這裡?」
那個人接著道:「只因為他遇見了一捻紅!」
忽然又有一人道:「一捻紅最近一段時間似乎總是找用劍的下手。」
此言一出,眾人都沉默了。
也許他們當中有好幾人都在想「還好我不是用劍的」,可是這樣的話,沒有一個人會說出口。
沈青青也是用劍的。想起之前陸忘機說的話,她忽然覺得有點蹊蹺。
「是劍界發生了什麼大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