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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2章 豫平 文 / 夢見稻穀

    申時洛騎在馬上,向街道兩旁望去,前天夜裡的雨大,臨江城裡多處都積澇了,特別是南城,數十餘戶人家被水灌進了家去,一整個坊間成了積水潭子。

    他剛從南邊巡視了回來,這東邊的坊區地勢高,靠近王府街,卻是好許多,一點點積水早被排乾淨了,店舖照樣開張起來。

    他攢著眉頭,忽然,眼睛一定,引動韁繩,馭馬向一邊靠去,喚道,「虞姑娘。」

    阿圓循聲轉過來,撩起帷帽,像是辨認了一會,站在那處。

    她撩起帷帽,露出的臉和表情和那天車窗裡的那張大不相同了。彼時巧笑靈兮,孩子氣的天真即使後來知道是作偽,仍覺得可愛,現下卻是面色蒼白,精神倒還好,只是一雙眼睛摳下去了,顯得出奇得黑、大,身上穿著白色襦裙,青色半臂,披一件素緞大氅,申時洛向她點點頭道,「你,沒事吧?」

    「我在外祖父家。」她好像知道他要問的什麼,這樣回答了。

    雖然已經得知了虞家灣的死亡名單裡並沒有她,但乍然見到,他是一時忘情了才喚的,現在對方那又黑又深的眼睛看過來,申時洛竟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

    如果她求我怎麼辦?他不由握緊馬韁繩。

    阿圓垂下眼,向他輕福了福身,轉身欲走。

    「你要去哪裡?」申時洛上前兩步,「回家嗎?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少女放下帷帽,青色的帷紗隔開兩人,「世子自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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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平郡王進到內室,穿過透光玫瑰圓光罩,天陰,屋子裡的光線暗,床榻前的紫檀木素面彩繪方架子宮燈還燃著,他見架子床邊上的經案上《金剛經》攤開著,檀香裊裊,旁邊一串一百零八顆的沉香手串是兄長常在手裡頭摩挲的,便拾起來,秋色繡鶴潞綢帷帳裡傳來虛弱的聲音,「是阿牧嗎?」

    豫平郡王應道,「是我,」掀開帳簾,到架子床邊的鼓腿彭牙方凳上坐下。

    臨安王臉色青白,滿是病容,雙眼下的青黑色很深,豫平郡王問,「您今天睡的怎麼樣?」將手中的沉香手串遞給他。

    臨安王動動肩膀,示意他放到自己手裡,「只在天明時瞇了一個時辰。」

    豫平郡王道,「睡不好就別讀經了,傷神。」

    臨安王歎氣,「我一想到以前的事就……讀讀經心裡還安些。」他說兩句話已經十分吃力,看過來向著申牧道,「霍笙什麼時候走?」

    豫平郡王輕輕道,「他是陛下的侄兒,頗得重用,又領著右衛軍的實權,我們也不好得罪他。」

    臨安王臉上顯現出厭惡的神色,喘息著道,「我一輩子跟霍家的人周旋,為性命,咳,咳,搭上了一個老婆,還有兒子——世子是傻的,這都是報應!」

    「王兄!」

    臨安王擺擺手,「不要說,不要說。我最近時常像是夢到阿含,」他閉上眼,乾涸的眼窩子鼓動了兩下,復又睜開,看向弟弟道,「我的日子快要到了,以後就要靠你。讓霍笙趕緊走,不要再留他。女皇也過耳順之年了,從現在到她死,都是多事之秋,霍家、西平郡王,讓他們自己爭去,我們不要捲到那是非窩子裡!」

    申牧答是。

    臨安王指著圓案立几上的一個折子,「這是給洛陽的,我想現在就請封你為親王。」

    申牧忙站起來,「使不得。」

    臨安王道,「我意已定。就讓阿蒙(王世子)快活的再活幾年吧。」他閉上眼,不再說話了。豫平郡王拿起那封折子信,將兄長的帷帳放下,半天才輕輕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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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平郡王袖子裡籠著那封折子信,眉頭卻微鎖,在馬車裡一路沉思。

    到自己的郡王府門口,馬車將停,聽見外面侍衛突然一聲大喝,「什麼人?」他回過神,隔著竹製擋簾,依稀可以看到侍衛正在拿□□驅趕什麼人。

    「兀那女子,再過來休怪某不客氣了!」

    見只是尋常小事,申牧在車廂裡沒有出聲,車伕自向著大門繼續走,只留下那侍衛擋差。

    「郡王爺,民女虞盛光,想問您虞家灣山洪一事,您是想在這裡談,還是進屋說去?」一個清越卻稚嫩的女子聲音突然揚聲道。

    那侍衛見她如此執拗,本來還憐她纖弱貌美,不像個普通人家的女子,因此未曾動粗,不料她竟嚷起來,好笑話,這王府的聲威是白擺設的?當下揚起□□,就要照她肩膀上砸去。

    阿圓咬住牙,準備生受這一棍子。未料那□□卻未砸下來,抬起頭,只見卻是馬車簾子開了,豫平郡王站在車門處,剛那侍衛聽他的令已退下去。豫平郡王問,「你姓虞?」

    「是。」阿圓看著他道。

    豫平郡王的臉很淡,看了她一會,坐回到車裡,吩咐左右,「帶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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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阿圓被帶到一件會客的小廳。豫平郡王進來時,看見那名容顏盛光的女子已將素緞大氅搭在下首的圈椅上,正背身看方案上懸著的《江山魚樂》圖。她身姿纖弱,還未長成,背過去看,還是個孩子。

    似乎是覺察到他進來了,阿圓轉過身,對豫平郡王道,「民女的家鄉虞家灣,現就如這畫裡一般是青山秋水、蘆葦飄蕩的好去處,」走過來向他深深一福,「民女盛光,拜見郡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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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牧被她不卑不亢的態度有所驚奇,但他年歲已長,見過多少人事了,當下淡淡的,「起來吧。」自到上首坐下。問,「虞廉是你什麼人?」

    阿圓看的出來,豫平郡王雖然外表儒,性格確是非常嚴厲持重的人,起身答道,「是民女的父親。」

    申牧說,「孤知道了,是他的長女吧——你並不像是在山野中長大的。」

    阿圓道,「民女的祖母對民女一向教養嚴格。」她一下子跪到在豫平郡王的身前,切切道,「民女斗膽驚擾您的座駕,就是想請問虞家灣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真的是泥石流嗎?還是另有別情?整整一個村子的人一百三十多個村民——這麼多條無辜的生命,我大晉朝、臨江城並不是王法無忌的地方,還是說,這作惡的就是王法,所以官府才替他遮掩?」

    她一雙黑沉沉的眸子看過來,如琉璃煞火,悲憤欲燃,豫平郡王絲毫不為所動,神色反更淡了,「姑娘,你問的都是你不該過問的事,回去吧。」

    「那些人就合該著白死嗎?他們犯了什麼錯!」她尖銳得問。「身為臨江城的主人不能保護自己的子民——是天兵嗎,還是十六衛(註:洛陽京都最高軍事機構)的人,還是什麼其他您都開罪不起的人物?」

    申牧眉間一動,目光如電看向她,「多少人是被自己所謂的聰明害死的,你毋寧就相信官府的說法。你足夠大膽,也足夠聰明,但,又能如何?」

    他站起身,向門口走去。

    阿圓在身後道,「至少將祖母的屍身還給我們,我們,好給她安葬。」

    申牧頓了一下,「讓你的父親來跟孤王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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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牧走出房門,下了廡廊,看見庭院裡站著自己的世子申時洛,他的馬就在庭院裡,顯是剛剛趕來的。那邊申時洛也看見他,躬身喚,「父親。」

    豫平郡王問,「你到這裡做什麼?」

    申時洛沒說話,豫平郡王便道,「既來了,你將她送回去吧。」

    「是。」申時洛維持著躬身的姿勢,目送他父親離開庭院。

    他幾步來到屋內,虞盛光已從地上起來,坐在椅上,雙手捂面。申時洛咳了一聲,他父親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哪怕是當年女皇欲將身邊的絕色近侍許之——世人都知道女皇陛下有多寵愛自己身邊的近侍,比親人多甚,都被他拒絕了,這天底下似乎沒有什麼能夠打動他冷硬的心腸。她必定是不可能說得動他的。

    輕輕走進屋內,阿圓聽到有人進來了,輕吁口氣,拿袖子撫了撫眼睛,抬起頭,看見申時洛,有些兒驚訝,「世子?」

    申時洛見她眼圈周圍粉融融的,必是沒捺住哭了,加上心裡著實憐她遭遇,溫和道,「我送你回家。」

    阿圓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大氅,被這暗色素緞大氅一裹,更顯的這小小的人兒娉娉婷婷弱不堪憐,臉兒也灰灰的沒有顏色,好不萎頓,忍不住問,「你找我父親做什麼?」

    阿圓將身子裹在大氅裡,過了一時道,「我想請郡王爺——要回我祖母的屍身。」

    「我記得你上一回說,你是自幼隨祖母在老宅長大的。」

    「是,」阿圓抬起頭,告訴他,「我的母親並不是長史府裡的這一位苗氏夫人。」

    「我知道。」申時洛道。

    「你知道?」阿圓有些疑惑。

    申時洛看著她,「上回見過後,我也打聽了一些你們家的事情。」

    阿圓聞言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復抬頭看著他問他,「世子,你能不能帶我回一趟虞家灣?至少讓我親手葬了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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