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天崩 文 / 夢見稻穀
楚國夫人走近大殿的次間門口,裡面傳出洞簫的聲音,悠揚動聽。
「陛下正在唱曲兒,」劉永出來,看見她,恭敬得到。
女皇的心情顯然很好,霍穆穆定了定身子,走進去。
霍昭手持一把墨丹折扇,身穿九幅雲水裙,她保養得當,雖已六十多的年紀,又曾生養過幾個孩兒,腰不免圓了些,但皮膚白皙,姿態端方,有寶相莊嚴之美。
此刻的女皇卻是婉轉的,將折扇緩緩舉到頭頂,隨著音奏,輕輕唱出一首清音:
漸天如水,素月當午。
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
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隨分良聚。堪對此景,何忍獨醒,歸去……
清音的曲調悠長,拖音多,女皇一曲唱罷,已是微微薄汗。那霍穆穆站在一旁,聽到「少年人,往往奇遇」,已然是癡了,過了良久,方幽幽歎道,「阿姊,您已多年未開音了。」還是那樣清澈如水,明媚如輝,和她說話時的聲音一點都不一樣。
霍昭拿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坐下來,看她一眼,「你來做什麼?」面容收住。
霍穆穆知道,女皇這樣的態度就是不想聽她接下來的話,可是想到方才觀球的情景,還是忍不住問,「您——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為什麼不殺了她?你不是最痛恨她嗎?!即便她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年齡不對!可是他為什麼要要養出一個這麼像她的人!」她越說越激動,難以克制自己,鳳目圓睜,胸口不斷起伏。
室內一片靜默,劉永早已將裡面的樂師侍婢都帶了出去,只餘下兩姊妹。
霍昭道,「你來就是想惹我不痛快?」
「我想不通!我看不下去!我受不了!」楚國夫人嘶喊出來。
「那是無涯的『孩子』!」霍昭大聲說道,聲音渾厚重如斑斑青銅,她的臉剛毅堅決,同時卻有一種柔情,隱隱如寶相佛光,潤淌在這樣的臉龐上,沒有讓她顯得軟弱,只讓它更加燦絢奪目,不可直視。
「她與他生活了十幾年,是他教養出來的女孩!朕愛不得他,便就要愛他養出來的孩子。我願意寵愛她,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她站起身,姊妹倆面面相對,霍穆穆先轉過身,疾步出去。
#
虞盛光送走豫平郡王,一個小內侍帶著她回居住的宮殿。
小內侍十二三歲年紀,喚作寶穗,生的唇紅齒白乾乾淨淨的一個小男孩,一路走,一路和她聊。
「陛下在內廷中設了姝院,也仿照前廷有武女官,影兒姊姊為陛下擬詔撰,便有內相之稱。」寶穗向她介紹,「陛下當然對姊姊們都甚好,尤其寵愛影兒姊姊、緋兒姊姊和柳兒姊姊。不過,奴婢在這宮裡呆了七八年,還沒有見過像虞姑娘這樣一上來就那麼得眼的——即便是影兒姊姊,那也是經過數次大宴,詩詞書畫,出口成章,才漸漸得陛下的喜歡。」
寶穗的聲音清脆,說起話來像竹筒倒豆子,說到最後,掩不住對盛光的羨慕。
虞盛光心裡其實滿滿的對女皇態度有不安驚疑,臉上卻笑著道,「你才多大,能看了幾年的事。」
「真的!」寶穗認真得道,「奴婢的記性最好了,宮裡的每個姊姊,誰喜歡我,誰不喜歡我,我都記得住!」
阿圓笑了,看著他一時卻想起豆角,那笑容便又收了回去。
一陣風吹過來,她扶了扶大氅的兜帽,狐狸毛的兜帽下,那朵雲粉露出來,還在她的髮髻上。
走在她前面的寶穗,突然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虞盛光愣住了,站住腳,剛想俯身去看,後面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他不妨事,不用擔心他。」
盛光一聽到這聲音,脊背立馬韁直了,不用擔心寶穗,那要不要擔心她自己?想也沒有想的,她跳過寶穗的身體,發足狂奔。
風呼呼得向後面灌,天漸次暗了,這一處迴廊更顯得無比幽暗狹長,四面八方都是陌生,阿圓心跳的快的緊,其實怎知道要去哪裡,又怎麼能逃得掉,她轉身看見這座小殿側門旁邊有一個退避的地方,便躲到那裡面去,蹬上窗台,不要露出裙擺。
還沒有一息的功夫,申時軼就出現在退避前,掐著她的腋下將她抱了下來,盛光覺得一陣眩暈,「你要做什麼?」
申時軼盯著她,「我要我的花。」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傾身向她的耳邊,虞盛光覺到對方帶著熱力的呼吸,還有賽場上下來余有的汗味,也說不清是緊張、嫌惡,還是牴觸,從耳朵到頸後脊背,一條線兒的酥麻下去。申時軼咬住那朵雲粉,而後鬆開了,向下舔了舔女孩可愛的耳朵,「我上次親的是這邊嗎?」
他接著托起她的頸子,沒有容她再逃離開,吻上了她的嘴唇。
霎時之間,天昏地暗,天崩地裂。
這個吻像花朵上的露水,它晃啊晃,它顫啊顫,透明的,晶瑩的,飽滿的,它以為它是誰。最終敵不過地心的重量,掉下來,跌一個粉碎。
#
「呵!」虞盛光從噩夢中醒來,驀的從榻上坐起身。
梳妝案台上,那朵雲粉還在,靜靜得躺在廣口淺底的水碟子裡,她回來以後竟沒有把它扔掉,而是放水裡養起來了,現在在漆黑的夜裡,那一點點淡淡的粉白色,鮮活無比。
「你睡不著麼?」姜影兒的聲音
問。
女皇的吩咐,她二人暫時同住在一間,這寢殿闊大,二人的床榻遙遙相對,深夜裡發聲,竟有一點回音。
虞盛光響起剛才的夢境,竟然有一種荒誕的懸疑之感——或許夜裡人總是有些混沌的,懷疑它有沒有真實得發生過。
她擔心自己剛才說了夢話,平靜了一下,方道,「沒有,我做了個夢。」許是夢境的原因,聲音尚有些軟弱。
打更的聲音隱隱傳來,月光穿過雲層,透射到這一間殿內。
兩個少女,皆擁著被子,坐在自己的床榻上,長髮流淌,遙遙相對。
「虞姑娘,你的名字是叫做盛光麼?這名字很美,是誰給你起的?」姜影兒問。
虞盛光道,「是我的母親。」
「你的母親?她是誰?」
虞盛光自己心裡頭也茫然了。自小,母親這個詞對她就是一個遙遠的定義,她幾乎沒有怎麼見過馮氏,而楚國夫人和女皇又認為她像某一個未知的女子。令到她不由去想,會不會,她並不是母親的女兒?滿腹疑竇,卻不知從何說起。
她的沉默讓姜影兒以為對方是不滿自己的逾越。她準備躺回去,卻聽到虞盛光問,「你…是姜家的後代,是嗎?」
「是。」
「姜家除了你,還有誰活下來?」
「大都死了。」姜影兒平靜得答,「男人們都砍了頭,女人們當時有一些自殺了,還有一些,這些年陸陸續續得也死去不少。」
虞盛光又沉默了,想到姜無涯,一瞬間,覺得好像虧欠了對方許多,她在掖庭裡奮力掙扎的同時,自己卻是在享受著師傅的關愛和照拂。
「你不必覺得虧欠我,個人有個人的造化,」姜影兒道,「但是陛下那裡,我是不會讓著你的——我,才是陛下最需要的人!」
#
奴婢推開移門,告訴豫平郡王,「王爺,虞姑娘來了。」
申牧抬起頭,看見紙門上映著一個亭亭的影,「進來吧。」他道。
虞盛光進門,見豫平郡王穿一身天青色燕居常服,腰間綴著一枚玉珮,起身下榻相迎,她微微福身。申牧問她,「陛下對你怎麼樣?」
「極好。」盛光答,抬起眼看向他,「王爺,為甚麼?」
「好便最好,問那麼多原因做甚?」申牧笑著道。
「我總要知道一個原因。」盛光卻是執拗的。「您是不是早就知道,皇帝陛下會因為我和師傅的關係對我好?那為何還要讓我隱瞞?」
對待女孩,豫平郡王是極耐性的,「陛下心思縝密,疑心極重,非極熟悉她的人不能參透她的心思。」
「那麼說,您也十分瞭解她了?」
「不,」申牧慢慢道,「是劉永。劉永願意帶你進宮,我便知道你危險不大了。劉永陪伴女皇四十載,有多少她的故人都倒下了,他卻能做不倒翁,憑的就是揣摩上意,更是小心謹慎。可以說,當今世上最瞭解陛下的便是他,她有什麼事他不知道?如果楚國夫人一眼就能看出你與那未知女子的相似,劉永必定早也發現了,而你的歲朝、書法,還有出自虞家灣等等所有的點,無巧不成書啊小阿圓,我猜他必也早參出了你與姜無涯的干係。
至於我,並不知道你像著什麼人,但既然劉永認可了你,就可以放手一搏,讓你去。為什麼讓你隱瞞,卻是因為陛下的多疑,原想讓你慢慢兒讓她自己發現,或是最安全的,卻還是沒有料到陛下會這樣心急。」
他眉眼含笑,說的清清楚楚,虞盛光卻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既然我進宮並沒有危險,您為什麼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