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沈青青的春天(1) 文 / 趙愁城
沈青青的春天(上)
兩枚銀釘,一大一小。釘頭都有花紋。大的那個像只青蛙,小的那個像條蛇。釘子很粗,嵌入大門一寸餘,吳香客隨手就拔了下來,托在手上看了看。
吳香客道:「你把我拉出來,就只為了看這個?」
鬼面郎道:「不錯。」
吳香客道:「這銀釘有什麼來歷?」
「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要防。」
這話說的很有道理。
這時候,道姑正巧也走出來了。吳香客迎上去,捏著釘子給她看。
程玉京看一眼那釘子,道:「鬼面郎,快把吳香客的手砍下來。」
吳香客的臉一下變得煞白。
鬼面郎倒是真的不知從哪裡拿了一柄斧頭出來,伸手就往吳香客的手臂上比劃。
吳香客顫聲道:「仙姑,你好狠心。」
程玉京冷冷道:「你是活該,辜負了五毒教的女子,就算剛剛沒碰這釘頭的劇毒,也少不了中蠱而死。」
吳香客連忙賭咒發誓說自己並不認識五毒教的人,不但女子,連男子也一概不認得。那誓發得,連神鬼都為之動容。
鬼面郎比劃了兩下,實在下不去手,問程玉京:「就沒了別的辦法麼?」
程玉京道:「有。和他們打,把解藥搶過來。」
鬼面郎皺著眉:「真的是五毒教?」
程玉京道:「這釘子是五毒教的標記。兩枚釘子,表示他們兩個時辰後就要來了。」
有的門派讓人恐懼。有的門派讓人敬畏。有的門派讓人噁心。五毒教就是一個讓人噁心的門派。
五毒教這個名字,聽上去就是粘答答,濕漉漉,冷颼颼的,帶著毒液和花紋。雖然他們自己總用一個更好聽的名字「五仙教」來稱呼自己。
他們的手段並不高明,但是很有效率。故而很少有哪個門派願意和他們沾上關係。更沒有誰願意和他們作對。好在他們常年盤踞洱海,極少涉足中土。想要和他們攀上關係,倒也不太容易。
既然吳香客並沒有惹事,那五毒教為什麼要到蘇州來?他們三個人都在想這個問題。
吳香客被鬼面郎拖走後,沈青青一個人在屋子裡想了很久。不想別的,就想師父臨走時和她說的那番話。
空心島在哪裡?
為什麼她又突然成了空心島的兒媳?
還有,為什麼小白師父要她學空心島的功夫,防著空心島的人?
「青青。」
程姑姑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進來,還扔給她一個錢袋。沈青青伸手就接住了。
程姑姑說:「去城裡散散心吧。天黑以前不要回來。」
沈青青掂了掂錢袋,笑道:「姑姑今天出手好大方。」
吳香客笑著插嘴:「這些都是仙姑平時昧掉的香火錢。」
道姑不理他。
沈青青問:「吳叔叔不一起去麼?我想跟吳叔叔去玩。」
道姑說:「你吳叔叔今天沒工夫。」
眨眨眼睛,沈青青又問:「可以去賭錢麼?」
「你若能贏,就隨便你。」
沈青青立刻把小白師父留下的煩惱給忘了個一乾二淨,歡天喜地的出門去了。
門剛「砰」的關上,吳香客就身子一歪,棉花人似得軟軟倒在床上。鬼面郎用針往他的手臂上刺了一個小孔,擠出了幾滴紅黑色的血來。
吳香客笑向道姑道:「這□□真有趣,像喝醉了似的。你要不要也試試?」
鬼面郎道:「別說話。」吳香客只好乖乖閉嘴。
程玉京歎道:「但願青青回來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
沈青青愉快的走在閶門外山塘街上。和小白師父的傷感告別早被她扔在了腦後。
只因為沈青青畢竟是個女人。從古到今,女人療傷的最好辦法,就是購物。只要多買幾件衣服,幾盒胭脂,天大的委屈都忘了。
更何況這條街上的生意,總有那麼幾家靠著老君觀的英雄們照拂方得平安。更何況沈青青一挑三的英勇事跡,在這大街上已經傳開了。那些夥計看到沈青青來,再也不敢叫她小丫頭,而是全都商量好了似地睜著眼睛說瞎話,對著她這個大姑娘家左一個「沈少俠」,右一個「沈公子」,聽得沈青青十分受用。什麼時新花布,五色糕團,揚州的胭脂,四川的扇子,錢都不敢要。一個無錫大阿福,沈青青只是拿起來瞧兩眼,店家就說送給她了,還滿臉堆笑說「明朝再來」。沈青青心道,我若天天來,你也勿要做生意哉。逛了不到半日,她手裡的東西就已拿不下了,只好讓綢緞鋪夥計打了包,送到老君觀去,自己則想找家麵館小坐一陣。
她想,以前總是吃陽春麵,今天怎麼著也要來碗燜肉的澆頭。不,還是要響油鱔糊更好些。想著想著,就走到了閶門底下的朱記麵館。
剛在條凳上坐下,她就覺得有點寂寞。她很快就明白了緣由。以前店裡的夥計總是不等她坐下就滿面春風的迎上來,今
天卻沒有。店裡的大廚、二廚、夥計、客人,都扔下了手上的事,在大堂的角落裡圍成了一圈,不時還有人發出尖叫聲。發生了什麼事?沈青青忍不住就湊了過去,加入了圍觀的人群。
在這一群人中,她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倒霉鬼。
倒霉鬼實在是太顯眼了——是個苗人打扮的少女,頭上,身上都是煌煌銀飾,少說也有七八斤重。就像這銀子太重,壓得她長不高了似的,她的身材比一般人要嬌小許多,好像可以捧在手心。
真是個袖珍的美人啊。
但是,只怕沒有誰敢這麼做。因為這苗女的手腕上,正繞著一條通體暗紅色花紋的小蛇。小蛇陰惻惻地左看,右看,向著周圍的人吐著芯子,蠢蠢欲動。她將手指向哪裡,哪裡的人就尖叫著往後退。
雖然人們畏懼那蛇,但他們並沒有放那少女走的意思。因為這店裡的一個夥計顯然已經被咬傷了。周圍人圍住那少女,就是怕她跑了。
少女道:
「你們,不要欺負人!面錢我已經付了,讓我走!」
她似乎也有點緊張,說的官話也有點生硬了。
店裡的夥計們面面相覷:
「俚講啥?聽弗懂呀。」(她說什麼?聽不懂啊。)
苗家少女道:「你們說什麼我不知道,快放我走。不然,我讓蛇咬你們!」
幾個夥計又唧咕道:
「俚阿是在講粗話?」(她是在罵人?)
「弗曉得。忒嚇人哉。吾撥俚嚇一跳!」(不知道。太嚇人了,我被她嚇了一跳!)
夥計們紛紛罵起她來,那苗家少女仍舊是一臉茫然,但始終不肯把手裡的小蛇放下。
沈青青心裡已經明白了,這苗家女子聽不懂蘇州話,而店裡的人們又聽不懂那苗女的藍青官話。沈青青想今天這一路上那麼多「少俠」可不能白聽,於是往人群中央擠過去。夥計們見來的是店裡的常客,也就讓她過去。
沈青青用手指輕輕戳了戳那苗家少女的肩膀。
苗家少女警覺地一轉身,同時,那條暗紅色的小蛇也猛地向沈青青張開了她的大口,一股液體「滋」地竄了出來,被沈青青閃過了。
苗家少女女沒好氣道:「你是誰?多管閒事!」
沈青青道:「我道要問你是誰,為什麼要用蛇咬人家?他們在罵你呢。」
少女有點詫異。
沈青青就知道那些夥計們罵她的粗話她也是一句都沒有聽懂。也難怪,俗諺說,「情願搭蘇州人尋相罵,勿願意搭まま人講閒話」,實在是因為蘇州話罵起人來依舊是糯糯軟軟的,太沒有氣勢了。
少女道:「我早說那蛇沒有毒,可是他們就是圍著我不放,唧唧咕咕說著我聽不懂的話。原來是在罵我麼?」
沈青青笑道:「他們也以為你在回罵他們呢。既然這蛇沒有毒,那就好說。」
那少女的氣稍微消了幾分,她道:「我還以為他們是要欺侮我。」
她一甩手,那蛇又竄出來了一些,夥計們又是一陣驚叫。
沈青青轉向那些夥計們,唧唧咕咕的說了幾句,那些夥計們頓時恍然大悟。沈青青又給了他們一角銀子,作為傷藥錢,夥計們得了錢,很快就散開了。還剩下幾個不肯走的,看著那苗女,再又和沈青青掏心掏肺的說了幾句,也散去了。
人散後,沈青青轉過身來,對她笑了笑:「沒什麼,誤會,誤會。」
那少女恨恨道:「我又沒叫你幫我,多管閒事。小心我要紅紅咬你。」
就像聽得懂少女的話似的,那條小蛇在她的手心裡扭了扭。
沈青青卻不怕,反而笑道:「原來這小蛇叫紅紅。——既然它沒毒,我就不怕。」
那少女不再理睬她,將小蛇收入袖中,氣鼓鼓的走出店外,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盯了沈青青一眼,道:「你……可別跟過來!」
沈青青想:女孩子總是愛說反話,我自己就是女人,難道還不知道麼?
沈青青打定了主意,故意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那苗女感覺到自己被人跟著,一路上頻頻回頭看她,每當那時,沈青青就故意和小商小販聊上兩句,或者假裝看貨車上的東西。那少女跑起來,沈青青就施展從吳香客那裡學來的輕功,就輕輕鬆鬆地跟在她後面。那少女停下來,她也隨之而停。
如是走了半條街,那苗家少女累得喘氣,終於忍不住了,回頭道:「你幹什麼跟著人家。」
沈青青道:「我沒有跟著你呀,只是碰巧同路罷了。」
苗家少女道:「就算我不懂蘇州話,我也不要你管。」
沈青青道:「我才不會管你的事,也不會告訴你有句特別有用的咒語叫做『吾聽弗懂蘇州閒話』。」(我聽不懂蘇州話。)
少女忍不住問:「你說什麼?」
沈青青笑道:「『吾聽弗懂蘇州閒話』,記住了?」
少女怒道:「你是不是教了我什麼罵人的話?」
沈青青笑而不答。
兩人又這樣一前一後的走了一陣,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渡僧橋上。這一回她們走的很慢,很慢。
又是
苗家少女先忍不住了。她回過頭問:「公子,你……叫什麼?」
沈青青聽她稱自己為「公子」,心中覺得有些好笑,便答:「我叫沈青。」故意隱掉了一個「青」字,讓它聽上去更像個公子的名字。
苗家少女問:「是輕浮的輕?」
沈青青道:「不是,是青色的青。就和這柳樹的顏色一樣。」
橋旁的柳樹,正是青青的時候。
那少女忽然笑了一笑。沈青青覺得,她笑起來的時候還挺好看的。
她說:「我叫黃鶯鶯。」
說這話時,她的臉頰被早春的太陽照得紅紅的。
沈青青笑道:「我還以為是哪裡的鳳凰,原來是個家雀。」
黃鶯鶯咬著嘴唇,將臉轉到一邊去,不看她。
兩人雖然交換了姓名,她們還是一前一後的走著,只不過這一回,變成沈青青在前面,黃鶯鶯在後面了。
明知自己被黃鶯鶯跟著,沈青青也不在乎。她只在意一件事,就是她的肚子餓了。餓的時候,偏偏又想起朱記麵館的燜肉面來。被名叫黃鶯鶯又名小麻煩的苗疆丫頭跟著,沈青青怎麼有臉再折回去呢。不過她又一盤算,既然「少俠」我今天面子極大,不如就去吃頓霸王餐吧。於是腳步一轉,走上姑蘇城最繁華的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