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杯酒斷腸 文 / 菜小小
遙兒只看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她幼時隨父習過書法,後來隨祖爺也曾練過,雖然在書法上沒有多麼高的造詣,高低好賴還是分辨得出來的。這幅碑書體書體方整有致,結字樸拙;筆劃勁挺有力,用筆沉摯;神氣古幽深,精悍奪人,當真是一副好字。
細細再看內容,果然就是那篇祭薛將軍的碑。裴紈站在遙兒身邊,柔聲道:這篇章寫得好,字也絕佳,裴紈見獵心喜,就把這篇原稿留下了,遙兒你既然喜歡,我就把它送給你……
字在這裡,人在何方呀?
遙兒睨了一眼旁邊的硯台,突然計上心來,她把那副字徐徐捲起,輕輕擱在硯台邊上。她當初接近裴紈固然是別有目的,但是一番相處下來,這裴紈實在是一個單純善良真實的好男兒,於是說道:「小丸子,謝謝……」她對裴紈的情意絲毫不假,這番心裡話情真意切,裴紈自然聽得出她話中的真摯之意,不禁感動。
正在二人你儂我儂之時。
哎呀!
遙兒忽然叫了一聲,一下子把裴紈喚醒了。
裴紈一看,只見遙兒失手打翻了硯台。硯中的墨汁全潑到了那副卷軸上,墨汁沿案淌來,眼看就要沾到遙兒的裙袂上,裴紈趕緊一摟她的纖腰,把她從案邊抱開。
裴紈扶她站定,回身再去救那副字,把字打開一看,已經暈染了一大片墨跡。
可惜!可惜!唉。這世上獨一無二之物,竟然毀在我的手上。
遙兒眼見那幅字毀了。不禁痛惜連連。
只是可惜了這副好字,唉!這一毀去。世間再無此物了。
裴紈見她一臉懊悔,便柔聲安慰道:遙兒何必如此在意,姚金鈴依然健在人間,這副字又怎算得是孤本呢。待裴紈修書一封,遙兒持去,請她再寫一副也就是了!
只一句話,便似大漢鳴鐘,遙兒心中激盪,久久不絕……
……
琴聲悠揚。讓每一個聽到它的人,心情都變得無比恬靜。
這裡是天宮觀,天宮觀位於尚善坊北、天津橋側,田氏崇道,上行下效,臨安觀院俱都香火鼎盛,這天宮觀作為洛陽的一處大觀院,自然更是信徒如雲。
天宮觀後院牆西側,有一處三進院落的民宅。天宮觀雖然香火鼎盛,但是這處宅院因為地處夾牆和天宮觀的山牆之間,所以卻幽靜的很。
遙兒一身便袍,站在宅院門口。打量著左右的灰褐色山牆,飛簷翹角也都帶了歲月的痕跡,看起來這幢宅院已經很古老了。
這兒。就是姚金鈴一家人的居處。
應門的小童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小臉蛋紅撲撲的。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對遙兒彬彬有禮地一揖道:小娘子久候了。夫人說她已久不見外客,不想為娘子壞了規矩,請問娘子登門,有什麼事嗎?
遙兒道:小兄弟不曾告訴你家夫人,說我持有裴紈總管親筆書信麼?
小童嘻嘻地笑了一下,他才七八歲年紀,正在換牙,這一笑便露出參差不全的牙齒來:小子說過了,正因如此,夫人才讓小子詢問娘子來意,要不然,怕是問都不問了呢。
遙兒道:既如此,請回復夫人,就說留存於宮中的那幅『薛將軍碑』不慎損毀,裴紈總管深為惋惜,特令本人來請姚夫人再施一份墨寶!
這樣啊……
小童撓撓頭,乾脆地點頭道:那你等著,小子再去問過夫人!
小傢伙說完,又是飛奔而去,不一會兒呼哧呼哧地跑回來道:娘子請進!
遙兒邁步進了大門,小童便領著他往裡面走。
遙兒注意地打量著院中的情形,門坊二旁的影壁上或花鳥魚蟲,或者是寫意的山水墨畫,俱都有些歲月了,地上是鵝卵石鋪就而成的道路,常時間的磨礪讓它們變得光滑圓潤,走在上面。便有一種寧靜而幽遠的野趣。
院子中還有一些看起來曾經是花圃的地塊。低矮的土圍子早就塌毀了,裡邊肆意生長著野草和東一簇、西一簇隨意開著的不知名的小花,透出些許荒涼。
院子裡沒見有人活動。看來姚家的人一般都是在後院兒裡待著,遙兒一邊遊目四顧,一邊信口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小童道:小子阿閒,是夫人的學生。
遙兒道:哦,原來是姚金鈴的學生呀。令師閒居在此,收了許多學生麼?
阿閒蹦蹦跳跳地走著,道:夫人不曾收過許多學生,只因家父公務繁忙,無暇教化小子,又與夫人交好,便把小子托付與夫人教誨。
遙兒道:哦?令尊是朝中官員麼?
杜閒道:家父是修館直學士平仲公。
時人諱名不諱字,提到父親的字時不必加諱。不過為表敬意,還是要加個公字。不過一般情況下,除非特別有名的人。你說字而不說名。旁人怎麼可能知道你倒底是誰家的孩子。這小傢伙自傲地說出父親的表字,看來他父親是大有名氣的了。
可惜遙兒對時下有名的人並沒什麼瞭解,不知道這平仲公就是赫赫有名的晏嬰,「晏子使楚」中的晏子。這晏子恃才傲物,最是目中無人,竟肯把兒子托付於姚金鈴教誨,可見他也是認可姚金鈴的學問的。
只不過如今這晏子還沒有使楚,還沒有那麼高大上!!
阿閒把遙兒領進中庭院落一間清的客堂,向她施了一禮道:娘子請稍坐,先生方才得知娘子來意,已然開始尋找舊集注,現在想必已經找到,小子去研墨侍奉。等碑寫罷,就給娘子送來!
遙兒一怔。這姚金鈴還真是避不見人了,我持裴紈的信柬而來。她也敢如此托大?
此時,一輛翠幄清油車緩緩駛過天津橋,拐進尚善坊,恰從天宮觀前經過。
老牛邁著穩穩的步子,慢悠悠地走著,車中,一個容貌清秀的男子悄悄掀開轎簾向外面看了一眼,回首道:娘子,我們快到了。
這人正是右衛中郎將田攸暨。車中還坐著一個婦人,三旬上下,穿一身淡青色白蘭花的襦裙,外披一件水玉色的半臂,面如滿月,眸亮眉長,卻是田攸暨的夫人李氏,李氏夫人單名一個玥字。
田攸暨放下轎簾,憂心忡忡地道:田三思無緣無故邀我作甚?只怕是宴無好宴吶。
李玥輕輕攀住他的手臂,柔聲道:郎君擔心什麼。總是自家兄長,還能害你不成?
田攸暨拍拍他的手臂,說道:玥兒,你有所不知啊。我這位堂兄。固然不會害我,也沒必要害我,可是卻難保不會讓我幫著他去害人。
李玥抓起他的大手。在自己柔嫩的頰上輕輕摸挲了幾下,輕聲道:郎君一直看不慣田家人的跋扈。妾身自然是知道的。如果郎君這官實在做得辛苦,咱們就辭官不做。回老家去吧。
田攸暨苦笑道:玥兒啊,你說的容易。咱們田家因為大王而沒落,也是因為大王而興旺,成敗皆繫於大王一身。想做官時,由不得咱們,不想做官,同樣由不得咱們吶,如果為夫辭官不做,恐怕從此再也不能見容於家族,就算回到老家,也沒好日子過的。
李玥歎了口氣道:妾身自然知道郎君的為人,只是不管郎君怎麼做,都注定了是田家的人,與田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既然咱們無法擺脫,也只好虛與委蛇。相信如果真是田家之人登基之後,用到郎君的地方就少了,郎君若是不願置身宦途,那時再想辦法抽身就是。
田攸暨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也只好如此了。
田攸暨撫摸著李玥的手掌,柔聲道:玥兒,幸好還有你陪著我,以前落魄的時候,你與我相濡與沫、不離不棄,如今更是幫我排解煩憂、夫唱婦隨,田攸暨此生何幸,能得此良妻。
李玥一臉幸福地道:天下間好過妾身的女子不知凡幾,哪裡當得郎君如此讚譽。
田攸暨感慨地道:在田攸暨心中,娘子就是天下間最好的女子了!
田攸暨這句話確是發自肺腑,李玥是關隴李氏旁支的閨女,也算是一個大家閨秀。田攸暨與他是從小訂下的親事,後來田七娘大權在握,對整個田氏家族實施報復,田攸暨一家發配海島邊荒。
這種情況下,誰家的姑娘還願意跟他?可李玥卻不肯悔婚,硬是說服父親,千里迢迢把他送到田攸暨流放之地與他成親。當時田攸暨破衣爛衫,生活十分艱難,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個因為道路難行,不得不背著包袱,棄車步行,風塵僕僕趕到他面前的姑娘時,忍不住淚流滿面。
後來,田七娘萌生了稱王的念頭,需要在朝中各處要害位置安插絕對可靠的親信以幫助他攫取王位,不得已開始啟用田氏族人,田攸暨這才時來運轉,飛黃騰達。不過這段苦難的歲月他一直沒有忘記。
當年李玥長途跋涉趕到瓊州時,還是一個青澀靈秀、俊俏可人的小姑娘,如今居移體,養移氣,已經是一個雲鬟高盤、豐腴秀潤的中年婦人。田攸暨現在也有幾房姿色絕佳的侍妾,年輕貌美,很會服侍人。不過他最寵愛的始終是這位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
說話間。車子已到了田三思府,田府管家開了大門,讓車子直駛進去。田三思聞訊帶著夫人和幾位最受寵的侍妾在車馬轎廳下相候。
田三思穿著一身月白底子彈墨梅花的交領輕袍,幾位妻妾也都是燕居的常服,看來今日宴會並無外人。就是尋常的家宴。見了田攸暨,田三思哈哈一笑,大步迎上前來,幾位妻妾也接住了李氏夫人,一通寒暄。
田攸暨來過田三思府,但他的夫人李玥卻是頭一回登門。唐時習俗,女眷不避外客,更何況田攸暨與田三思是堂兄弟。那是真正的自家人。所以田三思直接把田攸暨夫婦引到了後宅花廳。
穿過長廊、荷花魚池,步上石橋。再沿石徑前行。眼前豁然開朗。迎面一池粼粼。岸邊垂柳,水面空闊。池水當中一座小亭。曲橋高架水上,極是清幽致。
田三思笑道:來來來,攸暨啊中,酒菜早已備下了,咱們到亭中飲酒。
田攸暨不知他單獨邀請自己,又有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要逼著自己去做,只是見他惺惺作態的樣子,知道這時不宜動問,只好耐著性子陪他走上小橋。到了小亭中一聲吩咐。酒菜流水般呈上來,水陸山珍畢陳,田三思便與夫人和兩個侍妾慇勤地勸起酒來。
田攸暨素知田三思的性子,越是見他慇勤,心下越是不安,實在按捺不住,拐彎抹角地便問起今日宴飲的緣由,田三思哈哈笑道:攸暨勿須多慮,為兄今日喚你來。實是有一樁天大的好處與你。來來來,且飲酒,一會兒為兄再與你慢慢分說。
田攸暨滿腹狐疑,只好端杯共飲。李夫人向丈夫報以溫柔地一笑。輕聲道:就算沒有什麼事,兄長相邀,聚會家宴。又有何不可呢,郎君陪兄長喝得開心些。若是有事,兄長自會告知你的。
田三思大笑:弟妹言之有理。攸暨啊,喝酒,喝酒!
田三思夫人對李夫人笑道:他們男人的事情
,讓他們男人自己說去,理會他們作什麼,妹妹,來,咱們飲上一杯。
田夫人說著,便拈起酒壺,為李夫人斟酒。
李夫人忙道:妹妹怎當得嫂嫂斟酒,還是小妹來吧。
田三思的兩個愛妾忙拉住他手臂道:夫人總歸是客,就不要客氣了,安坐,安坐。
田夫人提著一隻錫壺,一手托著壺底,一手拈著壺柄,湊到李夫人杯前,眼睛向他微微地一瞥。
這位田夫人也是三旬左右的婦人了,頭髮依舊烏黑亮澤,挽了一個桃心髻,插了一支碧玉簪,余此之外,並無其它珠玉花鈿,雖不奢華,卻把他當家主婦的身份襯托得恰如其分,反觀那兩位美妾,雖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滿頭珠翠,但是氣度就差得遠了。
酒液化為一線,輕輕注滿酒杯,田夫人收回目光,轉而投注在那杯酒上,眸中迅速閃過一抹忱惜、無奈和內疚。
多謝嫂嫂!
李夫人雙手虛捧酒杯,向田夫人謝了一聲。
田夫人擠出一絲微笑道:自家人,何必客氣。嘴裡說著,輕輕撤回手去,籍著大袖的掩護,托在壺底的那隻手輕輕一旋,為自己也斟滿一杯,捧起杯來,對李夫人道:妹妹,請酒!
嫂嫂請!
李夫人欣然捧杯,與田三思夫人虛虛一碰,一飲而盡!
一旁與田攸暨杯籌交錯的田三思看在眼中,笑瞇瞇地放下酒杯,對田攸暨道:攸暨,有件事,我得恭喜你呀!
田攸暨心裡咯登一下,終於說到正題了,他趕緊坐直了身子,雙手扶膝,有些緊張地看著田三思。
田三思捋著鬍鬚,緩緩地道:攸暨啊,離薑是姑母最寵愛的女兒,當初,姑母把他嫁與穆心慈,可惜那穆心慈背負天恩,蓄意謀反,公主年輕輕的就守了寡……
田攸暨聽了這番開場白,有些莫名其妙,心道:聽這說法,是要為離姜說媒?這事與我商談什麼?難道是……,不會吧,我那兒子今年才十九歲,而且比離姜小了一輩呢。
李夫人坐在那兒,漸漸覺得腹痛不止,還以為是吃了什麼涼東西,正在強自忍耐,見丈夫投來探詢的一眼,勉強向他笑笑,示意他聽下去。
田三思道:離姜如此年輕,自然沒有守寡的道理,姑母一直很關心離姜的婚事,只是以離姜的身份,能配得上他的人著實不多。而今麼……,離姜終於相中了一個人,姑母也欣然應允了,便著我做這個媒人。
田攸暨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堂兄,不知穆夫人相中了誰家的兒郎,既然姑母請堂兄您出面作媒,把小弟找來又為何故?
田三思道:攸暨啊,你這就是明知故問了,穆夫人相中的這個人就是你呀!
田攸暨一愣,大驚道:荒唐!實在荒唐!
田三思臉色一沉,道:荒唐?你是說離姜荒唐,姑母荒唐,還是我田三思荒唐?
田攸暨道:小弟不敢,小弟是說……我有妻室,如何可能迎娶公主?
李氏夫人驚得連腹痛都忘了,緊張地望著他們,心中只想:穆夫人看中了我的丈夫?這……這怎麼可能,難道他堂堂公主,還能嫁入我家作小不成?哎呀!不對!莫非是要迫我丈夫休妻?
田三思咳嗽一聲,緩緩地道:以公主之尊,當然不能嫁人作小,更何況,離薑是姑母最寵愛的女兒,你也知道咱們這位姑母的性子,就算離姜肯,姑母也是絕對不肯的。
田攸暨瞿然變色道:莫非……為了讓攸暨迎娶公主,便得休棄妻子?
李氏夫人腹痛欲發厲害,臉色都變得蒼白無比,可眼下這件事情實比他的腹痛還要嚴重百倍,哪裡還顧及得了。田攸暨看到了他蒼白的臉色和額頭的冷汗,只當是妻子恐懼所致,連忙握住他的手。
田三思把眼皮一抹,陰沉沉地道:休妻?你們想到哪兒去了,就算你想休妻,這事兒傳出去也成了笑柄,讓姑母和離姜臉面何存?
田攸暨和李氏夫人同時鬆了口氣,田攸暨忽然又想到一個可能,試探著問道:那麼……姑母是想讓攸暨再娶一位平妻?
田三思啞然失笑,道:攸暨啊,你覺得姑母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來?
田攸暨臉上一紅,道:這……,堂兄莫要賣關子了,小弟實在是想不出來。
田三思淡淡一笑,道:如果你的妻子死了,續絃再娶,不就皆大歡喜了麼?
啊!田攸暨大吃一驚,李氏夫人更是驚得魂飛魄散,顫抖地道:堂兄,你說甚麼?田七娘……田七娘想……
說到此處,腹痛更是難忍,只覺腸子都似被絞斷了一般,李夫人忍不住按住肚子,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田攸暨趕緊扶住他道:娘子,你怎麼了?
李夫人毒藥發作,痛得坐立不穩,丈夫一扶,便軟倒在他懷中,這時他已隱隱明白了什麼,指著面前的酒杯,顫聲說道:這酒……這酒……有毒?(未完待續……)