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貓和剪刀 文 / 趙愁城
王人玉叫住沈青青,並不是真心想和沈青青切磋。
但也不是因為喜歡她。他叫住她,只是因為他比剛才那個人更早一步盯上了沈青青脖子上的那根鏈子。
沈青青脖子上這根鏈子意味著什麼,他只看一眼就明白。錢是誰都想要的東西,他也不例外,但他又想,自己是華山派弟子,好歹也是名門正派,怎麼能為了一個旁門組織的賞錢,和一個姑娘動手呢?
想了又想,他終於有了一個兩全的主意:
和她以切磋為名,制住她,再把她送到負心樓,不就成了?
他念自己是華山弟子,贏個當街賣藝的小姑娘,當然不在話下。至於比贏之後嘛,自己「無意中」發現她是個出逃的奴隸,於是按照律法,協助官府把她送回,才不是為了什麼賞錢——合情合理。
可是他剛剛拿定主意,就見別人搶先一步把沈青青給騙走。到嘴的鴨子飛了,這怎麼成!於是趕緊的一路小跑,終於搶在第三個人發現這塊寶之前,封住去路,嚇跑了那廝。真不容易。
「嗯,對,我想和你切磋。」
他又說了一遍。
本來他是很自信的,但是看著眼前這個小姑娘,他不知為什麼,還是有點緊張。
而眼前這個小姑娘也抓了抓腦袋,露出了犯難的表情。
王人玉想:糟糕,剛才不該說自己是華山派的,萬一這個小姑娘知難而退,拒絕切磋,又該如何是好?
誰知這小姑娘忽然笑了一下,道:「好啊!」停了一下,她又道:「不過我要收錢。」
收錢?
王人玉呆住了。
他在華山三年,切磋少說也有數百次,頭一次聽說切磋還要收錢的。
「多少錢?」他問。
「五百錢。若是沒有五百,四百八十五也行。」小姑娘說。
怎麼這數還有整有零的?王人玉以為小姑娘在消遣他。可是待看見眼前這個小姑娘期待又誠懇的眼神,他又有些動搖了。
罷了,不過是五百錢,比起負心樓主會給的賞賜來說微不足道。於是他摸摸口袋,真的數了五百錢給她。
小姑娘拿了錢,笑逐顏開。
王人玉暗暗以為得計。
誰知那小姑娘把錢揣在懷中,道一聲「謝啦」,轉頭就要走。
王人玉有點懵。
他高聲道:「慢著!我們還沒切磋呢!」
誰知小姑娘回過頭說,「我答應你要切磋,又沒說現在切。你看我現在又沒劍在身,不如你回蘇州找我吧,我家就在老君觀,很好找的。」
說完拔腿就跑。
王人玉急了。
人急,劍比人更急。
他的長劍已出鞘,直接就朝眼前人削了過去,直削向她肩膀!
但他的動作馬上就有些凝滯。
只因為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若是送回去的奴隸少了一條臂膀,負心樓主的賞錢還照舊嗎?
沒等他想明白這個問題,這個問題就已經不需要再想。
因為就是這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劍已經不在他的手中,而是落在了對方的手中。
他並沒看清對方用的是怎樣的手法,因為劍,簡直就像是自己飛過去的。
但他心裡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那招式他練過太多遍——分明就是華山派「破劍式」裡最絕的一手空手奪劍法!
「咦,這一招真好用。」那小姑娘看著手中劍,自言自語道。
「你還我劍!」王人玉撲了過去。
這一次,劍沒有飛,他的人飛了起來。
他的頭碰到了窄巷上面的瓦片。伴隨著瓦片落地的聲響,他也跌倒在地。
巷子兩邊騷動起來。還有人把頭從廚房的窗戶裡伸出來看熱鬧。
「辣塊媽媽的野貓又揭瓦!」「啥貓呀!一小姑娘,把個癟三打的乖乖龍地咚!」
聽著兩邊人的議論,看著小姑娘一臉得意的模樣,王人玉羞憤欲死,突然靈機一動,心一狠,扯嗓叫道:「搶錢了!她搶了我五百錢!」
沈青青一路狂奔。
終於奔到無人處,她停下了腳步。
萬沒想到,那個叫王人玉的最後竟用了那樣一招,她只好把五百錢往他臉上一扔,走為上策。
總之,她好不容易才滿起來的口袋又空了。更糟糕的是,她的肚子也空了。抬頭望天,已是正午時候。面前恰是一座酒樓,樓上人來人往,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一品樓也是一座酒樓嗎?她忽然想起今天是三月二十五。等發覺自己在想什麼,她又覺得自己有點好笑。
「這位姑娘,我能請你喝一杯嗎?」
她轉過頭,看見自己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公子打扮的人,正搖著扇子望著自己,滿面春風。
一盞茶工夫過後。
沈青青已和他對坐在酒樓上。滿桌都是好酒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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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姑娘真是海量。」那公子笑。
「公子也不差啊。」沈青青也笑,臉上已有些微微紅了。
「說實話,本公子並沒想到姑娘如此佳人,竟然會願意賞面喝我這杯酒。」
沈青青道:「實在是因為你讓我想到一個人。」
那公子一聽,笑著搖扇道:「敢問是什麼人?」
「一個不論寒暑,都愛搖著扇子的人。」
「我和那人長得像麼?」
「不,你長得像他的朋友。」沈青青說完,又是一仰頭,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哈哈哈哈,姑娘說話真有趣。失陪一下。」
那公子說完,起身離了席,走到沈青青看不到的地方,就忽然變了臉色,偷偷拉著跑堂的袖子走到一旁,低聲道:「她怎麼還這麼鮮龍活跳的?你真往酒裡下了藥?」
跑堂一臉哭相:「公子啊,您不能不信小的!這次專門準備的勁兒最大那種,您故意擺在她面前那幾壺,小的每壺都下了整整一包進去,天知道她怎麼還沒倒!」
「呆子!一包怎麼夠?你難道不知對付內力深厚的人,藥量要加倍麼?噯,跟你說這些也沒用。藥給我!」
跑堂的只好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塞到那公子的手中。
那公子揣著紙包,轉身回席,沈青青正坐在原位,手執牙箸,仔細地品味一個粉紅粉紅的清燉獅子頭。
那公子立刻堆上笑臉:
「剛才在下無故離席,冷落的了姑娘,理應敬姑娘一杯。」
沈青青抬頭說:「罰你自己倒酒。」繼續低頭認真吃獅子頭。
那公子見她吃得入迷,覺得機會來了,於是一隻手拿著酒壺倒酒,另一隻手悄悄拆開了紙包,往酒盞裡撒蒙汗藥。
「咦?」
聽見沈青青的聲音,公子一驚,手就一抖,大半包藥粉掉在了酒盞裡,變成了難以溶解的一坨。
沈青青道:「你在往酒裡放什麼?」
公子冷汗涔涔道:「是、是一種特殊的香料,西域來的。嘿嘿。」
沒想到沈青青卻忽然大喜道:「竟還有這種東西!向來只聽說過加飯酒,從沒聽說過加料酒。怪不得今天酒的滋味有些特別。啊呀,你自己怎麼不吃呢?還有小半包,你來吃嘛。」
沈青青的聲音特別甜,一層樓的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
公子呆住了。
「好不好嘛?」沈青青睜大眼睛,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好、好……我放。」
公子心一橫,哆嗦著手,把剩下半包放在了自己酒盞裡,卻不敢喝。
「公子不是說要敬我嗎?」
「對,敬、敬姑娘!」
方纔還春風滿面的公子,轉眼就變成了一臉哭喪相。
沈青青忽然一抬手:「慢著。」
公子一驚,把端起來的酒盞又放下了。
沈青青拿起了一個乾淨酒盞,搖了搖酒壺,把剩下的酒一股腦倒了進去,又把紙包中剩下的碎末輕輕磕進了酒盞,轉身高聲道:
「喂,那個跑堂的!你也別光看著,也過來喝一杯嘛,很難得呢。」
沈青青的聲音,鄰桌的人都聽見了,不免議論。都說這個姑娘,雖說舉止輕浮了些,待下人倒是熱情。還有幾個好事的盯著跑堂的起哄。
跑堂的戰戰兢兢道:「小的……小的不善飲。」
「一杯,只一杯,」沈青青說,「莫說一杯也不能飲,你整日在這裡跑堂,一杯的酒量,熏也熏出來了吧?」
鄰桌已有客人議論:「這個跑堂的真是不知好歹。」「瞧著是生面孔,新來的吧?」
「跑堂的」生怕再拒絕就要穿幫,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坐下。「謝、謝姑娘賞。」
「來,干啦!」說完沈青青帶頭一飲而盡,面色如常。
公子和跑堂的也硬著頭皮跟著飲了。
沈青青道:「吃菜吃菜。」
說著,筷子就伸向一道剛端上來的拆燴鰱魚頭。
公子心想:今天多半是被賣藥的騙了,竟敢用假藥來糊弄我。好在是栽在賣藥的手裡,沒栽在這小賤人手裡,負心樓的賞銀還可以指望,若是栽在這小賤人手裡……
他栽了下去。
「跑堂的」也跟著栽了下去。
沈青青道:「咦,你們怎麼都倒了?」又放下筷子,故意歎了口氣:「這麼大一桌子菜,讓我怎麼吃呢?」
於是她站了起來,走下樓,對掌櫃道:「賬讓樓上的結。」說完便出了門。
她早就知道這兩人沒安好心,也知道酒裡有藥,但是她不怕。
因為就在昨晚,歡樓主聽沈青青說被萬人敵和曾負鼎強行餵了黑虎噬心丹,大驚失色,很仔細地替她檢查了一遍,最後卻說:「雖不知箇中原因——若這世上還有什麼藥能讓你中招,我倒是很想見
識見識。」
經歡樓主一提點,沈青青才忽然想起來,道:「我還被苗人的毒鏢打到過。」
歡樓主點頭道:「但是你現在還活著。」
沈青青道:「我還想起來一件事。」
歡樓主道:「何事?」
沈青青道:「蚊子從來不咬我。」
差不多傍晚時候,沈青青又回到了負心樓的門前。
大門緊閉著,但她還是看到一個人。樵夫。
樵夫手裡還是拿著一卷書,身邊是一車柴。人靠著柳樹,柳樹靠著斜陽。好像他本來就應該在那兒,是那風景的一部分。又好像是永遠在等著誰來。
沈青青朝他走去,向他行禮。他忽然把書一卷,遞給她一個包袱。
打開來一看,裡面只有她來時的那身男裝衣裳。
「那這個怎麼辦?」沈青青把脖子上的鏈子拉出來給樵夫看。
樵夫卻好像懶得看一眼似的:「她說你會有辦法解開。」
多說無益,沈青青只好離開。
她換回了來時的衣裳,拿著那身雜役的衣裳去了當鋪。當鋪的夥計攤開看了看,嫌蠶絲既不如麻布結實耐穿,也不如棉布厚實保暖。這是天下只有當鋪裡才會聽到的歪理,任沈青青磨破嘴皮,夥計也只肯給她數上五十。
算上一開始的十五,沈青青離蘇州老家,還差四百三十五的距離。
此時已經黃昏。明日愁來,明日再愁,沈青青決意不再計較,就在橋下找了個地方休息。
兩岸柳綠燈紅,笙歌不斷,卻也總有靜下來的時候。慢慢的,四周就只聽得到流水的聲音。沈青青做了一個夢,夢見程姑姑,吳叔叔,鬼叔叔,還有小白師父。突然嘩啦一聲,夢破了,變成了一片黑。
只剩下一隻手。
一隻溫暖的,有點顫抖的小手,輕輕伸進她的懷中,摸索著她的衣領,忽然摸住了那根鏈子,就突然不動了。
這手不是夢,是現實——是誰?
沈青青微微睜開了一點點眼睛。
她看見了剪刀。
一把明晃晃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