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孫富貴 文 / 趙愁城
剪刀有很多種用途。
繡花,剪紙,裁衣服,都要用到它。殺雞,宰魚,割豬皮,有時也用得上。
它不在人手裡的時候,就只是鈕在一起的兩塊金屬。拿在人手裡,就危險多了。江湖上有些旁門左道的功夫也用剪刀。專剪人的脖子。
現在這把剪刀就擱在沈青青的脖子底下。
好在它的刀口比較短,沈青青的脖子雖不算粗,一下也剪不大斷。更何況它確實不在剪沈青青的脖子。
它在剪沈青青脖子上的那條鏈子。
沈青青完全清醒著。
但她不喊,也不逃。她在垂著眼皮裝睡,卻很想看看拿剪子的人長什麼模樣。
因為她發現,那只是把鐵器鋪裡隨便就能買到的鐵剪刀,根本不是這套鏈子的對手。這人會妄想著用普通的鐵剪刀來剪這條鏈子,定是和白日裡那群圍觀的人一樣,把這根鏈子當成了銀的。
這人肯定是個賊。
而且應該是個普普通通,沒什麼見識的新手。
新手的手法當然不怎麼靈活,甚至可以說,有點可笑。莫提那時時刻刻顫抖著的小嫩手,單說那鏈子,拽得也太用力了一些,越剪不斷越急,越急就越用力,受害人沈青青的脖頸都被牽動得有些痛了。
難得遇到這樣的笨賊,沈青青非但不覺得討厭,反而覺得有點有趣了。
於是沈青青大膽把眼皮抬了起來。
喲,這個笨賊居然也是個小姑娘。
小姑娘的臉蛋圓圓的,中間小小的鼻子還有點翹。
被那群男人糾纏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見著一個小女賊,沈青青沒來由的覺得有點親切。所以她並沒跳起來抓現行,而是輕輕和那小賊道:
「別剪了,刀口都鈍了。」
小女賊立刻被嚇了一大跳,她扔了剪刀就要跑。可是橋下的石頭光溜溜的,沈青青還沒追,她自己就滑了一跤。
於是沈青青慢悠悠地走過去,把她扶了起來。
「摔壞沒有?你家住哪裡?我送你回去。」
小女賊低頭裝啞巴。不管是誰,若是做賊被抓著,都會裝啞巴的。
沈青青見她不做聲,只好道:「不說也行。不過,你還是換個行當吧。做賊真的不適合你。」
沒想到這句話剛說完,小女賊就「哇」的一聲哭了。
小女賊抽噎道:「我、我以前從不這樣的,以前從沒失手過!都很好偷的……」
沈青青暗覺好笑,道:「那是怪我睜眼太早咯?」
小女賊又不作聲了。
沈青青道:「以你的本事,除非別人故意讓你來偷。」
小女賊抹淚道:「你說的一點沒錯,所以我才要到大街上來偷。」
這下輪到沈青青奇怪了——這小女賊究竟是哪裡來的?哪裡民風這麼淳樸?
她把小女賊扔了的剪刀重新撿起來,吹吹上面的灰,塞回小女賊手裡,無奈道:「其實我倒希望你能把那條鏈子給偷走。」
小女賊大奇,道:「為什麼?明明那麼好看!」
沈青青搖搖頭:「好看?其實只是個麻煩。」心中卻想:這小女賊不覺得這鏈子是值錢的寶貝,只覺得好看就要偷,倒還真是個稀罕的小賊。再看那小賊,卻發現那小賊兩眼閃爍著好奇和期待的光芒,盯著沈青青看,臉上的淚痕還沒幹,她卻已經忘了個一乾二淨。
沈青青歪頭道:「你是要聽這鏈子的故事?」
小女賊立時點頭如小雞啄米。
沈青青想,反正天還沒亮,有些無聊,講講正好打發時間。於是就對著小橋與流水,把自己這些天的經歷和小女賊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不料故事講完,小女賊竟聽得滿面淚水。
沈青青暗想:有這麼感人嗎?
小女賊哭道:「嗚嗚嗚,我以為我已經夠慘了,沒想到你比我還慘上百倍。」
沈青青無言以對,只好從懷裡把手絹掏出來遞給她。
小女賊一面擦淚,一面道:「都怪我手藝不好,沒辦法幫你偷走這條鏈子。其實我也想學點真本事,可是這揚州城裡有剃頭師父,有修腳師父,就是沒有賊師父。」
其實這世上也有賊師父,但賊師父又不會公開掛牌收徒——這話已經到了沈青青的嗓子眼兒,忍了忍沒說。
小女賊忽然睜大眼睛,望著沈青青,道:「你對我真好,又懂行,又厲害,不如,你來做我師父吧!」
她說得很認真,很誠懇。沈青青卻哭笑不得。
可是一口拒絕掉吧,又怕傷了這小賊的心。眨了眨眼,沈青青計上心來。
沈青青道:「你想拜我為師,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這裡有三個規矩,你要都能答應,再來說拜師的事情,你若不能答應,那就算了。」
小女賊洗耳恭聽。
沈青青道:「第一,偷來的東西不能據為己有。」
她說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好笑:若依了這條規矩,天下的賊都要餓死。立了這條規矩
,只怕已經燒香拜祖的都要立時反出師門。這小女賊也該知難而退了。
誰知小女賊卻點點頭,笑道:「這個好說!弟子能依!」
這讓沈青青更加奇怪,還沒等她琢磨明白,小女賊已經在催她說第二條。
沈青青只好說:「這第二嘛,得手不炫耀,失手不牢騷。」
小賊想了想,說:「這也不太難,我忍著不發牢騷就是了。第三呢?」
沈青青沒了法子。她全副心思都放在第一條上,總覺著第一條就足夠把這個小賊唬住,連第二條都是湊數的,根本沒想過第三條。可是自己已經事先說了有三個規矩,說不出第三條豈不是顏面無光。情急之下,她靈光一現,道:
「第三條:不可以偷比你還慘的人。」
總算編出了這要命的第三條,沈青青暗暗鬆了一口氣,松完氣心中又湧出一些無奈:看來這個便宜徒弟今天是收定了。
可是,她沒想到,這句第三條說出口,小賊的臉上卻第一次出現了為難的神色。
難道在她眼中人人都比她慘不成?
不想深究,沈青青道:「如果不能答應也沒什麼,反正今後你拜師的機會多得是……」
「不不,」小賊說,「我只是在想:看到一個人,要怎樣才能知道他是不是比我慘呢?」
原來是因為這個。
「不過,」小賊又說,「你既然是我師父,應該會教我的吧?我也答應你。現在可以拜師了嗎?」
她看上去又緊張又興奮。
沈青青凝視著這小賊不諳世事的樣子,忽然為她擔心起來:若把小賊扔下不管,另拜了歹人為師,從此走上不歸路,又該如何是好?自己雖然教不了她什麼真本事,卻可以藉著這個機會,把她從歪路上引回來。
於是沈青青道:「好吧,就依你。徒兒,你叫什麼名?」
小賊喜了個了不得。
她說:「我叫孫富貴。」
就好像有意要和她這個名字過不去似的,她的話剛說完,肚子就「咕——」了一聲。
沈青青道:「沒吃晚飯嗎?」
孫富貴先是一驚,然後點點頭道:「其實午飯也沒吃。」
好小賊,肚子餓著,不想著弄點吃的,竟來偷這根不能吃的鏈子。把自己照顧成這個樣子,不被捉才是奇了。這才過了沒多久,沈青青就已經有點後悔做她的師父了。
孫富貴道:「師父好厲害,怎麼連我沒吃飯的事情都知道?」
沈青青道:「你的肚子叫了。」
孫富貴好像還是不明白。
沈青青想了想,道:「你在這裡等著我。」
「是,師父。」
沈青青走上了河岸。孫富貴乖乖地站在原地等。
不知等了多久,沈青青終於回來了。她手裡多了一個壺,一個紙包。紙包裡是地道的揚州名點雙麻酥餅。壺裡呢?當然是酒。
那紙包打開的時候,孫富貴的眼睛都亮了。一看就是餓壞了。
不過她並沒馬上撲過去,而是有點猶豫,問沈青青:「師父,這是哪裡來的?」
沈青青道:「當然是用錢買來的。」
孫富貴憂心道:「師父的錢是賣了衣服才換來的……徒兒不能吃。」
沈青青道:「兩件不想穿的衣裳,換一包愛吃的點心,還送一壺酒,這豈非天下難得的划算買賣?」
你永遠不想穿的衣裳,價值甚至比不過一塊破抹布。
肚餓時候的一塊餅,卻比他日一桌山珍海味更讓人滿足。
這就是沈青青的道理。
孫富貴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沈青青,久久的。最後終於低下頭,道:「師父……真奇怪!」
沈青青笑了:「誰讓我沈青青是姑蘇城閶門裡出了名的荷花大少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